我们的亲生父亲叫江一柱。
八十年代，为了给老江家延续香火，江一柱和他的老婆一口气生了八个女孩后。最终，皇天不负苦心人，他们终于在第九胎时如愿生下了江家的“龙脉”，也就是我们的弟弟江九宝。
而我便是江家老四，我叫梁飞燕。
打我记事起，我便知道我不是梁家亲生的闺女。
不是他们虐我。
偏偏是他们太宠我。
由此，惹得村里一些爱嚼舌头的女人们像马蜂一样，得空便聚在一起叽叽歪歪、窃窃私语、八卦我和梁家的秘密，似乎我和梁家有四季都讲不完的新鲜事。
其实，无非是梁瘸子又讲了一箩筐清水寡淡无用的话，却偏偏说漏嘴讲出了梁家的宝贝闺女是抱来的；亦或是张黄牙一边用手搅拌猪食，一边背着婆婆给抱来的闺女偷着煮鸡蛋吃；再不就是梁家的儿子，因为周家的大羯羊撞了不是亲生的妹妹，而痛下狠手打断了周家的羊腿，被周家男人讹了一只带羔的大母羊等等，关于我身世秘密的趣闻……
他们无非就是想把风声灌进我的耳朵里，从而刮起梁家的腥风，他们好在一旁看热闹。
我妈对这些唯恐天下不乱、舌头长见识短的愚蠢女人们，只保持一种姿态，假装听不见看不见，该用手搅拌猪食还照旧搅拌，该背着奶奶给我煮鸡蛋也还是照旧偷偷煮。
我有一次回家问她：“为什么不嫌脏？非要用手给猪拌食？”她说：“猪也有心，猪食也是粮，只有用诚心把猪食拌好，猪才能长得又肥又壮，那样才能卖个好价钱，你和哥哥也才能有学上。”
我接着问：“她们说的是真的吗？”
“啥？”
“我真的是你们抱养的？”
我妈一点也不避讳，像告诉我该吃饭一样用很不经意的语气说：“是嘞，从别人家抱回来的。”
我的眼圈红了。
她却把拌好的猪食端在猪面前，一边看着猪们欢实地吃一边说：“你看我对猪都这么好，怎么会亏待你？你是我和你爸这辈子心尖尖上的肉，咋疼都疼不够。”
其实我看得出来，她那天害怕死了，她担心我知道真相后嫌弃他们，又担心我疏远他们。
可她知道瞒着我还不如告诉我，村里搅是非的人正等着看热闹，她不能叫他们称心如意。
我妈叫张美芝，她在生完我哥哥梁平安后，又生一个儿子，就硬生生被拉去做了节育手术，从此不能再生。
偏偏天不佑人，他们的第二个孩子七个月时患肺积水夭折了。
就在他们伤心欲绝的时候，老天竟发了慈悲。
那是个大雪天，我爸梁程遇见六里坪的江一柱，按照平时，江一柱连和我爸眼神交汇一秒都嫌磕碜。
那天，江一柱居然拉着我爸唠了一袋烟的嗑，最终说出他老婆又生了个丫头，问我爸愿不愿要，我爸结结巴巴地朝着江一柱说道：“这倒……是个好事，不……不……不过我得回家和……和我老婆商量一下，明儿个一早给……给你回个信。”
江一柱听完后，殷勤地点了点头，见江一柱点了几下头，我爸便跌跌撞撞地一路小跑回家。他一只脚还没迈进家门就在院子里大呼小叫地喊：“平安他妈，哎呦，好事啊！”
我妈那时正忙着拌猪食，听见我爸的声音，也没理会，却见我爸气喘吁吁地说道：“哎呦，平安他妈，你咋不答话呢？我还以为你不在屋呢。”
“你这一惊一乍的又咋了？”
“你听不听？不愿听我不说了。”
“哎呦，你说你说。”我妈一听我爸倔劲又来了，赶紧笑着顺和。我爸便一口气把如何遇见江一柱，江一柱如何下情地和他打招呼，又如何央求他抱养江家生下的第四个闺女，绘声绘色、添油加醋地吹嘘了一番。
我妈一听，二话不说把两只刚搅拌完猪食的手往围裙上一擦，喜滋滋地扯下头上的包巾，冲着我爸嚷道：“赶紧的呀！”我爸还没反应过来，我妈已经风一样地出了院门，我爸急慌慌追着我妈屁股后面赶往六里坪江家。
就是那一夜，我爸和我妈赶着日月星辰，深一脚浅一脚地踏着半尺厚的大雪把我抱回了家。
我爸不仅话多，还爱摆弄几下文人的酸劲。
他说，在冷寒的北地，春天飞来的燕子总愿意把巢筑在有风水宝气人家的屋檐下，我的到来就是给梁家添了风水宝气，便给我起名“梁飞燕”。
他们不仅视我如己出，更视我如掌上明珠。
我自小便察得，三里桥的梁家是方圆百里人们闲暇时经久不衰的谈资。
我爸梁程先天腿残，恢复高考后，又三次落榜，重重打击下，精神出现异常，常常在地里干着活就回家翻书，翻着翻着就跑出去仰天长叹亦或满村大笑，嘴里常常念叨着一些平常人听不懂的知乎者也。
我妈是穷人家的孩子，外公为了给舅舅们娶媳妇，把我妈嫁给当时光景殷实的梁家。哪想到？她嫁过来不到三年爷爷就去世了，父亲不抵事，家里的境况便一落千丈，很快就过成了一个烂包糟心的光景。
穷，便注定被歧视。
我的到来，更加重了这个家庭的负担，他们没法把活人捏死，他们像洪水猛兽一样冲进院子，赶走了我妈辛辛苦苦喂养的两头大肥猪，还搬走了我妈结婚时唯一一件大物件，一台缝纫机。
全村的女人都站在我家院们外瞧好戏。
村里的搅屎棍黑秀莲一边嗑瓜子一边拿我妈寻开心，她冲着我妈说：“美芝，你呀！往那地上一躺，四仰八叉地嚎一嗓子，准保管用，不信你试试。”说完仰起脖子扯着嘴哈哈大笑，其他人也跟着哄堂大笑。
我妈居然不生气，她朝着黑秀莲及众人，憨厚地一笑说道：“我心里美着呢！我们梁家有闺女啦。”
黑秀莲见没搅起什么风浪，翻着白眼吐了口唾沫一撅屁股扭头就走，一干跟着瞧热闹的人也无趣作散，干冷的冬日里听见黑秀莲边走边刺啦啦讥讽道：“啧啧……这家人傻得没救了，光景都被端底了，还美滋滋的。”
霎时，叽叽咯咯的笑声扬散了半个村子……
那一年的除夕夜，家里连一滴猪油都没有，全家过的是素年，奶奶炒了个鸡蛋，清寡的豆腐汤里下了一锅面片，唯一的凉菜还是秋下奶奶晒的糖菜叶。纵是简素，一家人依然欢声笑语其乐融融，围着桌子热气腾腾吃了年夜饭，我妈就喜滋滋地抱着三个月大的我围着旺火奔了三圈。
奶奶嗔怒道：“美芝，你发疯了，那么大点人儿再奔出个好歹来，没看到雪落得紧，天多寒呀！”
“妈，您放心，这孩子皮实，抱她回来的那一夜就是个大雪天，扛冻着呢！”
“你就作吧。”
我妈哈哈一笑，那素年冷寒的除夕夜便在别人家升起的烟花炮竹里璀璨生锦。
听我爹说，过了正月初八，我妈就回了娘家，整整在舅舅家帮着翻了三天的粪池，舅妈终于肯答应借三斤猪肉，我妈千恩万谢说腊月节一定还上。
我的百岁恰逢正月十五，赶上元宵节，我妈用那借来的三斤猪肉包了一顿饺子，全家热热闹闹给我过了一个油腻腻的百岁生日。
那一年的开春，我妈用她唯一的一件陪嫁筘花银手镯换回一对小猪仔，奶奶指着我妈骂：“美芝，你真是个蠢笨的败家玩意儿，一只筘花银手镯你就换回两个猪仔，那平安将来娶媳妇不要首饰呀？你不合计吗？”
“妈，您甭抬举我了，按着你们老梁家的家规，那首饰都让闺女带走了，我进门也没见您给我一件首饰呀。我这两个孩子将来都要读书，他们不能像我和梁程，一辈子叫人瞧不起，我得把猪喂好，好给他们攒钱。”
我奶奶听着，知晓我妈是在揭她偏心的短，狠狠翻了一记白眼，自此再也不提那只筘花银手镯的事。
在我妈的精心饲养下，很快，两只瘦脊的小猪仔在桃红柳绿的初夏，便呼呼哼哼地满院撒欢了。
第二年春天，第一窝小猪出生了，一共十三只，奶奶高兴得合不拢嘴。
我妈张美芝瞅准了养猪这个营生，开始一步一步琢磨养猪的道道，这一琢磨就是九年。
因着我妈的勤谨，我家的母猪从最初的一只变成了六只，梁家的光景也渐渐有了起色。
我十一岁的那个冬天，家里添了一台十四英寸的黑白电视，我和哥哥兴奋得守着电视不肯睡觉。
我妈在灯下一边缝衣服一边说：“早知道你们兄妹俩这样喜欢，当初就该狠下心买一台彩色电视机。”
我妈话音刚落，我哥就趁热打铁央求道：“妈，今年花肚皮下的猪仔要是超过十个，就给我添辆自行车呗，我那辆骑着天天坏，老费劲了。”
“是该给你添辆新车了，你上初中了，路远，妈早就想着这个事了，这次下了猪仔头一件大事就是给你买自行车。”
我哥激动地抱起我尖叫道：“听见了吗？燕儿，妈答应给哥买新车了，等买了新车哥带你去公社，去看戏。”
那一夜的风有些大，我们的笑声透过厚实的棉布窗帘，在冬天里叽叽咯咯结成了美丽的冰花。
冬至节后，雪铺了一场接着又铺一场。
母猪们的肚子越来越大，它们的肚皮在皑皑白雪里磨蹭着，一步一步艰难地蹭到食槽旁，母亲依然把用手搅拌好的猪食倒进食槽，母猪们把头扎进去，一口气能吃下去半槽食。
“梁程，天寒了，就这一两天了，看紧着点。”我妈朝着在灯下卷旱烟的我爸絮叨。
“知道了，一夜起来好几回呢！”
卷地的白毛风像妖一样肆虐袭来，我在睡梦中听见我爸推开门去查看母猪们时，门板纸糊的一样呼啦就扇了回来，我妈吼我爸：“当心点，风大。”
我爸回来睡下时，朝着我妈说：“那些家伙们睡得香着呢！看来没动静。”
我妈没吱声，翻了个身，代表她知道了。
风，依旧，夜，极寒。
天光还是朦胧色，我妈就扯着嗓子嚎啕大哭，她一边嚎一边骂：“梁程，你个天杀的，叫你看紧点，你就是不上心。”
我爸在被窝里听见我妈在猪圈里连嚎带骂，就知道母猪们生了，他当时顾不上啥，胡乱穿了衣服就往外跑，当他跑去猪圈时，他看到的不是冻死的小猪仔，而是满猪圈的血。
殷红的猪血蜿蜒铺张在杂草白雪上，在寒冷的早晨深深扎疼了我爸的心，他怔怔地望着眼前的景象，摊着两只多余的手满猪圈一边转圈圈，一边痛心疾首泣涕涟涟道：“我该死啊，该死，竟睡过了头，这可咋办呀？一家子的指望全没了。”
我妈扯着我爸的衣服骂道：“梁程，你就知道睡觉，你看看，眼瞅着就下仔了，半年的辛苦全落空了。”
我奶奶朝着伤心欲绝的我爸和我妈说道：“你们别只顾嚎叫了，赶紧看看这是咋回事？仔没下，咋就一猪窝的血呀？”
在奶奶的提醒下我妈和我爸才一个激灵醒悟，他们里里外外检查了个遍，结果都不得而知，母猪没有生仔，却血染猪圈，究竟是怎么回事？就在我爸去请兽医，我妈精心为母猪们熬食时，母猪们却在冷风里一蹬腿都死了。
很快，消息就传遍了全村，乡邻们双手斜插在袖筒里围在我家猪圈旁，有些平时眼红的人都来看热闹，不时说些风凉话，也有表示同情的，不冷不热地安抚几句，却独独村里最爱挑事的李二狗和他媳妇黑秀莲殷勤备至。
他们不仅温言软语地安抚了一番，晚间趁着天黑还带来了十几斤猪肉，那黑秀莲拍着我妈的肩说道：“美芝呀，不要伤心了，大不了明年春天再买些个猪仔重新来。这冬下年下的，你气坏了身子咋办呀！还有两个孩子呢！你看这飞燕才十一二岁的孩子，聪明伶俐，出落得花一样，可不能亏待了。我呀！带来了十几斤猪肉，你们先过了这个冬，不着急还，需要啥和我们说，我和你二狗哥没二话。”
我妈和我爸平时在村里被人们歧视惯了，猛不防被人这么关心倒有些不习惯了，尤其这黑秀莲心气儿高得很，在村里又是数一数二的人家，平时和我妈说话都是连讽带刺的，一向瞧不起我家。
如今能在我家糟心的时候说些贴己的话，实在使人揣摩不透，我妈一向不以坏心眼待人，面对黑秀莲的帮助，她也没有往歪处想，更何况人家还借给我们十几斤猪肉，这更是叫人意想不到。我妈思来想去还是接受了黑秀莲雪中送炭般的帮助，毕竟村里有些人等着看笑话，有人愿意帮，总比凄惶着强。
那个冬天，黑秀莲来来去去没少帮趁我家，我妈甚至感动得泪眼汪汪。
煎熬着勉强过了年，没等开春，黑秀莲又给我妈借了一些钱，我妈买了三只小猪仔，就在槐树的叶子刚吐苞，小猪仔们呼呼哼哼满院撒欢时，意外发生了。
那日，黑秀莲给我家送来了半升荞面，她一边和我妈拉家常一边明里暗里地暗示我妈。我妈听了半天，才恍悟，一向趾高气扬的黑秀莲怎会平白无故帮助落魄的我们？
原来，她打上了我的主意。
那天，我妈浇了黑秀莲一身的泔水，把她赶出了家门。她指着黑秀莲的鼻子骂：“算我张美芝傻，我不知道你的殷勤劲在这儿等着呢，我那闺女才刚过十二，还没长成人，你就打她主意，你真是黑了骨头烂了心。”
“张黄牙，我又没说现在就娶你闺女，我是说咱两家早些走动，我们也能帮衬着，免得叫那飞燕跟着你们受恓惶，你咋不懂好赖？”
“赶紧滚，我那闺女就是压了石槽也不能给你们家李元元，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黑秀莲骂骂咧咧出了我家门，回头他男人李二狗就来了，叫我们家赶紧还上猪肉及买猪仔借的钱，还得把黑秀莲的衣服也赔上，说是泼上的泔水洗不掉了。
我妈都满口答应，说三天内保证还上。
为了给黑秀莲还债，我妈折价卖掉了那台十四英寸的黑白电视机，钱却依然没有筹够。我爸梁程瘸着一条腿东奔西走，三天后，钱没借到一分，李二狗的钱自然还不上。
按着李二狗的退步，剩下的钱按二分的高利贷算，利滚利直到还清为止，也是从那一天开始，我们家就背上了似乎总也还不完的债。
期间黑秀莲来过几次，说是只要我妈同意，她会不计前嫌把债一笔勾销，我妈还是一贯的态度，坚决不同意。
黑秀莲的债逼得紧，我爸只好在秋下千求万告跟着村里的二良去了采石场。采石场干的都是重苦力，我爸因为腿瘸，既不能炸山也不能把石头从山上背下来，二良便叫我爸在洞里帮着把石头扶上背。
我爸在采石场干了六年，不到五十岁的人，腰已经弯成一张老弓，褐色的脸膛上刻满风霜，一条瘸腿铅一样拖着整个身子，越发显出笨重。
哥哥心疼父亲，死活不肯上学了，高三正是要劲的时候，他却怎么也不去学校，我爸从采石场赶回来，扬手就是一巴掌，打完哥哥后他自己倒捂着脸呜咽痛哭。他说他考了三次，失败了三次，这一辈子就是盼着孩子有出息，要是我们都不读书了，他活着还有啥意思？!
我哥拗不过我爸，第二天便回了学校。
半个月后，我爸出事了。
他从采石场用担架被抬回来时，人已经不行了，半个身子都被石头砸坏了。
那夜，雪齐齐地铺了一尺厚，我和哥哥踩着半脚深的大雪踏着星辰赶回去，已是后半夜。爸躺在炕上，已是奄奄一息，他费力地拉着我们的手憨傻地笑，接着他说：“我梁程一生不得志，心性软弱，逃避现实，如今要死了，脑子却清醒得很，平安，去拿爸的纸墨来。”
哥哥含着泪把纸墨递上前，他撑着半个身子抖着手颤巍巍临摹：“愿岁岁，有平安，紫气东来，燕在梁上飞。”
昏蒙的灯下那字遒劲飘逸，却力不从心，墨迹尚未干透，纸笔竟抖得落地，他粗糙的手伸出半截，剩下的话卡在喉咙里，艰难而痛苦地探寻着我和哥。我们扑上去，还没来得及拥紧他，他的手臂就“啪”地垂在炕沿下，人登时便断了气，他就那样离开了我们。
任凭我和哥怎么撕心裂肺地呼唤，他也不能再醒来了。
我妈担心我们年纪小，从我爸咽气到入殓都没掉一滴泪。
入夜后，堂叔请了木工帮衬着给我爸钉了棺材，打墓的帮工紧赶着连夜围火烤地，墓穴很快就打好，一切事宜都已安排停当，哥哥便随本家堂叔出远门报丧。
按着旧俗，作为女儿的我得趁夜独自烧掉父亲生前的枕芯。我妈因着睹物伤心，便安顿我把我爸在采石场的衣服也烧掉，我想着我爸生前对我的疼爱，便忍不住泪如泉涌，抱着他那身裹满石粉的衣服躲在暗角里默默流泪。
突地听见一阵脚步声，我起先以为是帮着家里料理我爸后事的本家，正要起身时，却听见一个人说道：“我备的那些东西赶紧回家取了，趁着今夜都忙着张罗，此时墓地没人，放进去吧。”我听出来是黑秀莲的声音，接着听见他男人李二狗说：“甭瞎折腾了，都是迷信，再叫人看见。”
“我们这样做也是不得已，你看那飞燕，多好多机灵的一个孩子，我们要是早不做打算，怕是真飞了，只可惜那张黄牙不开窍，死脑筋，要不我们也不会那样做。”
“唉，六年前弄死他家的母猪倒是不为过，只是这梁程，我到现在心还突突地跳，一闭上眼就看见梁程的背，真真是作孽啊！”
“为了咱儿子元元将来能娶上飞燕，弄死那梁瘸子也是没办法，好在没人知道，快回去取吧，免得叫人知道。”
倏忽间，话音渐渐低缓，脚步声也已窸窸窣窣消散。
我听着他们的蝇营狗苟，如五雷轰顶，这怎么可能？为了让我嫁给李元元，李家简直丧尽天良，他们竟会如此歹毒，害死我家母猪，又害死我爹？
我一边给父亲送枕一边悲凄地哭泣，我知道了家中天塌地陷的秘密，可我却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告诉哥哥和母亲。
哥哥再有半年就要高考，那是父亲一生的心愿，而我妈她若知道一定会闹得人仰马翻，到时候我爸不但不能伸冤，说不定还要背上骂名。
我思前想后，忍着悲伤没有告诉哥哥和母亲，我决定等哥哥高考后独自替父报仇。
父亲的后事办完后，在母亲的催促之下，我和哥哥便匆匆返回学校。
思念父亲的悲伤还在心口浓积，光阴却已闪忽。
临着寒假，我爸的尽七也没几天了，我和哥准备考试后赶紧回家给父亲上坟过尽七，而万万没想到我会害了我哥。
我那时上高二，晚自习下课后去找我哥，不想却被李元元拦在路上，他大概得了家里的准信，时不时地纠缠我，我一直极力回避，也不敢告诉我哥。
那天他有些过分，说的话重了些，见我扭头就走，便上来拉扯我。却被我哥撞上了，我哥二话没说，上去就是一拳，那李元元生性懦弱，被我哥几下就打趴下了，他一边试图爬起来一边用狠话激我哥：“梁平安，你不用得意，你们家那个光景，我家能看上你妹子，是你们的福分，你爸都死了，你们还能好过？”
我听见他说我爸，我想起了那夜的秘密，脑袋“嗡”地血脉偾张，扑上去就给了李元元一巴掌。我当时气晕了，压抑已久的仇恨使我失控地哭吼道：“就是你们李家，害死了我家带仔的母猪，你爸在采石场设计害死了我爸，我要跟你拼了。”
我哥被我的举动吓蒙了，他怔怔地看着平时柔弱的我发疯般扑打着李元元，当他在我的哭诉里得知家里接连的变故，都是因为李元元的父母为儿子将来娶媳妇而设计的时，他热血上涌，一把拽起我，我还没反应过来，我哥便质问道：“燕儿，你刚才说什么？咱家母猪和爸怎么回事？你说的都是真的？”
我才醒悟我失言了，我吓得赶紧摇头，我哥却疯了一样扯着我的肩膀失声吼道：“梁飞燕，是不是真的？”
“哥，不是……”
“哥知道你从小到大都不说谎，告诉哥这是怎么回事？”那是我哥第一次冲着我发火，我看见他眼里充满了血气，眼球突暴，他咬着牙关，攥紧的拳头青筋暴起，接着他再一次厉声问道，“燕儿，如果你还把我当作你亲哥，你就不该瞒着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哭着哀求道：“哥，我是骗你的，真的，是我顺口瞎说的。”我哥却突然甩开我，接着他发疯般的拳头一下一下挥向李元元。
看着发狂的哥哥，我哭着苦苦哀求他停下来，可是瘦弱的我根本控制不住局面。当保安闻声赶来时，李元元已经满脸血污，软塌塌一摊稀泥般躺在地上。
我哥被保安押去保安室时，还在吼：“李二狗，你等着，老子饶不了你。”
李元元被送去县医院，人已昏迷不醒。
我哥被公安带走的那天，干冷的天一丝风也没有，太阳躲在云层后。他没有一丝悲伤，我哭着死死拽着他的衣角。他回头冲我笑，接着便说：“燕儿，别哭，好好学习，争取考上大学，照顾好妈，哥没事。”
我哥那年刚满十八，李元元那夜被我哥打断三根肋骨，打残一条胳膊，我哥以故意伤害罪被判了七年。
我妈咬着牙说：“燕儿，好好学习，善恶到头终有报，你哥傻呀，那猪仔和母猪已经死了，你爸也死了，妈就是死也不能把你推进李家的，他不懂事，毁了自己一辈子。”
“妈，如果你们当年不抱我回来，爸也不会死，哥也就不会……是我害了梁家。”我哽咽道。
“傻孩子，没有害不害的，妈从来没有后悔过，你爸也不后悔。唉，就是你哥，平安平安到头来不平安，妈……”说着我妈抬袖抹了抹泪，我知道她心疼我哥。
隔年，高考在即，我带着父亲和哥哥的心愿走进考场，如愿拿了当年的文科状元。填报志愿时我放弃了我喜欢的中文，报了政法大学。
通知书下来的那天，我去狱中看我哥，他瘦削的脸上洋溢着刚毅，我喊了声“哥”便泣不成声，我哥笑着说：“傻丫头，考上了应该高兴，哭个啥？！”
“哥，如果不是我……你也不会……”我哽咽着说不出话。我哥就那样一直看着我哭，探视时间结束时，我哥转过身时我看到他双肩抖得厉害，他才二十岁，便把满腔悲恸咽在腹中。
大学期间，我奔波在学习和打工的双交线上，我努力地攒着每一分钱，大学第三年，我便将李二狗家告上法庭，李二狗在法庭上抵死不认，法庭以难以呈上证据而拒绝受理。
第一次起诉以失败告终，我赶在冬天来临前回了趟老家，跟我妈去看了我爸。我用省下来的钱买了一束白菊，第一次给我爸坟前撒了白菊，就着满地的白菊我和我爸说：“爸，实在对不住了，人死后入土为安是大事，可女儿不能叫恶人逍遥，为了给您报仇，女儿只能不孝，求您原谅。”
半年后，我再一次起诉李二狗家，并奔走相告，费劲周折终于申请到挖墓验证，乡邻戳着我的背骂我败家，说我到底不是梁家亲生的闺女，竟掘了自己养父的墓。
为了给我爸报仇，给梁家一个公道，我把那些愚昧的指责挡在冷眼之外。
墓地开启后，果然在墓底挖出一个黑色的半旧铜匣子，看来为了永世压制我爸冤死的亡灵，李二狗和黑秀莲也是下了血本。
匣子取出来打开后，里面是一些乱七八糟的符纸和桃木。我从包里取出父亲当年的那套衣服。为了留存证据，我当时并没有烧掉，而是悄悄把那套衣服藏在了奶奶生前储存地瓜的小窑里，上面的血渍早已干涸成褐色的硬块。
李二狗看见铜匣和父亲带血的衣服，竟双腿酸软，不打自招。
那黑秀莲却是一副硬骨头，她指着我的鼻子骂道：“梁飞燕，你为何诬陷李家？”
“秀莲婶子，我有没有诬陷你们，你自己不知道吗？我爸入殓那夜，我给我爸送枕，无意听见你们在暗处商量怎么镇压我爸的冤魂，便悄悄跟着你们去了我爸新打的墓前，你们趁着墓工夜里歇息，便把这请来的用作镇压冤魂的符咒，埋在墓下土层里。我当时看得清清楚楚，这些年，我没有一日不恨你们，我就等着这一天。”
黑秀莲依然不依不饶地说道：“你血口喷人……”
一旁的李二狗却“扑通”一声跪在我妈面前，悲泣地说道：“他婶，是我不好，我不该听老婆的话，为了给元元娶飞燕，在那个风雪夜下药弄死你六只带仔的母猪，更不该在采石场诱骗梁程进入将要坍塌的石方下。我那时并没有要害死他的意思，我只是想让他残疾了，这样你们家就翻不了身，就得求着我们。哪成想梁程腿瘸，半天跑不了，竟要了命。
“看在我们是同村的份上，求你让飞燕饶过我老婆，所有的罪孽都让我一个人承担吧。这些年，我没有一日不梦见梁程兄的，我的良心受着煎熬，我不该呀……”
“一个村住着，你们真忍心下毒手，就是飞燕能饶过你们，老天爷也不会饶过你们。”我妈狠狠推开不知廉耻的李二狗。
她朝着办案人员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李二狗和黑秀莲被带走的那天，我爸走了整整五年，堵在我心口的一腔怨恨总算稍微舒缓。
第二年冬至过后，因着我哥在狱中的良好表现，获得减刑，提前出狱。
接我哥出狱的那日，我和我妈踏着半脚深的大雪，深一脚浅一脚地从县里的车站走去第三监狱。
我妈在路上说：“那年抱你回来时，就是这样的大雪天，六里坪的江家大概不会想到我们捡到一个宝，扛冻暖心呐！”
我搀着我妈的胳膊把头蹭在她肩膀上，雪落下来，她喜滋滋地笑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