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传有缘人,恰逢月圆之时心念所想,便会走到一府邸门前,高墙大院,红灯墨门,其上悬三字牌匾:雲丹府。
有缘人不同,所见府主竟也不同,有人所见为博学老者,有人所见为青年才俊,亦有人所见是位娇俏娘子。无论所见府主是为何人,你寻何物,那府主给了你何物,只一样,若想留下此物,需另拿一物来换。
时至盛夏,暑气湿闷,连平日聒噪的蝉似是亦被这酷热抽了气力,扯着嗓子嘶嘶哑哑地喊着。
沿街常有商贩支了摊子叫卖甜汤的,青红小豆洗净,武火煮沸,改文火焖至酥烂,出锅添少许白糖,浸入清泠的井水之中。待其冷却,入口冰凉爽口、软糯甜香,便是消暑清热的好吃食,若是再淋上一层花蜜,当真是秀色可餐、唇齿生香了。
不知何时起,巷尾来了位年轻小哥,生得极俊,唇红齿白、剑眉星目,自称姓萧,单名一个暮字,乃外乡人士投奔远亲而来,可惜亲眷音讯全无,寻亲不成也没了去处,见此地富饶干脆住了下来。
每日傍晚夏风起时,就近支了甜汤摊子,几张木桌几条长凳就成了个营生。
摊子不大,味道却是极好的,恰到好处的甜配了入口即化的酥软,自口中成了绵延的凉意,说不出的舒畅惬意。
正是这好手艺,甜汤渐渐有了些许名气,一到傍晚,摊前人来人往甚是热闹,店家萧暮常常取了青玉洞箫,和着晚霞余晖吹奏几曲,圆润轻雅,音意绵绵,惹得不少人慕名前来一饱耳福。
一日傍晚,萧暮照例出了摊子,不多时便坐满了人,角落处来了两位新客,一人着水粉,一人着杏色,粉衣女子冰肌玉骨姿容不凡,面色却带着几分苍白,不时以绢帕遮面轻咳几声,纤细娇弱似有不足之症。
自那二人出现,萧暮便失了常,素来稳稳的四方步今日不是撞了桌角便是绊了凳脚,手也微微抖着,盛满了红豆汤的碗一颤一颤泼出来许多。
有熟客打趣道:“萧小哥今日这是怎么了?脸烧得潮红,莫不是看上了谁家姑娘害了相思病罢?”
萧暮闻言脸涨得更甚,匆匆忙从灶旁端出两碗甜汤并一碟红豆糕,小心地放在粉衣女子面前,轻声道:“尝尝合不合胃口。”
粉衣女子狐疑地抬头看着萧暮还未张口,那杏衣女子便抢先道:“这位小哥怕是记错了罢?我家小姐并未点这红豆汤红豆糕,还请换了绿豆的来。”
萧暮一顿,轻声道:“琴儿,你素来偏爱红豆不喜绿豆的,怎生如今却不吃了?”
粉衣女子温温一笑道:“公子当真认错人了,小女子并非琴儿。”
杏衣女子道:“我家小姐听闻你这颇有些名气,才想来试一试绿豆甜汤,不成想今日遇见你这么个登徒子,揣测我家小姐的喜好不说,还唤着什么琴儿啊、筝儿啊的前来冒昧,装的是什么心思!”
一旁吃茶的婆婆见萧暮神色讪讪的十分尴尬,忙解围道:“姑娘这嘴也未免太伶俐了些,萧家小哥虽是错认了你家小姐,但素来是敦厚之人,半分歪心思都没有。”
杏衣女子道:“你们自是不知,我家小姐自小食不得这红豆红枣红糖等一干吃食,吃了便觉得心悸难忍,老爷夫人便吩咐了小姐禁食这些的。”
粉衣女子笑道:“无妨,云杏,我看这红豆汤红豆糕甚是喜人,店家既是端来了便放在这里罢,少吃一些不打紧的。”
杏衣女子急道:“小姐!您身子一直不好,日常用度都是夫人亲自督管才放心,咱们本就是偷偷溜出来的,若您吃坏了身子,奴婢可怎么向老爷夫人交代!”
粉衣女子道:“我这病都是小时候听爹娘说的了,这么久未吃,兴许已经好了也未可知。好杏儿,眼下店家做的这吃食诱人得紧,好容易溜出来一次,就依了我罢。”
这粉衣女子乃本地大户柳家的独生女,闺名毓儿,那杏衣女子乃其贴身丫头云杏。
柳家祖上亦非本地人氏,据传柳毓儿幼时生过一场大病,柳家带着四处求医也不见好转,后来还是经高人指点方才化险为夷,因以前的祖宅不宜病人修养,便搬来了此地。
只是柳毓儿身子落下了病根,汤药素是不能断的,日常饮食也更是注意,均有厨娘按着方子仔细配的。
云杏心知柳毓儿难得这般开心,闻言只得叹口气道:“那便只能吃一点,小姐素爱吃甜,我随身为小姐备着花蜜呢。”言罢取出一小罐花蜜淋在红豆汤上,细细搅匀了放在柳毓儿面前。
柳毓儿笑道:“你这丫头愈发细致了,你也尝尝,果真味道不错的。”
萧暮见状道:“姑娘觉得如何?”
粉衣女子轻轻一笑,缓声道:“这豆子酥烂绵软,淋了花蜜正适宜,甜甜凉凉的,甚是好吃。”
箫暮闻言蹙眉正欲说话,只听一清脆女声道:“箫家哥哥,许久未见,今日果然是会友的好日子呢!”
众人看去,一黄衣女子俏生生地走上前来,明眸皓齿,笑面含春,臂弯挎着一紫檀食盒,上饰云纹,好不精巧。
箫暮笑道:“原是鹂姑娘来了,可巧今日做了芸豆糕,看看合不合口味。”言罢取了黄衣女子手上的食盒进了屋子。
可巧柳毓儿与那云杏用完了吃食欲起身离开,抬头正对上黄衣女子笑吟吟的眸子,怔了一怔笑道:“姑娘为何如此看着我?看姑娘面善得很,可与我是旧相识?”
黄衣女子笑道:“说来有缘,姑娘很像我一位旧友。”
云杏扯了扯柳毓儿道:“小姐,时候不早了,我们快走罢!被老爷夫人发现可就麻烦了!”
柳毓儿施了一礼道:“能像姑娘的旧友乃是缘分,今日不便多叙,先行一步,失礼了。”言罢便与云杏匆匆离去。
箫暮自屋内走出,见柳毓儿二人已离去,神色一黯叹了口气,转身将食盒递与黄衣女子复又笑道:“鹂姑娘,府上可好?”
黄衣女子笑道:“都好,箫家哥哥,人既然寻到了,有空便去府上一叙罢。”箫暮应了,二人又闲话几句便各自去了。
再说那柳毓儿许久不曾出府,那日游玩得甚是开心,晚间一时兴起寻出许久未碰的古琴信手弹了几曲。柳毓儿原在器乐上极有天赋,尤以琴技为佳,听闻只因幼时落下了病根多年来汤药不断,柳老爷同柳夫人恐其久坐劳累不允勤练。
柳毓儿端坐于琴前,皓腕轻抬,纤玉慢捋,心中无限情愫涓涓而出,行云流水谱曲一首,悠悠扬扬,丝丝缕缕,缠绵婉转,吟诉相和,情思绕指点音泛染,如石入水涟漪层圈,绵而不断,余而不绝。
一时有箫声相应,丝竹管弦参差错落,金声锵锵、几重山暮呼之欲来,赤霞澄塘,万壑晨钟,玉振绵绵、一晚枫林**迟退,层叠翠嶂,淡月轻风。
琴箫合,天地空,几曲清泉蜿蜒而下,飞溅映彩,虹霓相错,飞鸟归林而不鸣,池鱼返渊而不游,星烛莹莹,九重苍穹,日月同辉而不灭,阴阳相合而无穷。
忽而雷鸣隆隆,电闪阵阵,黑云压顶,狂风骤雨呼啸而过,排山倒海倾覆而下,又是轰鸣一声巨石滚落,正正压在胸口,一个抽冷子琴弦悉数震断,柳毓儿只觉体内气血上涌,五脏六腑搅在一处,唔呀一声呕出几口血来,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待到柳毓儿悠悠转醒已是第二日傍晚,直觉头痛欲裂,晕晕沉沉提不起精神。柳夫人坐在床边正拭着泪,柳老爷沉脸坐在正中,杏儿垂首跪在一旁。
柳夫人见她醒了,口里不断唤着“我的儿”,抽抽噎噎泣不成声。
柳毓儿忙道:“害得娘亲担忧了,女儿这是怎么了?”
柳老爷隐忍着怒气向云杏道:“你来说!”
云杏垂首怯怯道:“小姐昨日精神尚佳,奴婢便去小厨房督看药煎得如何了,回来时听见小姐正在抚琴,待奴婢进门时已经晕过去了,还……还吐了血,奴……奴婢唬了一跳,就去请了老爷夫人。”
柳老爷一拍桌子喝道:“胡闹!为父与你娘自小便嘱咐你身子弱不可大意,那器乐本就是伤情伤神之物,昨日竟因抚琴晕了过去,你可是要气死我二人么?来人,把琴给我砸了,日后家中不得再有这些器乐!”
柳毓儿顾不得头晕,坐起身来道:“爹爹明明知道女儿自小便喜欢这些,为何偏偏不让女儿如愿!日日待在家中休养,汤药也是不能停的,女儿早已厌倦了,为何旁人能做的女儿却做不得?”
柳老爷怒道:“放肆!你可知你在同谁说话?从今日起,哪里也不许去,就待在房间好好养着!云杏,好好地看着小姐,昨日的事既往不咎,可记住了,汤药一顿也不得落下!”言罢便拂袖而去。
柳夫人见二人都动了气,忙揽着柳毓儿劝慰道:“毓儿,你爹是急了些,但终归是为了你好,听娘的话,好好休养一阵。”
柳毓儿道:“娘亲,可有事情瞒着女儿?我到底是得了什么病,为何日日都要喝这汤药?况且不过是身体不好,与那器乐有何关系?”
柳夫人低头坐了半晌,叹口气道:“毓儿啊,既然你开口问娘,自是疑虑已久了。其实并非有意瞒着你,只是当年的事太过惨烈,娘不想再让你回忆从前的那些了。”
柳毓儿惊道:“从前之事?什么从前?我怎么不记得?”
柳夫人握住柳毓儿的双手低声道:“毓儿,你可记得娘同你讲过,我们柳家曾有一场变故,尔后又因你生了病方才四处求医搬到此处的?”
柳夫人揽住柳毓儿心疼道:“毓儿,你听娘说,你不是生了病,你是为妖邪所害伤了身子。
“你三岁那年,我同你爹爹去访友,因你贪睡便留你在家中,待我们回来家中已遭了难,全家上下二十二口都被妖物吸干了血,若不是在关头有一得道高人救下了你,也许我们母女就阴阳两隔了……”
柳夫人擦了擦眼角又道:“不光是我们柳家,相邻的几户人家无一幸免,你虽大难不死,却被妖物下了诅咒,有生之年被妖物逐食。
“许是你天资不凡,那高人曾说你一但触碰器乐便会吸引邪物,便嘱咐你爹不得让你修习器乐,还有那日日吃的汤药连同饮食方子也是高人指点的,说是可以掩盖你的气息不被邪物发现,于是我和你爹便带着你搬到了此地。
“这么久了,管教虽是严苛,你再不痛快,想想可怜天下父母心啊,哪个父母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平平安安?”言罢已是泣不成声。
柳毓儿抽泣道:“是毓儿不对,害爹娘难过……”
柳夫人道:“娘问你,昨日可有什么异常?可曾见过何人?”
柳毓儿道:“不曾有何异常……只是昨日抚琴时起初似有箫声与女儿合奏,后来一阵雷声滚滚而来,女儿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柳夫人惊道:“我的儿!莫不是又有妖邪寻上门了?毓儿,你听娘的,定不要再任性了,娘听你那救命恩人提起过,妖邪为迷惑人常常以喜好为诱使常人上钩的。
“想来昨日这用箫之人并非善类,如今不知何故发现了你,便想尽了办法追寻你的行踪,你若是把持不住便是中了妖邪的奸计,好歹毒的心!为何就不能放过我的女儿呢!”
柳毓儿忙劝慰道:“娘!日后女儿一定听您的,您常说吉人自有天相,女儿躲过了那一劫,定是个有福气的。”
柳夫人点头道:“那娘就放心了,明日让你爹爹多请几位道士布一布阵,免得招惹上什么,日后你的药断是不能停的,器乐也万不要沾了。你早些休息,娘去看看你爹爹。”
柳毓儿点头道:“娘,方才是女儿不懂事,还请劝劝爹爹不要生女儿的气。”
柳夫人笑道:“好了,你也早些歇息,我命厨房把药温了,让云杏服侍你吃了罢。”言罢便转身出门唤了云杏又嘱咐了几句,见柳毓儿依言喝了汤药方才离开。
一连几日,柳毓儿的药比以往更频繁了些,量也似乎增了不少,柳府中又请来好些个道人在宅内布阵作法,连守卫巡视的家丁都比平日多了许多。
柳毓儿日日听着院中嗡嗡诵经声更觉头昏脑胀,心中烦闷不已,身上密密出了一层虚汗,四肢似是千斤重,眼皮亦沉得很,说话都没了力气。
昏昏沉沉间,似在一处仙境,五色奇石林立,百花拥簇其间,两人相对而坐,一箫一琴好不默契。
方向前走了几步,却又到了一处,哀嚎不断,尸横遍野,一白衣女子正与一红衣女子纠缠不清,一个疏忽被重击倒在血泊之中,突有无数青面獠牙的小鬼飞扑而来,眼睁睁便要看着那白衣女子被万鬼吞噬。
此时,箫音四起,不断入耳,柳毓儿顿觉心旷神怡,躁悸顿消,眼前清明一片,远处飘然而至一俊朗身影,被一袭青衫衬得挺拔隽逸、气度不凡。
那青衫男子柔声道:“琴儿,你受苦了。”
柳毓儿道:“你是谁?为何唤我琴儿?”
男子道:“我名箫暮,你名琴朝,我二人原为昆仑古玉,汲天地之灵气,化为一箫一琴,洞万物之心,纳古今之萃,承蒙王母垂爱,修行千年位列仙班,赐仙乐山而居。
“你我有月老所赠红线牵引,本心意相通,后你外出寻仙草,尔后杳无音讯,我苦寻无果方知定是有人故意为之,幸得雲丹府主指引寻到此处,那日偶见你便依方子制了一味相思引让你饮下,方才得了你的音讯。
“原是你本体困于阵中,精魄被强行抽离,再以气血炼化,欲使得你本体消散,精魄为旁人使用。此处阴气渐聚,想来妖物已发现我行踪,五日后恰逢金星冲月,阵象不稳,我等趁乱入府,救你出来。”
柳毓儿心中思绪万千,无数片段纷扰而至,似是想起一些枝末由来,此时虽看不清那男子面容,却说不出的熟悉,引得她不由自主一步步向前走去,欲看清那人样貌。
此时一阵地动山摇,天空裂开一条缝隙,无数黑气席卷而来,柳毓儿莫名感觉到一阵酸楚,哭喊道:“箫暮,带我走!”
箫暮急急将一枚丸药塞入柳毓儿口中,又自袖中取出一枚相思扣,放在其掌心道:“琴儿,此乃以我血制成的保灵丹,可助你恢复灵力,此相思扣为一对,因红线牵连又名‘相思引’,乃我从月老处求得,可保心意相通之人逢凶化吉。
“你所得这枚为阴扣,可感应到我身上的阳扣,五日后会带你与我会合。”
又是一阵巨响,天地崩裂,生生将二人分离开来,柳毓儿一个不稳跌落下去,周身如遭虫噬,一阵疼痛难忍,呻吟着悠悠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云杏正拿着帕子为她擦汗。
云杏见柳毓儿醒来,忙道:“小姐醒了,方才出了好多汗呢,可是做了什么噩梦?”见柳毓儿怔怔出神便端来汤药吹着道,“小姐,药温度正好,可以吃了。”
柳毓儿盯着云杏看了一阵,淡淡道:“放那罢!杏儿,你先出去,我想静一静。”
云杏一怔,复又笑道:“奴婢服侍您吃完药罢,若是凉着喝伤胃。”
柳毓儿道:“你出去罢,药我自然会喝的。”
云杏讪讪将药放在一旁,走到门口默默看了柳毓儿一眼便退了出去。
柳毓儿待其走远,伸出手,那相思扣竟与掌心合为一体,细细纹路清晰可见,如同胎记一般。
因丹药已起了作用,柳毓儿灵力恢复便已不同于常人,方才那汤水细细一闻混着妖鬼阴气,可知果然是有人故意为之,柳毓儿想着叹了口气,起身将那汤药倒在花盆中,默默盘算着五日后如何脱险。
五日后入夜,云杏同往常一样将汤药送入房中,轻声道:“小姐,喝药罢!若是觉得苦,用水漱漱口便好了。”
柳毓儿淡淡一笑道:“劳你费心了,先出去罢,我自己吃便是。”
云杏倒也不多言,笑着应了便放下药。见杏儿退了出去,柳毓儿转身便将药倒了,略思索了下,又倒了杯茶水,一阵甜香飘过,不禁多饮了几口,原是上好的茉莉花茶,入口鲜灵甜润,底韵醇厚浓郁,透着不知名的香气,十分诱人。
忽然间,掌心传来一阵灼热,相思扣泛着红光,引着柳毓儿急急向门外走去。天已入秋,月明星稀,余热消散后已有了些许凉意,细风拂来,枝桠参差攒动,黑影绰绰,偶有乌鹊鸣啼,更衬得月色白瘆,寂寥落寞。
柳毓儿由着相思扣一路引着向前,渐渐认出前方便是别院,掌心红光越来越盛,人却渐觉体力不支,腿脚酸软步子渐沉,呼吸也急促起来,眼前似泛起一层雾,蒙蒙看不清前路。
只听一人笑道:“千算万算,倒了我的药,却可知这茶里有什么?”
柳毓儿一怔,抬眼看去,竟是云杏笑吟吟地看着自己,惊道:“竟是你!”
云杏笑道:“不是我还有谁?”一个旋身已不是本来面目:红彤彤一身喜服,黑漆漆一头乌发,额头饱满,颌如莲瓣,娇俏俏的面容惨白僵硬,纤细的脖颈清晰可见一段青紫勒痕,一张樱口渗着血红,一双水目透着沥寒。
云杏笑吟吟道:“琴姑娘,你的心上人真真是个有情的,不惜用了自己的血和上千年功力唤醒了相思引前来救你,你可知若是破了这相思引,不仅功力尽失,怕是连魂魄都留不住罢。你也不要怪我,都是有苦衷的,若乖乖听话,兴许还留你一命……”
“第一次听说讲鬼话还这么理直气壮的,真替你害臊。”二人看去,原是那日的黄衣女子翩翩而来,“你阳寿已尽,早就该入轮回,化作厉鬼不说,还以妖体为介化作人形,死皮赖脸地在人间做什么?”
云杏怒道:“我与姑娘素不相识,井水不犯河水,不劳烦姑娘管闲事!”
黄衣女子笑道:“姑娘可唤我一声翡鹂儿,眼下便相识了,不如卖我个面子,放了琴姐姐。我雲丹府素来爱管闲事,姑娘如此不依不饶,难道与琴姐姐有深仇大恨不成?”
云杏冷笑道:“我与琴姑娘无冤无仇,只是她正与我所寻之药命理相合,怪只怪她命数如此,奉劝姑娘还是不要插手。”
“我来猜猜,箫家哥哥找不到琴姐姐,原是琴姐姐饮了姑娘的药,被隐了踪迹,而姑娘想用琴姐姐炼的是一味名为焚灵香的药罢?
“此药乃是鬼魂重生的偏方,需取了仙的精魄,将还魂之鬼与仙之精魄相融,再以仙体为药钵,将其气血消磨,待仙体炼化成功,将由仙之精魄为媒介引着还魂鬼归入本体,再将精魄焚化供还魂鬼吸食,便可助还魂鬼重回人间。
“想来这位姑娘将琴姐姐困于此处,使姐姐记忆全失,又编出一个柳毓儿的身份哄骗琴姐姐心甘情愿成为药钵,可就是为了让自己还魂人间?”
云杏冷笑道:“管闲事的还真不少,好得很!你那情郎已入了我的阵,你们以为我柳府是想来便来,想走便走的么?没那么容易!既来了,便一起陪葬罢!”言罢拽起琴朝,指尖划作锋刃,狠狠向其掌心中的相思扣划去。
翡鹂儿暗道不好,点足一越,飞身而起,甩出一条黄绸,缠住云杏左臂,奋力一扯。云杏一个不稳,踉跄着倒在一旁,翡鹂儿忙趁机扶起琴朝,退到一旁。
此时琴朝面色萎黄,几近昏迷,虚弱地靠在翡鹂儿肩上。云杏缓缓起身,理了理大红喜服冷笑道:“琴姑娘中了我的毒咒,只有我能解,她若踏出柳府一步,即刻毒发身亡、魂飞魄散,若是在此听我的话,兴许还有一条活路。”
“砰砰”两声,自一旁甩出两条黑影,竟是柳老爷和柳夫人,两人面呈青色,口吐獠牙,已非常态。
一挺拔身姿翩翩落定,一身青衣衫,一管青玉箫,卓然而立,正是箫暮,此刻一贯云淡风轻的面容上怒色隐隐,剑眉蹙起,星目凌厉:“这位姑娘若是执迷不悟,箫某便也不客气了,将你这柳府上下烧个干净如何?”
言罢执箫放在唇边,韵律缓缓而出,有无数波纹卷着气浪横扫盘旋。无数小鬼自地缝钻出,惨叫着捂着耳朵四处逃窜,被声波击中的便化作一团蓝火,烧得灰飞烟灭。
云杏一声嘶吼,乌发蓬起,青筋暴露,血口大张,獠牙毕现,十指化作尖刀,一阵腥风大作,院中钻出无数柳枝柳干,树上阴魂缠绕,乌血横流,有骷髅骨架自树中化出,齐齐向三人袭去。
箫暮之箫本是以音制魂,天地万物凡有感知,均为其所困,此刻骷髅骨架无情无感,丝毫不为所动。翡鹂儿一手揽着琴朝,以黄绸作鞭护身,箫暮与翡鹂儿相背而靠,以箫作剑,一管青玉箫上下生风,将一干骷髅逼得无法近身。
奈何敌者众多,眼看层出不穷、蜂拥而至,二人又需护着琴朝,一时难以施展,渐落下风。
云杏阴阴一笑,双手相合,默念咒语,四周阴风习习,鬼影缠缠,一团黑气兀地腾起,趁翡鹂儿不备,将琴朝卷起托在半空。
翡鹂儿与箫暮又惊又怒,欲反身解救,只是此时黑气缠绕,已将琴朝裹在正中,哪里还寻得着身影,只隐约见得相思扣泛着红光。箫暮左臂亦被黑气缠住,掌心的相思扣鲜红欲滴,似是淌出血来。
云杏咯咯笑唱道:“一阙相思引,两枚相思扣,三世有缘人,四海飘零路,五方无归期,六道轮回处,七夕鹊桥起,八字姻缘负,九重薄情升苍穹,十里长亭垂杨柳,百转千回,万劫不复!咿呀咿,何处是归途!”
悲戚哀怨,字句啼血,拂裙轻舞,踏足捻指,腰肢柔软,水袖飞扬,一头乌丝迎风飘曳,一身喜服映月翩跹,一双水目盈血泪,一口樱颗生獠牙,美艳诡异,身后亦是鬼影重重,妖气森森。
云杏狠狠道:“早就听闻以血和千年成仙修为化成的两枚相思扣又称相思引,可使有情人结万世姻缘,破此姻缘者万劫不复,既然你有情有义,我便成全你,让你一同炼化!”
阴风扫过,歌声又起,四周妖鬼应声起舞,如列阵法,箫暮直觉掌心如灼,胸口一阵悸痛,“唔”的一声喷出血来。
云杏淌泪笑道:“好一对有情人,白白撞进来做我的焚灵香,好得很,今日我便成全了你们,我那可怜的孩儿总算有了去处!”
此时黑雾笼罩,遮云蔽月,仅隐隐可见琴朝与箫暮间以红线相连,只是那红线乱颤,似是随时可能断开。
一团鬼火自云杏腹部莹莹而出,向着琴朝卷去,箫暮心道那便是欲还魂之鬼,一旦成形,琴朝便无生还之望,心中慌乱,顾不得身旁骷髅围困,顿足而起,拼尽了全力欲挡在琴朝身前。
只闻翡鹂儿一声尖叫,箫暮被黑雾弹回,霎时被无数骷髅围在当中撕咬吞噬,红线颤了几下,眼看越来越暗。
只听远处一女子唱道:“可怜人如花美眷,不过是末路途偏。劝君回首,莫祸乱人间。红尘往事归尘去,才子佳人天上仙。一双鸳鸯,几世相思线。”
由远而近,每唱一遍,黑雾弱一分,红线强一分,直至一蓝衣女子飞身而下,黑气已消散无踪,骷髅鬼影竟定在原处再无举动。
翡鹂儿喜道:“丹娘!你可是来了!”
云杏冷哼道:“早听闻雲丹府有位娘子,好好的清福不享,偏生爱管闲事,想来就是这位了。”
丹娘道:“姑娘说笑了,遇见姑娘这般爱兴风作浪的,也只好管一管闲事了。箫暮琴朝乃是我的两位好友,不知何事得罪了姑娘,要下如此狠手?”
云杏道:“琴姑娘与我所需药材甚是相合,这位箫公子对琴姑娘一往情深,不愿独活,我便成全了这对鸳鸯!”
丹娘指了指定在半空的鬼火道:“尸鬼婴?姑娘是个可怜人,生前一尸两命,为孩儿谋个好前程倒也无可厚非,只是姑娘怕是被不轨之人给利用了。”
云杏冷笑道:“你当我是三岁孩童么?我这孩儿与琴姑娘五行相合,待由其精魄引着上了身用了焚灵香,便可转世为人免受飘零之苦。废话少说!莫耽误了我的好事!”言罢长袖轻甩,鬼火顺势向着琴朝飞了过去。
丹娘伸手一勾,鬼火竟被吸在掌中,轻笑道:“姑娘不知被何人指点,如意算盘怕是打空了!
“你生前以柳木自缢而亡,阴魂属木,木而生火,你孩儿本属火性,琴姐姐命属为金,以火克金本是对的,可惜你孩儿却因你吸食阴魂而命改水性。
“水火本就不容,你又日日给琴姐姐灌了汤药使其金质消散改为土性,土克水命,方才若不是我拦着,你这孩儿附上去转世为人是不可能了,怕是会变成不妖不鬼不人不仙的怪物,六界不收,天地不容。”
丹娘见云杏不语,自袖中抽出一张符纸,轻轻一掷,落在云杏手中:“五行分符纸可认得?若是不信,自己看看罢!”
云杏冷脸召回鬼火,以符纸附之,初时为红,后又渐渐转黑。尔后手掌翻转,琴朝自一处柳枝间落下,云杏将符纸附于琴朝面上,果然初为白色,后又渐渐为黄。
云杏一个踉跄退后几步,面色转青,血泪滚滚落下,迸出一阵哀嚎,刺耳尖锐,怨气外扩,震得一干鬼魂骷髅灰飞烟灭,原倒在一旁的柳老爷柳夫人亦化出了原形:竟是一段枯木刻出的人形小偶。
丹娘轻声道:“你这一身功力,怕也是经人指点罢?原是个可怜人,却误入了歧途,食阴魂,纵精怪,诛仙人,养小鬼,怕是姑娘被人利用,白白赔上了自己。”
云杏已恢复常人面貌,柳眉生黛,水目流转,娇弱纤细,惹人怜爱:“方才若不是丹娘拦着,想来我的孩儿亦像我一样,被人利用而不自知。
“我生前含怨而终,可怜了孩子尚未成形,连投胎都是不能的。一日遇一玄衣老者,传了我布阵吸魂之法,说是可使孩儿成形,后又指引我拘了琴姑娘炼化焚灵香,药方子亦是那老者给的。
“原是我欲求蒙心,害了众人,险些还害了孩儿,我自知罪孽深重,还请丹娘指条明路!”
丹娘道:“琴姐姐的精魄在何处?此事不可耽搁。”
云杏合掌默念了几句咒语,四周树木山石移位,正中裂开,升起一团白雾,熠熠生辉,一阵风起伏在琴朝身上。
云杏道:“今日之事由我而起,自知罪无可恕,白白去了冥府受责,不如将功补过。琴姑娘和箫公子本体受损,我以灵力精气相偿。只有一不情之请,稚子无辜,求丹娘收留!”
丹娘沉思半晌,点头道:“我雲丹府向来是一物换一物,姑娘真心,丹娘自然亦是真心。”言罢掏出一方绢帕,展开轻唤了一声“来”,那团鬼火绕着云杏盘旋了片刻便伏在绢帕上。
云杏含泪向丹娘拜了一拜,笑道:“世间往事,尘归尘土归土,这一别便再无相见,今日之错,请宽恕云杏,我那孩儿便托付给恩人了!”一身红裙消散,汇入琴朝箫暮体内,乌云尽扫,有片片柳叶飞过,红尘旧事,落叶归根。
琴朝轻咳几声,悠悠转醒,抬眼便看到箫暮满脸担忧,轻声道:“这是在哪里?我记得那日我出了仙乐山,一玄衣老者自称故人,请我宅中一叙,然后便不知了,方才似是做了很久的梦。这不是丹娘和鹂儿?”
箫暮道:“琴儿没事了,我带你回仙乐山休养。丹娘,今日之恩日后必登门道谢。”
丹娘笑道:“来日方长,琴姐姐好生养着,待姐姐好些了再说不迟。”
箫暮笑道:“如此定了,雲哥可回府了?”
丹娘扁嘴道:“说是在医书上看见一个什么方子,去流波山寻药去了,个把月不见踪影。你二人的相思引我看着不错,不如来日替我向月老再求一对儿?”
箫暮笑道:“好好,一言为定。我二人就此告辞,来日再聚。”
翡鹂儿望着二人背影,向丹娘道:“那玄衣老者到底何人?丹娘可知来头?”
丹娘收起绢帕,蹙眉道:“来者不善。天变了,怕是要起风了。”
编者注:本文为#一个词牌,一段故事#主题小说征文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