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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坏女孩(下)

黄桃睁开了眼睛。

她的手脚都被绑住了,头疼地快要裂开。

然而在刚刚昏迷时的梦境里,很多幕在脑海里闪回。

那个在康媛和尹昭亲在一起时,举着托盘在旁边呆呆看着、失神到打翻了酒杯的服务生……

她见过他。

在他们第一次来花穗俱乐部时,是这个服务生挡在门口不让他们进的。

她睁开眼睛,看到了那个自己有着一面之缘、那张留着一绺小胡子的脸。

然而她的手被绑住了,所以没能画出关于对方的信息。

但是梦里的思维过程还模糊地留在她的脑海里,尽管不清晰,不过有些部分是可以确定的。

黄桃看了一眼不远处仍然昏迷不醒的康媛,小声对眼前的男人道:“她不爱尹昭。”

那个姓陈的,留着小胡子的服务生骤然回过头来看着黄桃。

黄桃被他盯得心里发毛,然而还是鼓起勇气小声说:“尹昭不喜欢女人,可以和女孩子玩、但是不想亲,所以当时那个场合他比较为难,就想找个女孩给自己解围。”

“康媛只是和他是熟人而已,她不喜欢他。”

服务生走了过来,蹲在黄桃面前。

黄桃无声地咽了口唾沫。

“你还知道多少?”服务生低声道,“知不知道我杀人?”

面对杀了两个女孩的凶犯,黄桃到底还是没能完全抑制住自己的恐惧,身体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

“她们该死。”服务生低声说,“她们和我第一个女朋友一模一样。”

他掰着黄桃的下巴,强迫她直视自己。

“我难看吗?”他问黄桃。

黄桃被迫注视着他。

一张普通平凡的脸,丢在人群中想不起来,完全没有吸引力,不过算不得丑。

“不……难看。”

男人突然猛地一推她,黄桃的脑袋咣地一声撞到了墙上,墙灰落在了她的头发上。

“少骗我。”男人低声道。

“我第一个女朋友,和我一起长大的,幼儿园就在一起,四岁的时候就说以后要给我当媳妇。”他说,“我们俩初中就开始谈恋爱,结果毕业后她跟着一个小白脸走了。”

黄桃咳嗽了一下,墙灰呛得他说不出话来。

“你知道她临走的时候说我什么?说我这样的丑逼没资格找媳妇——这话还是当着我爷爷的面说的,我爷爷当场就晕过去了,后来再也没从床上起来。”

“不过我给我爷爷报仇了。”他呵呵地笑了两声,“她后来有一次又回村子,我遇到她了,我俩吵了一架,边儿上有一个池塘,我把她的头按到水里了。”

“一开始我就是想让她别说了而已……她说的真难听,我想让她闭嘴。”

“但是她以为我要杀他,开始求我。”

服务生的脸上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笑容:“她从来没有求过我,你不知道有多爽——她求我的时候,她忏悔她不该抛下我去喜欢那个小白脸的时候,爽翻了,真的爽翻了。”

“所以我一遍一遍把她往水里按,按得越久她越害怕,越害怕求我求得就越好听,太爽了,特别爽。”

服务生带着迷幻的腔调低声道:“结果后来我发现她不知道怎么就死了,什么时候死的我也不知道,反正我把她拖出来的时候她就没气儿了——我就把她扔池塘里了。”

“结果你猜怎么着?我刚离开就下了一场大雨,什么痕迹都没了。”服务生笑出了声,“大家都以为她是雨天路滑摔进去的,那地方也偏,没人看见我。”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他凑近黄桃的脸,“这就叫人贱自有天收——老天爷都帮我。”

黄桃闭上了眼睛。

这世界上总有一些人,他们在第一次犯罪的时候,由于种种阴差阳错,法律的公平并没能及时到来。

而这种犯罪后没有被惩罚的后果是极其可怕的,自信心会成倍地膨胀起来,滋生出隐秘而变态的快感,很少有人能够就此收手,他们会变得更加扭曲。法律的底线一旦踏过,他们就会愈发视人命如草芥。

黄桃竭尽全力让自己不要发抖——安霆,安霆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找到这里?

先稳住他。

这个服务生很有倾诉欲,也许是因为平时夜店里都只有客人说他听着的份儿,此刻倾诉起来就有些刹不住车的意思。

让他多说一点吧,多说一点就能多拖延一点时间。

于是黄桃故作好奇地问他:“那……孔诗凌和腾雪,都干过什么……什么贱事?”

那个“贱”字果然极大地取悦了服务生,他抱着肩膀道:“孔诗凌的事你都不知道?她本来有个富二代男朋友,那男朋友对她好得不行,要星星不给月亮的,结果你猜怎么着?她把人家踹了,就是因为人家长得不帅,她喜欢尹昭那样的——呸。”

“腾、腾雪呢?”

“差不多的吧。”服务生翻翻白眼,“她第一次来夜店,目光就跟个母狗似的四处在店里转,看到好看的男的就不撒眼睛,我真的头一次看到这么饥渴的女的,太不顺眼了,实在是太不顺眼了。”

不顺眼的,就可以杀掉——反正人贱自有天收,杀掉也不会有任何惩罚。

老天爷会帮他的。

“那两条皮带是我趁着王公子他们乱搞的时候偷偷顺走的,他们干那种见不得人的事,衣服丢了也不敢声张,到时候警察也只会查到他们身上去。”

黄桃的内心已经抖成了筛糠,然而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即便这个服务生已经狂到了这种程度,他也没有杀康媛。

从康媛消失到黄桃找上来,时间充裕,其实足够他杀人了……但是他没有。

“那……康媛呢?”

黄桃小声问。

那服务生竟然叹了口气,目光瞥向了一边仍然没有醒来的康媛。

“引她出来的时候我给她发了个短信,说康姐我在巷子里打架受伤了你能不能来帮我处理一下。”他说,“她立刻就来了,这让我觉得她还有点儿好。”

黄桃明白了——康媛朝尹昭走过去的那一瞬他极致的失神。

他大概是喜欢康媛的。

而康媛给他的最后一点温暖又让他犹豫了,没下杀手。

“喂。”他突然叫黄桃,“你知道我为什么跟你说这么多吧?”

黄桃抬起头来看他,一股冷意骤然塞满了她的胸腔。

“因为你要死了,死人又能听我说话,又不会泄密。”服务生笑笑,“康姐杀不杀我可以再想想,但你肯定不能留。”

就在这时,一个微弱的声音从他背后响起。

“小陈……”

服务生的脸色变了变,回过头去,神色复杂。

“康姐。”

黄桃看向康媛。

很奇怪地,这个女孩再一次展现出了那种让黄桃觉得她很了解警察的专业感,她才醒来了不到一分钟,然而似乎已经飞快地判断出了局势。

“别动手。”康媛说,“我进巷子的时候看到的车……是尹昭的吧?”

她其实是随口一问,但是黄桃的心思突然一动。

她开口道:“你杀了我才是真的没法脱罪。”

服务生回头看着她。

“我们可以嫁祸给尹昭。”黄桃急速地说,“之前的两起案子都可以栽到他头上——那两个女人或多或少地都和他有点关系吧?情杀这种很好解释的。”

“但是如果你在这里杀了我,就没办法了,现在尹昭应该还在店里,警方很容易找到他的人。”

黄桃说的很乱,其实逻辑几乎完全不对,但是她说得非常笃定,服务生一时间有点被她糊弄了过去。

就在服务生发怔的同一瞬,突然,门铃响了。

黄桃的心狠狠一抖。

服务生几乎是立刻起了身,从厨房拿了一把菜刀出来。

“谁?”他问外面。

“楼上的!”门外传来一个男人不耐烦的声音,“你家水管漏水了!我家卫生间全淹了!”

“不好意思……”

服务生一句话没说完,突然听到了被门铃掩盖的撬锁声。

他猛地警觉了起来!

然而就在同一瞬,门锁被破坏掉,门外的男人一脚踢开了门。

可惜还是晚了一步,心知大势已去的服务生突然猛地冲向了康媛。

“要死一起死吧!”他怒吼着。

千钧一发之际,就在那把菜刀距离只有康媛的头只有一厘米,而安霆他们刚刚冲进来,完全赶不及的时候——

奇怪的一幕出现了。

那把菜刀猛地飞了出去。

旋转着掉在了墙角。

服务生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的手腕,良久发出了一声惨烈的痛呼。

他的右手完全抬不起来了。

他扑向墙角,想要用左手去捡刀,然而安霆猛地揪住了他的脖领子,随后扑上来的丁飞宇直接一个左勾拳重重地打在了他的面颊上——这是不苟言笑的丁飞宇第一次这么失态。

然而没有人注意他。

安霆震惊地看着黄桃。

黄桃震惊地坐在原地。

刚刚那一瞬,在菜刀到达的最后一瞬,黄桃突然一个鲤鱼打挺,纯靠腰力从地上站了起来,绑她的绳子在瞬间被扯断了,黄桃几乎没有犹豫地一个斜踢,重重地踢在男人的手腕上,踢飞了菜刀。

康媛死里逃生,惊魂未定地在原地喘着粗气:“你……你会功夫……”

黄桃像失了魂一般坐在原地。

她不会。

她连武术操都不会打。

然而那一瞬间,仿佛肌肉自己有着记忆,带着她跳起来。

猛地,黄桃突然觉得脑海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要破笼而出,然而她挣扎了一下,什么也想不起来。

“黄桃!”安霆已经冲了过来,他几把解掉绑着黄桃的绳子,“你怎么样?哪里受伤了吗?”

黄桃已经听不到安霆的话了,脑海里那一瞬要喷涌而出却又似乎不知道被什么力量强行压了回去的碎片割得她大脑一片剧痛,她觉得自己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不自觉地向一边倒去。

一个温暖的怀抱接住了她。

她知道那是谁。

明明是很冷淡的人,体温却这么温暖。

明明是看上去吊儿郎当不怎么靠谱的人,肩膀却这么坚实可靠。

却又似乎隐藏着什么不能对外人说的过往……

一个神奇的男人,真是一个神奇的男人。似乎很不愿意被人了解,但是……

你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让人不想要了解呢?

最后的想法混乱地揉成一团,黄桃靠在安霆的肩上,闭上眼睛,失去了意识。

“黄桃!”

就在安霆大声喊黄桃名字的时候,黄桃的手突然抬了起来。

安亭怔怔地看着她抬起的手指稳稳落在了他的掌心内。

一左一右两笔,画了一个……

桃心。

那是醒着的她并未意识到的情感。

**

清晨的阳光从窗户里透过,洒在医院洁白的墙壁上,流动的人群在墙壁上幻化成一个个光影。

“除了脚踝处挣断绳子的擦伤外没有别的伤口,昏倒只是极度紧张后的应激反应,没有什么事,等下开两支伤口外涂的药就可以走了。”

安霆沉默地点点头。

“小伙子很紧张啊,结婚了吗?还是女朋友?”

安霆没回答医生的话,他径直向病房里走去,黄桃已经醒了,抱着被子坐在床上,听到门开的声音转过了头来。

安霆一言不发,突然,他快步上前,一拳砸向了黄桃的脸。

黄桃的身体猛地一抖,室内的空气仿佛在瞬间凝固了起来,眼看安霆的拳头就要砸到她的脸上,然而下一瞬,安霆稳稳地收住了手。

他的拳几乎已经挨到了黄桃的鼻尖,然而黄桃甚至没有往后躲。

“你……是不是想试试我会不会功夫?”黄桃小声问,“但是好像这样没什么用。”

安霆沉默了一下,阳光下他的眼睛深沉如布满了阴云的海面。

“怎么?”他低声问。

“因为我内心深处相信你不会伤害我的。”黄桃抱了抱被子,“所以估计就没什么应激反应了……”

她想了想,说:“我记得书上有说,人在极度危急的时刻下,由于肾上腺激素飙升可以干出一些突破体能极限的事诶,比如妈妈看到孩子要从楼上掉下来,为了去接能比奥运冠军跑得都快——我刚刚大概也是这种情况吧?”

安霆坐到了床边。

“不是。”

“紧急状况下人的确可以突破极限——但就像你说的,只能是体能上的极限。”

“人不可能因为情况的危急,就骤然掌握自己从来没有接触过的技能。”他看着黄桃,“你那几下是非常专业的搏击,受过训练的痕迹非常明显。”

黄桃睁大了眼睛。

“你没有受过任何训练么?”

“没有……”黄桃皱起了她淡淡的眉毛,“起码我不记得我有。”

“什么意思?”安霆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你失忆过么?出过事故?”

“没有事故。”黄桃摇摇头,她看向窗外,这是一个她不太想要与人分享的秘密。

安霆沉默下来,他看出了黄桃的心思,不知道还该不该问下去。

“算了,其实也没什么啦,之前不想说只是因为觉得有点丢人。”黄桃回过头来看着安霆,她的眼睛很圆,眼角有一点点下垂,眼睑下至很明显,是网上很流行的那种无辜可爱的“狗狗眼”,此时此刻,那双眼睛里面闪烁的是一种纯真和信任交织在一起的光芒。

纯真来自于她本身,然而信任却属于安霆这个特别的对象。

“我有些记忆是缺失的。”她说,“比如某年的某整个月,我会记不得自己在那个月干过什么,我妈一直说我是活得没心没肺加忘性大,但我自己知道——不是那样的。”

“我有一次做梦醒来的时候画了一幅画,画上是一块橡皮擦。”黄桃耸耸肩,“这给了我很大的提示——就是这种感觉,像是有一块橡皮,把我脑海里的一些东西有选择性地擦掉了。”

她突然看向安霆。

“你觉得除了我们之外,还有别人有类似催眠或者梦境侧写这种无法被解释的能力么?”

“我一直是相信有的。”她指指自己的脑袋,“我相信我这种奇怪的记忆状态是某种能力作用后的结果——但是只是直觉,没有任何的依据。”

“所以我也不知道世界上是不是真的还有人有超能力,我在网上搜过很多奇人奇事,但感觉都不是我要找的,很多时候我都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唯一的怪物。”

“直到我遇到你。”黄桃小声说,“我终于确信我不是怪物,我一定是有同类的,只是我们还并没有相遇。”

安霆看着窗外的阳光,春天快要过去了,阳光在变得越来越暖,当阳光把他的眉眼镀上一层金边时,安霆低声道:“你不是我见过的第一个超能力者。”

黄桃猛地抬起头。

“在你之前,我见过一个人,那个人有超能力。”

不知道为什么,几句非常简单的话,安霆说出来似乎有千钧重负。

“什么……什么能力?”

室内沉默了很久。

黄桃突然有一种感觉,此时此刻她无限逼近安霆内心深处某些从来不为人知的东西——她即将撕开那个花花公子的壳子,看到里面带血的黑暗。

然而安霆一言不发,很久很久他都没有说话,像是在用最后的力气维持着那层壳子。

黄桃垂下头思索片刻,轻声道:“不愿意说的话也没关系的。”

安霆抬起头看着她。

“每个人都有不想被触碰的事情,我理解。”黄桃说,“如果你想倾诉的话我可以随时当那个倾听的人,但是如果你目前还不想把这件事和别人分享的话,不用透露给我任何东西的,毕竟透露多了我估计还会控制不住做梦侧写……”

“是在我小时候。”安霆突然说,“我遇见过一个男人,是孤儿院的管理人员——或者义工,我那个时候太小了还分不清。”

黄桃愣了一下,突然记起来上一次安霆在孤儿院说的话。

他在那里长大。

现在的圣安孤儿院管理完善,公开透明,但是二十年前……不一定是这样的。

“我不知道那个男人叫什么,只记得他很阴柔,身材很瘦,皮肤很白,声音沙哑。”安霆简短地描述了一下。

“他的能力是……”黄桃看着安霆。

“读心。”

恍悟的潮水突然涌了过来。

为什么安霆不愿意被别人了解自己的想法?

为什么他在自己被梦境侧写时表现出了那么过激的反应?

童年阴影对人一生的影响力和伤害性,往往强过所有人的想象。

有人伤害过年幼时的他——用读心术。

安霆拉过一把椅子,坐到黄桃的身边。

“那个男人大概出现在很早的时候,那个时候我四岁……或者三岁,总之是二十四五年前的事了。”安霆低声开了口。

**

二十四年前。

圣安孤儿院。

彼时不到四岁的安霆还不姓安,没有人知道他姓什么,被扔在孤儿院门口的那一晚上暴雨如注雷电轰鸣,于是几个工作人员合计了一下,决定就管他叫小霆。

小霆的特点是非常怕黑。

不知道是先天还是后天原因,小霆在黑暗里视力极弱,只能模模糊糊看到一点影子。

那时候的圣安孤儿院还并没有什么来自社会爱心人士的捐款,老院长刚刚去世不久,整个孤儿院陷入了极度的管理混乱,工作人员的流动性很大,甚至有些人来工作了两三天就消失了——与之一同消失的还有一两个尚在襁褓里的孩子,事后人们才意识到那可能是混进来的人贩子。

然而人们无力去管束些什么,孤儿院的孩子们于是陷入一种极其惊恐的状态。

而对于小霆这样的孩子而言,夜色会无限度地加剧他的恐惧,他不知道从哪听来了“有鬼会来吃掉小孩”的传言,整宿整宿地睡不着,抱着被子缩在房间边缘的小床上。黑暗给他造就了一个巨大的、不可见的空间,即使“鬼”就站在他的面前,他也看不清对方的脸。

不是没有因为过于害怕而哭闹过,然而入冬后,鲜少有工作人员愿意晚上留在这个没有暖气的寒冷破旧孤儿院里过夜。

如果小霆有父母,那么最起码会有一双母亲的手拍着他入睡;然而现在,四岁的他只能咬着单薄的被角,不断地发抖,试图让自己暖和起来。

就是在这时,一双冰冷的手不知道从哪里伸了出来,隔着被子抓住了他的手。

小霆下意识地要喊出来,然而那双手随即精准地捂住了他的嘴。

意识随即含混起来,小霆模模糊糊地感觉到自己被抱了起来。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他身处于一个亮着一盏昏暗油灯的小房间,门关得死死的,窗帘紧闭。油灯的光芒很微弱,小霆勉强能够看清一点东西了,但是不清晰——因此他只能看到来人短短的发茬儿和消瘦的身材。

“嘘。”来人轻轻地在他耳边呼了口气,声音低沉却阴柔,像是含着一把沙子,“来,看前面。”

小霆睁大了眼睛,被举到自己面前的是个被封住了嘴,正不停惊恐挣扎的三岁小女孩。

小女孩被举到小霆的脸前,虽然看不清他的面孔,但是从她拼命乱晃的四肢里小霆可以感受到她的极度恐惧,而这种恐惧也下意识地传达给了他,使他下意识地想要别过脸去。

然而来人伸出一只手,牢牢地按住了他的头。

小霆惊恐地看到,在他目光的注视下,那个小女孩慢慢地停止了挣扎,垂在空中不动了。

来人把她随手抛到一边的小床上,就像抛一个残破的布娃娃,而小女孩也真如一个没有任何生命力的布娃娃般一动不动。

来人的身影突然颤抖起来。

“找到你了……终于找到你了……”

他凑近一步,从背后抱住小霆,低声道:“是你杀了她。”

小霆狠狠地颤抖了一下。

“你是杀人犯。”来人重重地说,“你才四岁,就是杀人犯了。”

“我不是……”小霆剧烈地挣扎了起来。

来人呵呵笑起来。

“天快亮了。”他用手捂住小霆的眼睛,“不过不急,我们以后大概还会有许多个夜晚。”

**

“等等。”

病房里,黄桃打断了安霆,安霆回过头来,黄桃看到他眼中黑色的云雾已经翻涌到了极致。

“你当时不知道自己有超能力的吧?”黄桃说,“所以才会以为那个女孩死了对不对?但是你现在知道了……那个小女孩只是因为你的目光被催眠了,并没有死掉,你并不是杀人犯啊。”

既然不是杀人犯,为什么安霆叙述起这段经历时,语气里仍然表现出了压都压不住的心理负担?

安霆看着黄桃,低声道:“我知道。”

“当初有护工给我洗澡的时候,好几次都睡着了,我就发现自己可能有奇怪的能力,只要我集中注意力盯着别人看别人就会睡着——不过那个时候我控制得还不好,有时候我不想别人睡着的,但是如果我情绪起伏很大,目光就会不由自主地带有催眠效果。”

就比如当时,对黑暗和陌生人的极度恐惧让他的目光催眠了小女孩。

黄桃愣了一下:“那……”

安霆垂下眼睛,他的睫毛很长,投下的两道阴影遮住了湿漉漉的瞳孔。

“那个小姑娘死了。”他低声说,“真的是我杀的。”

**

第二天小霆在床上醒来,他模糊地回想起昨夜的情景,立刻打了个哆嗦。

然而那一幕幕的感觉并不真实,他的意识自始至终都混混沌沌,使得小霆忍不住觉得自己大概是做了个噩梦。

然而他很快就发现,如果是噩梦的话,那么这个噩梦的恐怖程度,恐怕是人类历史上都罕有的。

他走出门的时候,发现几个工作人员站在院子里互相埋怨。

“你是猪吗?在值班室里睡那么死?”

“拜托,我睡觉一向雷打不醒,更别说小孩哭了。倒是你,锁没锁好门啊,她怎么会跑出来?”

“唉算了算了别吵了,捅出去的话我们几个都要受罚,大事化小的道理懂不懂?要不别联系殡仪馆了,挖个坑就地埋了吧——我记得这孩子好像还没来得及上户口,尸体也小。”

小霆颤抖起来,他透过大人们的腿,看到了地上小女孩睡裙的一角。

工作人员们只听到一个小孩无比尖锐地凄鸣了一声,然后扑了过来,也不知道四岁大的小孩哪来那么大的力气,两个大人一起合力才抱住。

“哎,闹什么闹!还嫌不够乱!”一个高而壮的工作人员制住小霆的手脚,“你看看也好!就记得晚上不要瞎跑出来!”

小霆呆呆地看着那个小女孩完全没有生气的身体,大颗大颗的眼泪从脸上滚下来。

“你是杀人犯了哦。”那是那个男人阴柔的声音。

那个小姑娘在寒冷的冬夜被丢在院子里,只穿了一条极其单薄的睡裙,等工作人员发现她的时候,她的身体已经僵硬了。

从工作人员的角度来看,事情的经过就是门没锁好,小姑娘穿着睡裙跑了出来,又找不回原路,哭声没被大人听到,最后冻死在了院子里。

但是小霆知道,不是的。

那个女孩是被他催眠后,被男人扔在院子里的,她在睡梦中死去,完全没有呼救的机会。

那个男人说得没错,是他杀了人。

如果不是他的催眠,那个小女孩根本不会死。

小霆在所有工作人员中搜索着那个阴柔的男人,然而他并没有看到任何一个工作人员有那种消瘦的身形和独特的沙哑嗓音。

而噩梦再次找上了他。

在一个月亮完全隐在云层中的夜晚,小霆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坐在游戏室里。

那时候的游戏室里只有几个简陋破旧的玩具,然而仍然是小孩子们的天堂——只是此刻,魔鬼站在天堂中。

那个熟悉的沙哑声音响了起来:“今天,我们应该互相认识一下。”

小霆的身体立刻颤抖起来。

“之后我们是注定要再相逢的,我应该给你留下我的‘身份证明’。”来人轻声笑道,他坐在小霆的背后,而小霆整个人被绑在椅子上,虽然房间里的灯是亮着的,他的头被高高的椅背阻隔,没办法回头看到男人的脸。

“放心,我不会让你看到我的——不然我要是被你催眠了可怎么办呢?”来人笑了笑,像是在给小孩子讲睡前故事一般语气轻柔,然而语调里又带着无法描述的阴狠,“这些玩具里,你最喜欢哪个啊?”

那是一排布偶,有小熊小猴小兔——在孩子们的眼里,这并不是玩具,它们都是有灵魂的,是自己的好朋友。

小霆不太理解男人在说什么,然而一种很奇怪的、来自孩子的第六感包裹了他,让他下意识地感觉到了抗拒和危险,他闭紧嘴巴,一言不发。

“我知道了。”男人轻声说。

他背对着小霆走过去,抄起那个兔子布偶,在手里颠了颠:“这个,对吧?”

小霆睁大了眼睛。

男人的手突然发力,兔子布偶的头忽然被揪了下来,男人就像展示一般,把它往小霆的面前一抛,顶着两个长耳朵的头骨碌骨碌地滚到了小霆的脚边。

小霆的眼泪夺眶而出,他狠狠地看向前方——回头!回头!

只要男人回头看他一眼,他就能让他倒在这里。

然而男人完全不中计,他向后倒退着,回到了小霆的身后。

“现在告诉我。”他笑了笑,声音里突然冒出了无穷无尽的得意,就像抓住耗子的猫在对猎物进行死前的折磨,他的手伸到小霆面前,上面拿着一张孤儿院孩子们的集体合照。

“告诉我……”他冲小霆的耳边吹了一口气,“谁是你最好的朋友?”

小霆愣了很短的一瞬,然后疯狂地尖叫了起来。

男人在他的尖叫声里哈哈大笑起来。

他伸出手,在小霆面前的照片上轻轻点了点:“是这个男孩,对么?”

那是一个虎虎壮壮的小孩,大概已经八九岁了,一直以哥哥的身份自居,对小霆很霸道,但是又愿意把最好的冲锋枪玩具先让给他玩。

小霆拼命地尖叫,就像拼命地尖叫能否认什么一样,他意识到男人要干什么了,那个断头的兔子就横尸在他的脚下。

然而所有的反抗都是徒劳。

男人用手帕捂上了小霆的口鼻,于是黑暗立刻包裹了他,等他从黑暗中挣扎醒来的时候,那个对他很好的小哥哥已经不在了——

死因是从清晨从楼上摔了下来,大家都很奇怪,不知道这个平时性格还算沉稳的男孩为什么突然喜欢爬高上低起来,还不幸为此丧了命。

“我希望你明白……失去的感觉。”

这是那一晚小霆在昏睡过去前,听到男人在他耳边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后来又经历了很多事,他一遍遍在那个门窗锁死的房间醒来,被囚禁于那个高椅背的椅子里,而男人会用各种各样的方式问他问题。

有时候伤害性很小,比如——

“你讨厌吃什么?”

然后第二晚就会一边往小霆嘴里塞辣椒,一边看着他痛苦的表情哈哈大笑。

有时候伤害性则很强,比如——

“这张照片里,你觉得哪个义工姐姐最漂亮?”

很快那个女孩出了烫伤事故,脸上留下了极其丑陋的疤痕。

小霆从来没有回答过他任何问题,然而男人完全没有障碍地获取着所有问题的答案。

**

“之后……后来怎么样了?那个男人抓到了么?”

病房由于阳光的照射而十分温暖,快要入夏的季节,黄桃却骤然感到了深入骨髓的寒意。

安霆摇了摇头。

“没有。”

“他消失了,在一段时间后,没有任何征兆地消失了。”

“我长大后回到孤儿院调查过,但是没有人记得当年是否有这么一个男人来做过义工,当年的孤儿们也基本都长大了,散布在社会各处,我寻访过几个,他们有些记得一点当年发生的那些事故,但是没有人的印象里,有那个阴柔的男人。”

他到底是谁,他究竟为了做什么,迄今为止仍然是一个藏在黑暗中的谜。

安霆像是说得累了,他撑住自己的额头,碎发遮住了脸上的表情。

黄桃看着他,突然,她觉得自己看到的并不是市局里时而凌厉时而随性的刑警队长,而是多年前那个在孤儿院里无助的小男孩。

他大概和自己当初见到的小孩一样可爱吧?只是当时并没有人给他画一幅画。

之后的日子里他无比抗拒被任何人了解,因为童年的阴影永远在告诉他——在他被了解、被看透的那一刻,厄运就会立刻发生。

黄桃突然伸出手拍了拍安霆的肩膀。

“谢谢你。”黄桃轻声说。

安霆的身体没动,只疲惫地叹了口气:“说什么呢?”

“虽然不知道你是怎么扛过来的,但还是要谢谢你。”黄桃很认真地弯下身子,看着安霆的眼睛,“谢谢你即便经历过这种事情,还是变成了坚强正义、光明万丈的人。”

安霆看着黄桃,突然笑了笑,笑容恢复了一点点平时的痞,只是还是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什么小学生形容词。”

然而黄桃的眼神实在是太认真了,安霆几乎无法回避她亮晶晶的眼睛。

能克服童年阴影的永远只是少数人。

有太多太多人无法克服创伤,最终从被害者走向了加害者的角色,连环杀手、变态杀手……类似的案例太多了,都是受过童年创伤、最终变成了肆意伤害别人的人。

但是安霆没有。

他不但没有变成加害者,反而变成了……

保护者。

这其中有多少对阻力的克服,对伤痛的消化,多少艰辛多少绝望,根本是黄桃无法想象的。

然而安霆挺过来了。

“能不能别这么看我。”安霆看着黄桃的眼睛,不知道为什么,黄桃突然觉得他眼睛里的阴霾似乎散掉了一点,有一线阳光突破阴云的阻碍,从缝隙中透了出来,“忘了我差点把洗手间的门拍到你脸上的事了?”

他顿了顿,突然叹了口气:“我没有你想得那么好。”

“没有人是无坚不摧的,恐惧是每个人都会有的情绪,但是没有被恐惧拖入深渊,已经证明——”黄桃轻声说,“你比我想得,还要好很多。”

两个人对视着,阳光从他们的中间洒进来,让两个人的睫毛都变成了浅浅的金色。

安霆突然垂下眼睛,低低地笑了一下。

黄桃弯起眼睛,跟着他笑了起来

飞舞的光尘从他们的身边掠过,飞向了窗外的无边天地,那里有牵手走在小道上的白发夫妻,有在草地上撒欢的大狗,还有追着狗的尾巴肆意欢笑嬉闹的小小孩童们。

因为有着某些人的守护,人们得以在阳光下快乐地生活。

那么属于守护者内心深处的寒冬……也终有一天会过去吧?

虽然真凶已经被捕,但是有些隐藏在黄桃心中的疑问,仍然没有得到答案。

康媛究竟为什么那么了解警察?丁飞宇的往事里又藏着什么秘密?请期待下一篇,《漫画侧写师:泥泞中的少年》即将为你揭开一切。

**

黄桃这个周末没有来孤儿院参加给小朋友们画画的志愿项目。

安霆一个人坐在绘画室的蓝色小桌面前,和一帮小朋友大眼瞪小眼。

安队并不害怕一屋子的穷凶极恶之徒,但是换成一屋子萌娃可就有点超出他的能力范围了,在面面相觑了十五分钟后,安霆给黄桃发了个微信:“你怎么没来?”

黄桃很快回复:“我有点事,你去了的话就你给他们画呗,很简单的。”

安队哪里是那么好搞定的,线上和线下一样气场十足:“自己的工作自己做,你赶紧来。”

然而黄桃同学已经不是当初刚进警局的时候被大灰狼吓得一愣一愣的小白兔了,在多次画了顾辉映和安霆的粉红场景而安霆对此无可奈何后,黄桃同学的胆子就愈发肥了起来,对安霆的杀手气场几乎快要免疫了——她飞快地回复安霆:“你帮我画的话,下一话《花美男探案集》里我就把你画得比顾辉映帅!”

安霆:“……”

他思索两秒后,截了个屏发了个过去:“成交,截图为证。”

“成交……等等。”黄桃发了个一个石化的表情包,“你给我的备注是什么玩意?小仓鼠是什么?”

安霆反应过来是自己百密一疏了……不过心理素质极佳的安队当即抛下手机,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指着周围一个小男孩道:“你,过来。”

小男孩惊呆了,然而安霆语气冰冷气场强大,由不得他不过去,于是他小心翼翼地踱过去,站到了安霆身边。

“我来给你画画。”安霆言简意赅,“你想要什么?”

小男孩想了想,小声道:“小桥。”

现在的孩子,还挺文艺。安霆摇了摇头,抓起马克笔在纸上画了一大一小两个叠在一起的半圆——OK,一个小拱桥。

安霆还慷慨地在底下额外附赠了几个波浪线,然后递给男孩:“给,小桥。”

小男孩看了看,脸上泛起了迷茫与纠结:“这是什么?”

“小桥啊。”安霆说,“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看你应该超过十岁了吧?学校语文课讲过吧?”

男孩的眼里泛起了不被理解的悲伤泪花:“我说的小乔是游戏里的那个……那是我最喜欢玩的英雄角色……”

“去去去,小孩子少打游戏多背诗,这就是小桥。”安霆无情地打发走了小男孩,对下一个小女孩道,“你要画什么?”

这个小女孩年龄还小,估计只有四五岁大,含着手指说:“画一个哥哥喜欢的吧!”

小女孩看上去比小男孩要脆弱得多……安霆不好意思敷衍了事,他想了想,很认真地在纸上一笔一划画了好久,然后递给小女孩:“哥哥第一次画……可能不太好看。”

小女孩拿过画,也不看是什么,直接跑向了后面:“姐姐,送给你!”

安霆:“……”

黄桃是什么时候学会撒谎的!

黄桃一把抱起小女孩,笑着看向安霆:“跟你开个玩笑,没想到吧?我一定把你画的拍下来发朋友圈,让大家都从嘲讽中获得一下快乐……”

她话没说完,安霆就一个箭步冲了过来,手疾眼快地从黄桃手里把那张纸抽走了。

黄桃:“喂!”

安霆非常利落地收了起来:“我这就是画得非常不认真,我认真画的话绝对画得好。”

黄桃:“画得不认真你干嘛要这么郑重其事地把它收进你的衬衣口袋?”

安霆:“……”

为表清白,安队只好非常云淡风轻地把那幅画从口袋里掏了出来,折了只纸飞机丢出了窗外。

“来吧小妹妹,哥哥重新认真给你画一个。”

接下来的十分钟里,小女孩和安霆展开了史上最惨你画我猜活动。

“哥哥,原来你最喜欢的是老巫婆啊。”

“这是蜘蛛侠……”

“哥哥,这个青蛙的眼睛好大噢。”

“……这是哪吒的发型,你们没有看过《少年英雄小哪吒》吗?”

……

黄桃对这惨不忍睹的一幕实在是目不忍视,耳不忍闻,她只好悄悄退到一边,而那个之前得到了一幅“小桥”的男孩此刻正好路过,看到了她:“姐姐你来了啊!那这个小东西送给你吧,我在草坪上捡到的,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能飞这么远的纸飞机呢,折得好厉害。”

黄桃接过来一看,飞机被折起来的部分里隐隐透出马克笔的墨迹。

“谢谢哦。”黄桃摸摸男孩的头,然后背过身子,悄悄展开了纸——

虽然线条非常的歪歪扭扭,构图非常的不成章法,但是罕见地,手残党代表人物安霆这幅竟然超常发挥到可以被认出来的地步了,只见纸的正中央,很认真地画了一只憨态可掬的小仓鼠,举着两个小爪子,正把一颗巨大的瓜子往嘴里塞。

黄桃看了看画,又回过头去看了看正疲于应付小女孩的安霆,嘴角突然无声地扬了起来。

她掏出手机,把这幅画拍了下来,然后悄悄地点开了安霆的头像……

把对方的来电背景设成了这只丑丑的小仓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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