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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远山紫

我以为最深沉的爱,莫过于分开以后,我将自己活成了你的样子。

——《这个杀手不太冷》

1

谢檐喧已经数天没有跟江停说话了。

两个人各自沉默着,“种玉”里的气氛一度凝滞。

天气渐热,江停这日起了大早,把床单被褥都掀出来洗晒,满满当当挂了一院子。他站在院子里想了想,然后出门去隔壁楚榆的早点摊子上买了点早餐回去,楚榆几天未见谢檐喧,加之上次不小心认出江停,总觉得自己做错了事,有些忐忑地问江停,谢檐喧最近好不好。

江停捏着手里薄薄的塑料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还是岑年过来解围。

回去的时候,谢檐喧已经醒了,迷迷蒙蒙站在院子里看着满院子飘飘摇摇的床单被罩发呆,鼻尖是清新潮湿的柠檬味,新买的洗衣液,买一赠一,柠檬味。

她这些天其实睡得不算好,眼底都攒了青黑。

江停提着早餐进院子,两人就在床单起伏里对了个正着,一时都有些尴尬。

谢檐喧眨眨眼,长睫毛在眼睑上发颤,阳光从头顶洒下,正好落在她白皙的脸上,睫毛投下的影子和眼底的青黑融合,越发显得她就像是被人揍了两拳一般。

“我,我给你买了早点。”江停头一次觉得有些紧张,比当年他考大学的时候还紧张,捏着塑料袋的手心不知不觉就沁了汗。

谢檐喧像是半晌才反应过来,说话却牛头不对马嘴:“你洗被罩了,回头把我的也洗了,天热,要换凉席。”

这话一出口,江停倏地就松了口气。

好似雨过天晴,心里的大石头扑腾地就落了地,脸上紧绷的肌肉一松,竟罕见露了个笑出来,他本就生得清朗,眉眼舒展的样子更添几分隽雅。

谢檐喧收留他这么久了,还是头一回见他笑,瞧得她耳根子直发热。

“谢老板在吗?”门外有人喊。

江停回头,看见快递小哥戴着头盔,早上还不到十点,就已经满头大汗。

“在。”他答。

快递小哥起身下车:“在就好,有谢老板的快递。”说着拆下一个硬纸壳的文件快递给江停送了过去。

江停摸着薄薄的快递袋,跟快递小哥道了谢。

谢檐喧磨磨蹭蹭走到门口,靠着门框咕哝了一句:“什么东西?”

“不知道。”说着把快递给她,自己进了屋,去厨房拿了碗筷把早餐给她盛好。

谢檐喧就倚在门框上拆快递,墙上的锦屏藤叶子绿得油亮油亮,擦刮在她的耳廓上,谢檐喧随手拨了拨,然后从快递袋里倒出一张红色的硬壳卡片,翻过来一看才知,原来是一张结婚请帖。

谁都知道“种玉”的老板是从来不出席任何婚礼的,家里的请帖堆成了小山,可她一次都没去过。

请帖上写着两个名字:唐愿、张余珺。

她有些恍惚,许久没有听到这两个名字,乍见之下,差点想不起来。

但终究还是有些印象,因为新郎,是谢檐喧亲自找的。

“阿喧,吃饭了。”

谢檐喧脊背微僵,站在门口半天不动,只有风撩着她的发尾,她瞪着对面墙上的锦屏藤,直到眼睛发酸了才收回视线,慢吞吞转了个身,再哼哼唧唧应上一句:“嗯。”

豆浆还是温热的,谢檐喧有一口没一口地啜着,眼神闪烁。

“过两天……”

“怎么?”

“跟我去参加一个婚礼吧。”

“好啊。”

“在邺城。”

2

“请176号到7号窗口办理银行业务。”

在银行排了近两个小时,终于轮到了唐愿,他一手牵着唐衍,一手推着轮椅,往7号窗口去,大厅里人来人往,瞧见了他,都不自觉让出一条路,唐愿脸上带着笑,冲他们点点头表示感谢。

唐衍还小,但被唐愿教得好,一个矮矮的小胖墩,满脸严肃地跟在唐愿身边,就像是要去做什么大事一样,瞧着人多也不怯。

“您好,请问您要办理什么业务?”柜台小姐的声音很甜,活像是被人迎头塞了一嘴糖。

唐愿松开唐衍的手,从怀里的那个黑色小挎包里拿出一张存折递过去:“您好,我想把这张存折里的所有钱都取出来。”他坐着轮椅,比柜台前的椅子稍矮,只能看到胸口往上,一双手十分修长,指甲盖透着粉粉的肉色,剪得整整齐齐。

张余珺本来是例行一问,眼神都没从电脑屏幕上离开,手指还在键盘上敲着数字。等着男人把话说完,把存折递过来的时候,她才端好了脸上的笑,转头去看。

就像是晴天一场霹雳在她眼前炸开,炸得她头晕目眩。

隔着柜台玻璃,坐在外面的人也同她一样,神情有一瞬间的空茫。

“爸爸。”有人在戳唐愿的胳膊,力道又轻又小。

唐愿恍然回过神来,低头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表情,再抬头,这般动作行云流水,半点看不出刻意。

他耳膜有些发鼓,心跳就像是接了电一样在胸腔里乱跳。

压了压舌根:“余珺,我来取钱。”

这一声透过柜台的扩音筒传了进去,传进张余珺的耳朵里,震得她身形颤了颤。她慌慌张张伸出手去,从柜台凹进去的桌肚子里把存折接过来,这一番动作磕磕巴巴,撞在镶了边的玻璃口上,恍然不觉得疼。

她一声不吭,拿着存折翻了翻。

唐愿坐在外面,看见她手背上磕红了一大块,在那片白皙得能看清血管的皮肤上,格外扎眼。明明是再简单不过的动作,她却像是在翻什么重大文件似的,十指抖个不停。

“取,取多少?”

张余珺的脑子里像是灌进了岩浆,烧成一片,已然不知道自己在干嘛。

“全部。”

“哦,好。”

那张存折上有近7万块钱,存的活期,利息低得可怜。

她对着存折上的号码,一个一个输到电脑里,机械地按照流程一步一步操作着。

唐愿看着她这副魂都飞了的样子,心头有万般滋味,但最终只觉得怀念。

柜台玻璃被敲了敲。

张余珺转头去看,只见唐愿一只手放在玻璃下,手心搁着一块糖,不知道是什么牌子,裹着花花绿绿的糖纸。

“虽然我不急,但是还有人在排队。”唐愿语气温和,说话间不见半点异样,就仿佛他们之间根本没有十年的距离,仿佛昨天刚说过再见,今天又见了而已。

“爸爸,你没有经过我的允许,怎么能拿我的糖?”小奶音有些暴躁,唐衍拽着自己胸前的布兜兜,一脸的不赞同。

唐愿笑了笑,抬手去摸他的头:“回去再给你买。”

张余珺像是在伏天里被人迎头泼了桶冰水,浇了个透心凉。

心下有些自嘲,倒是清醒了两分。

手上动作也麻利了些。

请银行职员把钱取出来交给他,还不等唐愿再开口说话,她就按了结束,大厅里的播报,没有感情地报出一句“请182号到7号窗口办理银行业务”。

来人一脸横肉,许是等久了,瞪了唐愿一眼,咕哝一句:“瘸子就是慢。”

唐愿也不恼,只是笑笑,牵着唐衍往旁边去。

张余珺抬头看过去,只看到一个推着轮椅的背影,身边跟着一个小矮墩。

记忆里,他有188cm,猿臂蜂腰长腿,最喜欢在晚上去篮球场打篮球,那些年,校队比赛的MVP总是他。往那一站,就能把张余珺从头罩到脚,每次拥抱的时候,张余珺都抱怨他想要闷死她。

他原来,是那么高大。

3

张余珺入学的时候,唐愿已经研一了。

第一次见不太愉快,但着实印象深刻。

因为学校有一栋女生宿舍正在维修,张余珺所在的专业女生只能搬到研究生宿舍楼借住一个学期。那是她入学后的第一个校际艺术节,全校的师生狂欢到半夜,回宿舍的时候,才发现楼下聚集了一群男生,嘻嘻哈哈,颠颠狂狂地冲着女生宿舍楼喊,来来去去就是那么几句谁谁谁喜欢你,谁谁谁暗恋谁。

也不知那日是不是他们太过分,四楼窗户口伸出个脸盆,哗啦一盆水就往下倒,男生动作迅速躲闪,却将刚刚路过、正插着耳机听英语的张余珺泼了个正着,她手里那个陪她度过高考,准备换还没换的老爷机刺啦了两声,彻底罢工了。再看看她自己,十月底的天气还不算太冷,穿着一件薄薄的连帽外套,却从里到外湿了个透顶,连脑门都被泼下来的水拍得有些发晕。

胡闹的现场突然安静,所有人都瞧着张余珺那只“池鱼”。

唐愿最早反应过来,把自己身上的外套一把脱下来,兜头朝张余珺罩了过去,嘴里叨叨着:“对不起,对不起……”

张余珺还没来得及回神,就被一股清爽的洗衣液味道笼罩,还带着对方身上的温度。她从小家教严格,从来没跟男生靠得这么近过,一张脸腾腾就烧了起来,让她越发的迷糊。

那个晚上到底是怎么散场的,后来张余珺怎么也想不起来,只记得她套着一件巨大的男士运动外套,浑身湿漉漉地回了寝室,最后惹来室友一阵“拷问”,她才想起来,这外套的主人是谁她都不知道。

再见唐愿,是在篮球赛上,张余珺的历史系正好对上唐愿。

唐愿彼时正在球场边喝水,十一月的阳光很暖和,从体育馆的落地窗里透进来,落下一地的光斑,唐愿就站在光斑里,撸着自己汗湿的头发,像极了张余珺在青春期里对男神的想象。

“那是谁啊,学姐你认识吗?”张余珺拖着一起来加油的学生会秘书处秘书长,脸朝着唐愿扬扬下巴。

小秘书长两眼一眯:“学校青协的上一任会长,经管院学生会的会长,在学校挺出名的,当过亚运会和世博会的志愿者。几年前的地震,他也是第一批到达灾区的志愿者,每年东奔西跑做志愿服务,也不知道图啥。可能图个好名声吧。”

张余珺站在那里看着他,然后转头:“学姐,我回寝室拿个东西,马上回来。”

比赛中场休息刚过,场上又是一片热火朝天,小秘书长冲她摆摆手,张余珺转身撒腿就跑,直奔寝室。把外套从衣柜里拿出来,往怀里一抱,又撒腿跑回体育馆。

这一来一回,跑得她生生在十一月的天里出了一身汗。

缩着脑袋混进唐愿他们系的人堆里,偷摸着找到刚刚他喝水休息的位置,然后悄悄把外套放在上面,左右一看,闪进人堆里,等她再露面,已经是面带微笑地站在了自家啦啦队的队伍里了。

这一番,就跟做贼似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之前那事,张余珺的目光总是不受控制地扫向对方的8号,唐愿生得高大,身形利落矫健,每进一球,都能听见那边高喊“唐愿、唐愿”。

球赛最后,历史系输了,饶是一群考古专业的汉子,也敌不过天天健身的经管壮士。

人群一散,学生会的同学还得留下来善后。

唐愿和队友几个击掌,一边擦汗一边去拿包拿水,却见自己的包上搭着一件黑色外套,叠得整整齐齐,每一个衣角都折出干净利落的痕迹,放在那里仿佛从天而降。

他倏地转身,正好瞧见张余珺正弓着腰去够观众席边上的垃圾,衣袖挽到胳膊肘,露出一段白皙纤瘦的小臂,手腕不知道磕到了哪里,红了一大片。

他看着那个安安静静,一心一意捡垃圾的女孩,不知道为什么就很想笑。

他想起那天晚上,女生宿舍楼下昏黄的路灯边上,那个浑身湿透的姑娘像一只迷路的羊羔,可怜巴巴地站着,一脸委屈看着自己的手机,好像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他把外套罩过去的时候,那姑娘猛地抬头,干干净净没有任何化妆品的脸上被路灯的光照着,都能看见一层软软的绒毛,白皙细腻的一张脸腾一下变成了一团粉色。

张余珺正在和一个塑料瓶作斗争,观众席入口的铁门被锁了,却还漏了一个塑料瓶在角落里,她拽着手里的垃圾袋,穿过铁门栏杆可劲地往里伸,奈何手短脚短,愣是差那么一指的距离。

突然一只长臂从她身边伸进来,轻而易举揪住了那瓶子。

“给你。”

还带着淡淡的汗味,张余珺就像被掐住了后脖颈,缩着脑袋讷讷地去拿:“谢谢。”声音细弱蚊吟。

唐愿却分明看到,这个明明很害羞却强装镇定的小姑娘,嫩嫩的后脖子红成了一片。

他没见过这么容易害羞的姑娘,似乎光看着,就能让人心生怜惜。

4

或许人与人之间就是这样,不认识的时候总觉得天南海北遇不上,认识了却又觉得犄角旮旯都能遇见。

张余珺不止一次在食堂打饭的时候看见一团男生围坐,唐愿身处其中,咬着一团米饭吃得正香,抬眼碰个正着,还挥着筷子跟她打招呼。

明明,都不算认识。

张余珺心里嘀咕,躲躲闪闪找了个角落,埋头吃饭。

晚上八点,妈妈的视频电话照例打了过来。

“吃饭了吗?”

“吃了。”

“学校食堂好吃吗?”

“还成呢。”

“有没有认识什么男同学、学长啊?”

每日里都是这些对话,每天晚上八点都要准时上演,寝室里一众室友都在背地里喊她“妈宝女”,可张余珺却不敢不接母亲的电话,每日都是老老实实地重复回答一样的话。

“没有。”

“安安啊,妈妈告诉你啊,现在大学的男女关系都很不稳定的,你太单纯了,不要被人骗。还有啊,要记得好好学习啊,你可是要考研究生考博士,将来做学术的人,不要被乱七八糟的东西打扰分神,记住了吗?”

张余珺脑子里突然就闪过那天球场上唐愿咧着一嘴大白牙笑得开怀的样子,她可羡慕了,晃了晃神。

“安安,你发什么呆?妈妈的话听到了没有?”

张余珺回神,讷讷地点头:“听到了,妈妈。”

好一顿周旋,总算挂了电话,她微微吐出一口气,看着刚洗完澡推门进来的室友,室友笑着揉了一把张余珺的脸:“小可爱又被教训了?”

她把新换的手机往桌上一放,露了个憨笑。

“你这样可不行,都成年了,你妈妈再不放手,你以后可怎么办。”室友把脏衣服择出来准备拿去洗。

张余珺搓搓脸:“慢慢来吧。”

话音刚落,手机又响了,小秘书长发了微信过来:明天晚上七点学校外面聚餐,我们系跟经管,不许缺席!!!

连打三个问号,可见其激动程度。

张余珺从小认生又害羞,最不会应付这样的场合,可身在学生会,又不得不去,她又叹了口气,愁眉苦脸地拿出单词本,一个劲地背单词。

5

看见唐愿的时候,张余珺才反应过来,经管系,可不就是唐愿的院系。

只不过他今天可不是作为学生会成员来的,他都研究生了,学生会早就跟他没啥太大关系,他跟着室友出来过生日,结果和学生会联谊撞了个正着。

他晚上跟着“宝贝回家”的志愿者跑了一趟线索,聚会去得晚了些,两堆人早已吃吃喝喝玩儿作了一团。

唐愿到的时候,正巧遇上一个大三的男生正在跟张余珺搭讪。

小姑娘缩成一团躲在角落里,手里抱着个装了橙汁的玻璃杯,粉粉嫩嫩的手指在上面抠着,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受到惊吓的怂气。

那男生满脸堆笑,活像只大尾巴狼。

“学弟,给我让个座儿,来晚了。”唐愿一手插兜,一手拍了拍那男生的肩膀。

男生显然认识唐愿,摸摸鼻子,有些悻悻地往边上挪出个空位。

唐愿拖了把椅子,一屁股坐下,将将靠着张余珺。

张余珺小小地松了口气,冲唐愿露出了个萌萌的笑。这一笑,唐愿才看到,她嘴唇两边有两个小小的梨涡,给她原本乖乖巧巧没有什么特点的脸上平添几分灵气,人也看着明亮了不少。

席上熟人不少,一见唐愿来了,七嘴八舌一下就把焦点集中了过去。

张余珺刚缓口气,立马又是一阵不安。

唐愿瞧着,撸了把头发,把身体往前一倾,一只胳膊杵在桌上撑着自己的下巴,高大宽阔的脊背把张余珺那个小可怜遮了个严严实实。

张余珺躲在他身后感叹:可真是个好人。

八点刚到,兜里的手机就响了起来,张余珺捂着口袋,一脸惊慌失措地往外跑,心里念叨了一连串的糟糕,聚餐这事,忘了跟她妈妈报备。

小餐馆外面是条巷子,只有一盏老旧的路灯,巷子背街,卫生情况堪忧。张余珺找了个稍微干净点的地方,接通了视频电话。

“妈妈。”

“这是在哪儿呢?这么暗。”张余珺她妈一张脸都快贴到镜头里了。

张余珺四处瞧了瞧,往路灯那边挪了几步,好歹算是让她妈看清了她那张脸。

“学生会聚餐呢,我在外面。”

“外面吃的可不干净,学生会聚餐怎么不去些高档点的地方。你回头可别拉肚子,你那肠胃被我养得那么金贵。”

“没有,妈妈,很干净的。很多同学都在这里吃饭。”

“行吧。那你们几点结束啊,可不能回去太晚,回去太晚容易出事,再说了,你也不能睡太晚,晚上十一点之前必须要睡觉的,不然你哪有精神学习啊。”

可这聚会显然不会太早结束,张余珺作为新进学生会的小干事,哪里敢拍屁股走人。她也不敢对她妈撒谎,只能哼哼唧唧,企图蒙混过关。

她妈妈原本还要说些什么,可弟弟突然叫人,她妈也只能交代两句别喝酒,匆匆挂了电话。

张余珺捏着手机,看着黑夜里灯光闪烁的校园,既不想回小餐馆,也不想回学校,就这么傻站在外面,站了很久。

“心情不好啊?”

男声从天而降,擦过她的耳边,吓了张余珺一跳,可怜小姑娘脸都吓白了。

唐愿却抱臂站在她身后笑。

“没,没有。”她耳朵开始发烧,烫得要命。

唐愿走近一步:“不想进去?不想回去?那我带你去玩?”

张余珺脸更白了,一个劲地摇头,活活摇成了拨浪鼓。

唐愿掏出手机,跟室友打了个招呼,让转告给历史系的学生会长,这个小姑娘他先带走了。

然后一把把张余珺扛起来,跟扛麻袋似的,大步流星往学校里面去。

张余珺哪里受过这些,在唐愿肩膀上就跟一条鱼似的死命挣扎,可她一个常年缺乏运动的小姑娘能有多大劲。

她慌得不行。

充血的脑子里挤满了糨糊。

迷迷糊糊里听见唐愿说话。

“高师傅,我打会儿篮球,晚上锁好门把钥匙给你送过去。”

再被放下来,人就已经到了篮球场。只是不晓得是哪个篮球场,八点的黄金时间居然一个人都没有。

“学校以前的旧场馆,新馆又大又亮,慢慢就没什么人过来了。”唐愿熟门熟路地从器材室里掏了颗篮球出来,“会打篮球吗?”

张余珺鼓鼓脸:“我要回去了。”转身就走。

“跟你妈妈不犟,跟我在这儿犟什么。过来,我教你打篮球。”唐愿拍拍篮球,气足得很。

“你怎么偷听我讲电话!”张余珺一脸的不认同。

唐愿把球抛过去:“我出来抽根烟而已,不小心听到的,你可不能乱给我扣帽子。”

张余珺被唐愿拉着打了一晚上篮球。

一个不情不愿,一个死缠烂打。

居然也玩到了晚上十点多。

饶是张余珺很不愿意承认,也不得不承认,这两个小时,是她这段时间以来,最轻松的时候。可以大口喘气,可以满场乱窜,可以在进球的时候放肆笑,也可以在输了的时候发脾气扔球。

她气喘吁吁站在篮球场中间,冲着唐愿咧嘴笑,唐愿也冲她笑,还是那样开朗温暖的笑容,眼睛里闪着碎光。

张余珺心跳极快,也不知是运动后的加速,还是因为眼前的人。

唐愿送她回宿舍的时候,倒是说了句正经话:“我现在在帮一个拐卖儿童家庭找孩子,你要不要一起?”

张余珺目瞪口呆。

唐愿也不等她回答,且当她默认,大着胆子摸了摸她毛茸茸的脑袋:“下次跑线索,我给你打电话。”

6

11月下旬加上整个12月。

刨去上课做作业,参加学生会活动以外的所有时间,张余珺都在跟着唐愿跑线索,有时候为了一个不确切的小消息都能从城市这头跑到城市那头,再裹着大衣坐着汽车去农村。

两个人走得近,自然有些闲话。

唐愿室友找他琢磨:“你这是,泡到了,还是没泡到?”

唐愿一肘子过去:“别胡说八道。”嘴里说着这话,眼睛却亮得惊人。

直到期末考试来临,随着复习考试,不得不把工作移交给其他志愿者。

那一年的冬天是个寒冬,连邺城这个典型的南方城市都下了几场小雪。

农历12月28那天晚上,张余珺接到了唐愿的电话。

“我在昆城火车站,晚上十二点的火车回邺城过年。你要不要来找我?”唐愿的电话里还透着呼呼的风声。

张余珺刚洗完澡,正坐在房里吹头发,下意识看了一眼自己的房门,心脏怦怦狂跳:“你……等我一会。”

说完把电话一挂,手脚麻利地换了身衣服,心都快吊到了嗓子眼,开门闪进了弟弟房间,扯着他的耳朵:“跟我出去一趟,晚上回来不准跟妈说一个字。”

张小弟正愁不想写作业,脑袋一个劲地点。

俩人串好了口供,把张妈妈好一番糊弄,冒着风雪就出了门。

唐愿穿着一件厚厚的羽绒服,两手插到口袋里,就站在火车站大门口等,俊俏的一张脸被风吹得通红。

远远就瞧见一个圆滚滚的球扯着另一个圆滚滚的球,一路朝他挪过来。

张余珺没看到他的时候还好,这会看到了就开始浑身不得劲,暗骂自己为啥要把自家那个混世魔王给带来,真是馊主意。

“我弟弟。”

张小弟十分自来熟:“姐夫,你好啊!”

“噗”

“咳”

饶是唐愿这么淡定一人,都被这小子呛了一口。

张余珺脑子充血,一把捂住张小弟的嘴:“给我把嘴闭上。”

唐愿看着姐弟俩打成一团,站在一边笑得见牙不见眼。

“找地坐坐吧。”他开口。

张余珺转头去看他,他才看到小姑娘眼睛都羞红了。

“那边有个肯德基。”张小弟手一指,一个跨步,就往肯德基走去,连背影都透着垂涎。要知道平日里,张妈妈是绝对不许他们吃这种垃圾食品的。

唐愿带着张小弟去点餐,张余珺靠窗坐着,浑身的拘束。只要一想起张小弟胡叫的那两个字,她就血气直往脑门冲。

“嘶。”张余珺被冰得一激灵,一转头,就见唐愿手里拿着杯冰可乐,贴着她的脸冰她,她瞪他。

“我弟弟呢?”

“洗手间。”

“也不问问我为什么在这?怎么知道你家在这?”他坐到她对面,拉开羽绒服拉链,往椅背上一靠,动作是说不出的潇洒。

“你怎么在这儿?”张余珺只得开口。

“支教,在昆城转火车。你们秘书长告诉我你家的地址的。”唐愿卖队友卖得超快。

张余珺鼓了鼓嘴:“你经常支教吗?”

“每年寒暑两个假,从大一开始。”唐愿把蘸了番茄酱的薯条塞进张余珺嘴里,“明年暑假,要不要跟我一起去支教?”

“要”字还没开口,张小弟就跟小炮弹似的冲了回来,抓了一把薯条往嘴里塞。

张余珺满头黑线:“慢点。”

“随他去吧。”唐愿开口。

张小弟冲唐愿挤眉弄眼,得意地瞧着自家姐姐。

有张小弟在,两个人也没有说太多话,只是安静坐着。张小弟在一边大快朵颐,满脸赞叹。

手机响了,张妈妈催他们回家。

唐愿率先起身,走到张余珺身后,把她挂在椅背上的围巾取下来,往她脖子上绕了两圈。然后摸了摸张小弟的脑袋,温和地看着张余珺:“回去吧。”

那眼神,差点让张余珺以为,他其实是想摸她的头的。

晚上回去,才发现包里多了一个礼物盒,里面放着一束紫色的马鞭草干花,颜色漂亮极了。

“学生送我的,借花献佛,余珺,新年快乐。”微信适时响起。

7

新学期的生活,也并没有什么不同。

上课、学生会、备考四级……偶尔和唐愿一起出去做做志愿者活动。

所有人心照不宣,都以为他们在一起了。

只是当事人自己,一个懵里懵懂,一个故作不知。

期末考试前夕,张余珺给母亲打了电话,头一次撒谎,说话磕磕巴巴,气都捋不匀。

“妈妈,今年暑假我不回家了。”

“怎么不回家了呢?不回家你去哪里啊?一个女孩子!”

唐愿就叉着手站在她身边吃冰棍,低温把他的嘴唇冻得又红又亮。

“今年我要跟学生会一起……跟,跟几个老师,一起去支教。”张余珺一张小脸涨得通红,惹得唐愿不停地拿握过冰棍袋子的手去冰她。

张余珺眉心皱皱,一把把他拍开。

“几个同学,几个老师啊?”

“学生会去好多人,现在,具体,还不知道多少人。带队老师一个。”

“那你能应付吗?不能不去吗?”

“去,去了以后,回来评优评先,以后考研,可能,都,都有利。”

张余珺从小就是个老实巴交的孩子,从来不撒谎,隔着电话,她在这头心虚得不行,总觉得自己做了什么万恶的事情。

好不容易挂了电话,才长舒一口气。

好在最近张小弟月考成绩不理想,张妈妈一门心思扑到了儿子学习上,就分不出那么多心思给远在邺城的女儿了,不然这事,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就糊弄过去。

等到期末考试刚过,张余珺就背着自己的大包小包,跟着唐愿下乡去支教了,路上陆续在其他几所高校接了几个大学生,有男有女,都是唐愿支教小分队的成员。

一行人坐了火车转大巴,一路上折腾了十几个小时,才到了支教的地方。

唐愿熟门熟路找去了学校,然后带着张余珺去宿舍。

简陋的房间里两把架子床,唐愿把行李一放就给她收拾。

“我自己来吧。”张余珺走过去拿抹布。

唐愿却一把攥住她的手,就像攥一只又小又软的糯米汤圆,整个手掌都能包进去:“先休息,听话。”

张余珺的手在那大掌里挣了挣。

那掌心的温度实在烫人,烫得她心尖脊背直发酥。

快七月的天,乡下比城市凉快一些,只是蚊虫多,一度咬得张余珺嫩生生的胳膊大腿上斑斑红肿,看上去可怜极了。

她头回来,却是唯一一个历史系的学生。

支教的中学里历史老师严重缺乏,初三的学生有一些连洋务运动和戊戌变法都分不清。校长对张余珺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恨不能一天安排她个十堂八堂历史课,让张余珺一气儿把历史全给学生补了。

张余珺心软,又对那些孩子心疼得不得了,对校长的要求是来者不拒,且不说正式课堂,还自个私下给学生补课。

没几天下来,一把软糯清甜的嗓子愣是哑成了个老生。

唐愿心疼,喉糖每天都给她大把大把的准备。

好不容易等到了周末,学生陆续回家,唐愿才找到机会带着张余珺去玩。

8

“你也太老实了,你真当我把你带来,是让你在这做牛做马,燃烧自己的吗?你就算燃烧,也考虑考虑自己的负荷吧。”唐愿领着她在山路上走着,也不说去哪。

张余珺满头雾水地跟着,冷不丁头上挨一栗子,有些委屈。

她同唐愿熟悉不少,两人相处也总带了些亲近,她开始在他面前有了自己的小脾气,这会儿被教训,不高不兴地撅了嘴。

“你到底带我去哪啊?”

唐愿回头看看落了他半个身子的张余珺,小姑娘缺乏锻炼,走两步山路就气喘吁吁。他过去拖住她的手腕,拉着她往上走,跟拖个包袱似的。

“带你去家访。”他声音含笑。

被家访的孩子其实家中只有一个年迈的奶奶,老人家大字不识,只局促地坐在屋里,担心是不是自家孙子在学校闯了祸。

唐愿安抚了她两句,然后从兜里拿出一叠纸币,五块十块不等,厚厚一扎:“虎子今年期末考的不错,这是奖学金。”

山里的学校其实和外头一样,每年两个学期,只是当寒暑假有人来支教,校长就会开课,也不收费,让愿意来的学生都来,可怎么会有人不愿意来。久而久之,这所学校一年便是4个学期,全年无休地上课,虽然没个系统,但零零散散也都把知识教齐活了。

叫虎子的小孩正好上山砍柴,不知道唐愿来家里送钱,他奶奶哪里知道还有奖学金这么回事,激动得老泪纵横。

“我带着新老师去看看虎子,您在家休息。”

“好好好,上山小心啊,唐老师。”

唐愿带着张余珺出门,张余珺才扯着他的衣角压低了声音问:“没有奖学金的吧。”这么穷的学校和地方,一个小初高加在一起才50个学生的学校,怎么可能还有奖学金。

唐愿却没回答,摸了摸她的脑袋:“走,去给虎子帮帮忙。”

叫虎子的孩子15岁,才上初二,张余珺也教了他,那是个极其勤奋刻苦,而且非常有主见想法的男孩,黝黑的脸上五官都很平凡,唯独一双眼睛,漆黑发亮,渴望着一切。

唐愿小心地拉着张余珺上山:“你不会以为我带你来,只是让你来当历史老师的吧。”

“不是吗?”张余珺低头拨开脚边的杂草,随口一问。

“当然不是。”唐愿挠挠她的掌心,引来她仰头去看,然后冲她挤了挤眼睛,“让你来上课只是顺便,主要是想让你看看,这些还没长大就开始当家的孩子。”

这话说得明白,但也说得不明白,就看张余珺自己能不能懂。

半晌的沉默。

显然,她懂了。

“我爸走得早,我妈一个人拉扯我和弟弟,她强势一些,脾气坏一些,都可以理解。”张余珺干巴巴地开口。

“确实可以理解,而且要更加尊敬。”唐愿的声音总是带着笑,和煦又平静,“只是你长大了,该知道自己要什么了,一味的顺从,对你和你母亲,都不算好事。未来你总会有你母亲无法帮你解决的难题,你会有自己的家,你总有一天,要做自己的主。”

张余珺微垂的睫毛颤了颤:“道理我知道。”

“只是做不到。”唐愿拍拍她的头,“慢慢来,一件一件小事开始。”

后来很多年里,张余珺一遍一遍回忆唐愿时,才发现,从一开始,他为她做的每一件事,都在帮她走出家庭的圈子,剥离对亲人过分的依赖,帮助她一步一步在成年人的世界里站稳。

在虎子家吃了晚饭,一碗糙米,一盆腊肉炖土豆,算是虎子家过年的规格了。

张余珺心里沉得像坠了秤砣,无论是为着虎子,还是为着自己。

走到了岔路,张余珺一个劲地闷头往前走,半天才发现身边的人没了,四周黑黢黢一片,吓得三魂七魄都要飞了,慌慌张张转头回去,才看到唐愿那厮就站在岔路口上,冲她笑出了一脸花。

张余珺气不打一处来,像个炮弹似的冲过去,劈里啪啦就是一阵粉拳乱揍:“我要吓死了。”小姑娘许是第一次受到这么大惊吓,声音里都带了哭腔。

唐愿大掌钳住她的两只手腕,把人往怀里拉,拍着她的后背:“好啦好啦,我的错,不哭不哭。”

哄孩子似的。

张余珺一挣脱,跺了跺脚。

唐愿锲而不舍地去拉她的手:“别生气呀,我带你去看萤火虫。”

然后不由分说拉着人就走,也不知道绕来绕去,绕了多久,这山里没灯没信号的,被人卖了都喊天不应喊地不灵。

“不去不去,我要回去。”张余珺心里发瘆,吵着要回去。

唐愿也不理,脚步快了些,绕过一个山包,就是一片小树林,此刻小树林飞满了萤火虫,幽幽的光把这天地都晃成一片星海。

张余珺不闹了,自己倒还往前走了两步,呢呢喃喃:“我还没见过真的萤火虫呢。”

她伸了手,想去抓,半道上又被唐愿扯了回来。

她不耐烦:“你干什……唔。”

迎面是一个透着湿润的吻,又轻又柔,落在她的唇瓣上,有些酥麻有些痒。

唐愿轻笑。

“做我女朋友,好不好?”他贴着她的唇瓣说话,声音轻得恍惚,然后她的下唇被咬住,被人软软地碾磨。

在大山里,耳边有虫鸣,张余珺被唐愿揽进怀里,脸蛋贴着他厚实的胸膛,然后是早已乱了节奏的一阵心跳。

可见他也不是那么淡定。

张余珺分神,心里冒了这么句话。

然后闭了闭眼,抬手回抱。

9

他们的恋爱和世界上每一对普通的情侣一般,没什么区别。

牵手、拥抱、接吻、约会。

唐愿值得被信任,被托付。

张余珺以为,等她毕业,他们就能结婚。

转眼大三,张余珺开始准备研究生考试的复习,还是历史系,和她母亲给她决定的一样。

唐愿问她:“不再想想吗?”

张余珺摇头:“也不全是我妈的意思,我也喜欢历史,不然也学不到现在。从前学数学,实在学不下去了,150分能考个70都不错了,我妈一开始还想让我去读数学系呢。”

唐愿闻言,也就随她去了。

他近来忙得很,报名了一个国际志愿者团队,正忙着做体检、面试,而且面临研究生毕业,论文也是一个老大难。

两人忙起来就没那么多时间腻在一起,好在张余珺也不爱黏人,自己背着书包就去看书复习了。

年底的时候,唐愿如愿以偿进了团队,因为国外战事激烈,后方志愿者人数不够,急需人手出国援助流离失所的难民儿童和青少年。

来不及搞什么大阵仗跟朋友亲人道别,唐愿给父母打了一通电话,然后带着张余珺吃了顿饭。

“两个月我就回来了,你别担心,好好复习。”

这是唐愿留给张余珺的最后一句话。

两个月后,张余珺没等到唐愿。

某天傍晚,新闻联播里插播一条消息,数日前,一场袭击冲进战争地大后方,17名国际志愿者失踪,经查证,包括国内志愿者2人——樊少穜、唐愿。

不到十分钟,消息就上了微博热搜。

张余珺彼时正拿着手机,微博推送从屏幕上端弹出。

她一阵眩晕,仿佛眼前所有的美好如同坍塌的高楼,碎成一地狼藉。

而她眼睁睁看着,只能拽着自己的领口像只濒死的鱼一般呼吸。那一刻,记忆疯狂在她眼底闪回,那个高大的男孩,有着阳光和煦的笑容,怀着一副慈悲的心肠,如同海上青烟,来不及碰到,就散了。

得到消息的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第一周、第二周、第三周……张余珺偷偷跑去唐愿的家里,只看到和自己一般绝望的他的父母。

一直没有消息,无论张余珺给大使馆打多少电话,每天刷新多少次新闻,始终都没有消息。

第二天开春,张余珺没再继续等了。

从此以后,她都不曾再打听过张余珺的任何消息。

因为,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失踪,总比死亡好。

她剪去了长发,扔掉了衣柜里所有五颜六色的衣服,换上了唐愿最喜欢的黑白灰。她放弃了报考历史系研究生,转考经管研究生,第一年名落孙山。

母亲气势汹汹杀到学校,把她从寝室里拽出来,劈头盖脸就是一阵痛骂。语言化作最锋利的刀剑,直直扎进她心里最痛的地方。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谈恋爱了,原本那孩子我听说也不错,也就不想管你,可人现在已经死了。你搞成这么一副样子给谁看,你自己的前途你不要了!”

张余珺木着一张脸:“妈,你就让我一次吧。”她声音嘶哑,满身疲惫。

没多久,毕业证下来了,张妈妈亲自来学校把她接回了家里,把历史专业考研的书都准备好了,没有商量,只有照做两个字。

张余珺却是一把火全给烧了个干干净净,换来母亲力道十足的一巴掌。

再温顺的人,也会有反抗的时候,这么多年,张余珺被压得太厉害,反弹起来,杀伤力也是惊人。

第二天一大早,什么都没要,只拿着自己的身份证和银行卡回了邺城。用前两年自己打工,跟着唐愿一块炒股赚的那点积蓄,租了间小房子,开始了没日没夜的复习。

第二年,曾经数学只能考70分的张余珺,以经管专业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研究生。

再然后,她毕业,考进了银行;加入了“宝贝回家”志愿者团队;每年都给支教的学生寄学习用品和礼物。

唐愿曾经说,他毕业了想进银行工作。

她走过他走过的每一条路,做过他做过的每一件事,照顾他照顾过的每一个人。

她把自己变成了另一个唐愿。

10

时间是最好的润滑剂。

第三年,母亲来邺城找她,两个人就此和解;第四年,表姐生了头胎,母亲跑来找她,苦口婆心让她找个男朋友,她嘴上应承着,心里却一片荒凉;第五年,弟弟恋爱,母亲给她打了个电话,哭了整晚,她答应母亲,回去相亲;第六年,她拒绝了谢檐喧给她介绍的第7位男士,只跟母亲说,不合适;第七年,表姐生了二胎,她请假回家送红包,顺便拒绝了谢檐喧给她介绍的第9位男士……

时间不咸不淡地过着。

距离18岁遇到唐愿的那年,已经九年了。

第十年。

那一天,柜台的小姐妹请了一天假,张余珺同她关系好,就帮她代了一天班。

当她按响通知铃通知顾客来办理业务时。

她见到了唐愿。

一个坐着轮椅,带着儿子的唐愿。

七年时间,瞬间戕为粉末。

自见过唐愿以后已经一周。

张余珺就像是做了场梦,每天都有些魂不守舍,做报表的时候还差点出了差错。

没几天,人在昆城的谢檐喧接到了张余珺的电话,那可真是惊掉了她一双眼珠子。要说“种玉”里最让她挫败的客户,就是这位张余珺小姐。你要说她不想谈恋爱吧,她又是自愿来登记的;你要说她想谈恋爱吧,她又是来一个拒一个。

“谢老板,你再帮我找一个吧。”

谢檐喧一听这话,倒还真不敢随便给她配了,这万念俱灰的语气是怎么回事。

登记的时候,关于这位“前男友”的事情,张余珺也没避讳,只是说得不算清楚。后来,屡相屡败,谢檐喧也能猜出怎么回事。当一个人拥有过最好的爱情,往往就无法接受他人了。

她琢磨着,这张余珺最近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作为“种玉”里最难啃的客户,张余珺在谢檐喧的心里,那还真是,很有地位。

为此,谢檐喧还专门跑了一趟邺城。

去了张余珺的母校,又辗转联系上了当年的那些个同学朋友。

直到听到当年的小秘书长说:“我前两年好像在街上见过唐愿,但是时间太久了,加上那人坐着个轮椅,我也不太确定。”

能打听到唐愿,那事情就简单了。

谢檐喧也是个谨慎的人,在唐愿家的街坊四邻打听了一圈,大概把人家的情况摸得差不多了。

一个人带个孩子,一双父母,四口之家,过得清净。

谢檐喧蹲在人家家门口,摸着下巴琢磨来琢磨去。

然后第三天,拎着一篮子水果上了门。

唐愿推着轮椅去开门,一开门就是一愣。

“唐愿先生?”

唐愿一头雾水:“您是?”

“谢檐喧,开家小店干点给人相亲的活。”她满脸堆笑,语气倒是坦荡。

“我们,不认识吧。”唐愿仔细回忆了一下。

谢檐喧摆手:“不认识,不认识。但我认识张余珺啊。”

男人脸一下就白了。

谢檐喧在心里给自己竖了个大拇指:谢老板,真聪明。

看来这两人,果真见过了。

“方便进去说话吗?”谢檐喧毫不客气。

唐愿推着轮椅退了两步:“请进。”

谢檐喧跺跺脚,迈开大步子就进屋。

11

那日的谈话,只有唐愿和谢檐喧两个人知道。

张余珺对此更是一无所知。

直到一天晚上,她接到一个陌生电话。

“余珺,是我,我是唐愿。”

张余珺很想马上把手机从耳朵上拿下来,挂电话。可她的手却不受控制地举着。

“有时间吗?要不要见一面?”

张余珺几乎要尖叫:“不要。”然后按下挂断,猛地把手机扔在书桌上,大口喘气。

张余珺,他有孩子了,他结婚了,你该醒了。

这七年,或许只是她“圈地自萌”罢了。

第二天上班,银行门口坐着一个身影,怀里抱着一个纸袋。

唐愿坐在轮椅上,远远瞧见她,就开始挥手。

他太显眼,又不知道低调,惹来所有人都频频看过去。

张余珺看着他,恍惚里像是和从前在食堂遇见时,他笑着冲她打招呼的模样重合了。

一模一样的笑容。

终究是心软,一步一步走过去。

手里被塞进了一团热乎乎的东西。

“给你买的早餐,我记得你以前很喜欢常记的小笼包。”坐着轮椅的男人,只到张余珺胸前。

她从前都是仰望着他,而如今,却只能低头俯视。

“你……”她艰涩地开口。

唐愿却打断她:“你该上班了,等你下班再说,行吗?下班的时候,我还在这里等你。”

话音刚落,就推着她往银行走。

下班的时候,他果然在,和上午一样怀里抱着东西,不过是圆滚滚粉嘟嘟的几个桃子。

两个人吃了顿不咸不淡的晚餐,都没说什么话。

分开的时候,张余珺开车送他回家。

唐愿现在的家在邺城郊区,买了一小块地,做了个三层高的小房子,屋子前面有一片院子,院子里种满了紫色的马鞭草,正值7月,马鞭草开得极旺盛,团团簇簇挤挨着,好看极了。

张余珺有些恍惚。

想起了她收在保险柜里的马鞭草书签,那是他送她的第一个礼物。

回去的路上,张余珺接到了谢檐喧的电话。

“张小姐,我找到了一个超级好的,就在邺城,你要不要见一面?”

张余珺苦笑,低声回了一句:“见一面吧。”

“那行,我跟你说一下他的基本情况。单身,带个孩子,不过你别介意,那个孩子是领养的,父母俱在,做点小本生意,今年33岁。”

张余珺的车开进停车场,挂挡,熄火。

一片寂静里,她听见自己说:“好。”

第十年,唐愿,我必须重新开始了。

见面的时间约在周六的晚上,在她母校的篮球馆。

张余珺站在篮球馆门口,心里不知道为什么跳个不停。

篮球馆是她后来多年里都不敢再踏足的地方,怎么会,约在这里。

推门进去。

男人站在篮球场中间,拍着篮球,站在原地投了个三分。

他的背影是那么熟悉,熟悉到,只一眼,就让她泪如雨下。

观众席上坐了个表情严肃的小奶娃娃。

男人转身,把篮球传过来:“过来,我教你打篮球。”

张余珺猛地蹲下,嚎啕大哭。

唐愿无奈,一瘸一拐走过去。

摸摸她的头:“哭什么?”

“你怎么站起来了?”瓮瓮的声音传出来。

唐愿拍拍左腿:“假肢啊。前段时间天气不好,老下雨,我腿疼,干脆坐轮椅。”

12

后来,张余珺问他这些年,怎么不来找她。

“回来的时候断了条腿,治疗复检就花了好几年。给你打过电话,但是对方说打错了。以前的同学,也基本跟你断了联系,我确实找不到你。后来想想,找你干什么呢?伺候我一个残废吗?慢慢也就不找了。”

一个铁了心的不再打听消息,生怕听到对方死亡的消息。

一个找不到人,又是个残废。

在这座不大不小的城市里,他们9年都不曾遇到。

“那你怎么又肯找我了?”

“也没什么,只是谢老板说,要是我不愿意来,她就叫别人来了。”

唐愿笑笑。

又想起谢檐喧说的:不要打着爱的旗号,随口说一句为她着想,却只是在给自己找借口,你应该知道,她想要的是什么。

这句话,唐愿曾经也说过,是他告诉张余珺:你应该知道自己要什么。

13

“我本来是从来不参加婚礼的。”谢檐喧咬着满嘴的奶油蛋糕,含含糊糊说话。

江停戴着一顶鸭舌帽:“那为什么还要来?”

谢檐喧翻了个白眼,又咬了一大口蛋糕:“还不是想让你明白。婚姻与爱情本就是一体,缺一不可。”

剩下的话,她没说,江停也明白。

你把婚姻当交易,最后遭了罪,真是活该。

一个对自己的生活都不珍惜的人,怎么还能期待有人来帮你珍惜。

两个人在角落里看着一对新人礼成,然后偷偷摸摸从侧门溜了出去。

压马路的时候,抬眼瞧见商场广告屏上闪着大幅广告——

青年艺术家卢文霜个人展,9月19日,隆重开幕。

广告的背景是一片蓝色。

谢檐喧还没见过那种蓝,如云似水,飘飘渺渺,似乎饱含着自由与喜悦,但又私藏一方孤独。

然后,一只风筝,模模糊糊飘在上空。

谢檐喧眯着眼看了半天,心里暗自感叹。

半晌,突然转头。

她看到鸭舌帽下,半副阴影罩在了江停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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