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五下午不到2点,老婆就开始剁肉馅,儿子跟小刘去营区后面几公里远的后岭爬山去了。我给她打下手,肉馅弄好后,我把洗好的韭菜放在笼屉里控水,媳妇又动了邪念。那天我让于庹初五来吃饺子时,还不知道她跟儿子初六下午就要返回北京。
于是翻身上床,准备小干一场。老婆今天特意穿了一件新买的黑色蕾丝内衣,说穿上衣服,应对紧急情况会更从容些。老婆用心打扮,瞬间唤醒我沉睡多时的欲望。我像个傻子似的看着她,像猫儿守着一条过于肥美的鱼,一时不知道从何下手。
“如今这花花绿绿的世界,老爷们能安分守己地独守空房不容易,这身边的诱惑太多了。我同事,那个大吕,你还记得吧?她老公在外面也有啦。有一天她老公回来洗澡,手机响了,大吕一般不看他手机,跟我说她绝对相信她老公。可心里禁不住想看呀,就打开瞅了一眼,就看出麻烦事儿来了。她发现一个叫‘伦敦珍妮’的人隔三岔五地给她老公发微信,嘘寒问暖,关怀备至,大有上位之意图。问他呢,他就说没跟那女的怎么样,就是在网上聊了聊,后来加了微信。大吕就说,看不见的幻想一下也就罢了啊,真枪实干我可饶不了你……”
老婆很沉着,一边叨叨,一边目不转睛地看我宽衣解带。有时候我真想告诉她做这事时不要东拉西扯,会影响情绪,造成熄火短路;不让她说,又怕她胡思乱想,认为我不像以前勇猛了。我可不想让她小瞧。
“怎么,夫人也准备为我签批一个临时的随军夫人?”我把裤头一扯,翻身将她压在身下。
“你这辈子就别想纳妾之事!”她嬉笑着扭来扭去。
“那就辛苦夫人啦,一饰两角。”琐事缠身,胡咧咧几句,没想到竟能勾起我策马驰骋的劲头。
“你心里怎么想我可管不着,你要把心里的念想变成现实,可就不识时务啦。”
媳妇那天包饺子失手了,不像以前那么好吃。于庹嘴上一个劲儿说饺子好吃,可进嘴最多的是白菜拌海蜇。小刘见于庹在,没留下来吃,说公务班给他留饭了。
赵傲跟于庹一见如故,嘻嘻哈哈笑成一团。可我觉得于庹没放开,每每大笑过后,心事就像头发里的蜘蛛,很快又跑来在脸上织出一片网。老婆问他多大了。他敏感地笑笑,用玩笑的口吻说:“不急,嫂子,我还小着呢。”可静下来的时候,他则很有眼力见儿地给我们倒酒递茶拿饮料。
“该找了,什么年龄做什么事。你不谈朋友你爸妈不着急吗?还是抓紧找一个定下来,人啊,一晃年龄就大了。”老婆把一盘刚煮好的饺子放到他跟前,转头又给我下指示,“你们这些当领导的,也得多替他们操操心,你想啊,他们整天搞飞行训练,哪有时间去见女孩呀?你们得学那些做父母的,带上他们的资料帮他们出来相亲。去那些女同志多的单位,搞搞联谊活动,休息日,把她们请到军营里来,搞个集体舞会啥的,大家见见面……”
“你让我爸在这儿搞《非诚勿扰》啊!”儿子故意夸张地说,显示他对这个话题也不感兴趣。
“嫂子这个主意还真不错。不过,人家相亲都是先说自己的优势,家里有多少房产,自己每月挣多少钱,结婚是欧洲十五日游还是北美赏秋。我们跟人家见面,得先跟人家坦白一个月能在家休息几天,一年能在家过几次节,陪她逛几次街,上几次公园;孩子家长会去不了,家人有病陪不了;执行重大任务时,父母重病不能回;等等。”于庹松了口气,往嘴里塞了一个饺子,“你说,这一通坦白交出去,谁还敢跟你谈恋爱?一听到这,就秋风扫落叶了。”
“你们会不会对女方要求都挺高啊?”老婆听他这么一说,也有点泄气。
“要说高呢,外貌肯定有点要求,对不对,赵傲?”他说着把手放在赵傲的后脖颈那儿,抚弄了两下。
“我负责挣钱养家,你负责貌美如花。”儿子嬉皮笑脸地应承道。
“你小子不好好学习——”媳妇用筷子敲了下儿子的脑袋,“吃完饭赶紧复习去。”
“我要考不上大学就是被你敲的。”儿子瞪了她一眼。
“你懂什么?丑妻近地是一宝——”我拍拍儿子的肩膀,觉着老婆守着客人不该损他。
“爸,还是你行,给自己弄了个宝看家,绝对放心。”儿子有了我撑腰,又放肆地回补了一刀。老婆脸色骤变,她知道不便发火,拼命忍着,可心里的火早就烧到了脸上,两个眼睛圆睁,像两枚随时准备发射的导弹。
“嫂子,你刚才的点子确实不错。要是能搞这方面的联谊会,那帮小子肯定高兴。”于庹及时抛出干扰,让“导弹”落到自己身上。
“官老师哪有馊点子?!官玉琪老师的脑袋里装的都是金点子。”我紧跟其后,泼水降温,哄老婆开心,我还把蘸料往她跟前轻轻推了推,违心地说,“蘸点辣椒酱油味儿更好。好长时间没吃这么好吃的饺子了。”
长时间吃食堂,味蕾也发生改变。大锅饭有各种作料保驾护航,灶上做饭的又都是年轻人,口味重,各种香料调味料下得猛,味浓色香,嘴就给喂馋了,觉得家里的饭菜味清寡淡。
“嫂子是老师吗?”
“嗯。”
“我觉得另一半是老师真不错。尤其是飞行员,因为你平时根本没时间过问孩子的教育啊,如果妻子是教师,你就不用管了。在我印象中,老师的孩子没学习不好的。”于庹可真会说,几句贴心的话让娘儿俩都高兴。
“这还不简单?将来让你嫂子给你介绍个老师就是了。”
“也没那么简单,我觉得吧,关键得理解,理解我们飞行员这一行。还得有点境界,真的。太俗了不行,整天黏着你,没有自己的事业更不成……”
“你嫂子说得没错,你要求太高。”我把杯子往他杯上一碰先干了,我把杯子放下,看他慢慢给我续酒,“对了,问你件事儿。你小子是不是没跟教导员说实话?”
“没有啊。”他微微一怔,没想到我问这个。
“没有就好。”
“春节对咱中国人来说是最大的节日了。哪家父母都盼着孩子回家团聚。”我老婆又发话了,“原先在电视上经常看到春节期间,好多官兵回不了家,在边防巡逻、在海岛守礁、在空中巡航的新闻。每回看到这些,我就想,要是真有任务离不开那是没办法,如果有假期不回去就值得商榷了。老人盼了一年了,还是应该回家看看的。你现在年轻,可能体会不到,等你将来自己有孩子就知道是啥滋味儿啦。”
于庹笑笑,没接她的话。
“你不是跟教导员说会朋友去了吗?怎么初一晚上就回来了?一天都没待,这算啥朋友啊?”我觉得他有事瞒着我。他仍穿着大年初一来家拜年时的银灰色耐克羽绒服,并没因今天的宴请换件衣服。
“我确实要去见朋友的。”他咽下嘴里的食物,取了纸巾将胸前沾了辣椒酱油的地方擦了擦,他回避了我的目光,把视线投向我面前的炸带鱼,“我去了,不过没见着。”
“大过节约人家去见面,人去了又爽约,现在的孩子可真没个准数。”媳妇为他表示不平。
“嗨,我也爽约过人家,没事儿的嫂子。”他没心没肺地冲她笑笑。
他在席间说的一切,跟我想知道的没什么关系。其实我很想问那天我们分手后,他们在庐山又待了多久,有没有再碰到那伙混混,他又是怎么考上航校,当上战斗机飞行员的。但是,我能感觉到他不想跟我分享这些。他从不主动出击,偶尔也会说点轻松的话题,更多的还是应对官玉琪提出的个人问题。他跟我刚遇见时的感觉有点不一样,有点心不在焉,又像是心事重重。可刚见到那会儿,他好像还愿意把我当成一个能分享他秘密的老朋友,这会儿却刻意与我保持了距离。
吃完饭,举家送他至楼下。这会儿正是家家欢聚小酌之时,机务大队那边不时传来锣鼓声响,烟花爆竹在远处乡村黑魆魆的夜空炸响绽放。官玉琪上身穿了件对襟绣花薄棉袄,下身是没到脚面的毛呢裙,脚上只穿了双棉拖鞋,这会儿紧捂着领口,冻得瑟瑟发抖,正追着远处暗夜里的那片璀璨的火花左右踱步,驱赶寒意。
“你们赶紧上楼,我抽支烟就上去。”
她听说我要抽烟,脸上即刻露出不满。“大男人不讲信用,说戒烟了又抽上了——”
“一支,半支——”我避了风点着烟。
她瞪了我一眼,拉着儿子跑上楼。
于庹已经进了楼旁的小树林。那些树是去年春天栽下的,现在叶子全落光了。手腕粗细的树干,迎着月光的一侧是青灰色,显得坚强干练;另一侧是浓重的黑,与夜紧密相依。皎洁的月光从树干上滑下来,在林间画出一道道黑色的平行线,落在林间苍白干硬的地上。郁郁独行的于庹,像冬夜的守林人,孤独地走在无边的寂寥之中。
没多久,就听说于庹摊上事了。我问老丁,对方反问:“这年头光棍还能摊上什么事?”
“要是出去喝酒惹上事儿了,得严肃处理。禁酒令说了多少回了,不能光说不练。”我怕于庹在这上头犯事,团里因为我而包庇他。于庹春节在我家吃饭的事成了地球人都知道的事。
“你要是真关心他,就赶紧帮他找个对象,啥问题就都解决了。”老丁从我报到那天就知道我跟于庹认识。
“因为女人吗?”
“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我让指导员好好跟他谈谈,听说是他以前交往过的一个女朋友。”
“当兵前,还是航校期间?”我想到庐山的那个女孩。
“航校期间他不敢,我估计是航校前,上地方大学那段时间认识的女孩。”老丁看着我,像只静观其变的老猫,“你们以前认识?还是……”
“噢,说来真巧,五年前我在庐山疗养时与他有过短暂的接触。我猜他那时候就在地方大学吧,感觉挺不错的。”我知道老丁要是不搞清楚我跟于庹的关系,不会全盘托出于庹的事情,就透露出一部分信息。
果不其然,这回他心里踏实了似的往椅背上一靠,轻轻舒了口气。“其实这种事情也好办。处对象这种事,不能硬来。强扭的瓜不甜,即便两家世交,翻脸的也不少见。现在不像过去了,从小定的亲,大了就一定要按那个来。现在事事顺从父母的孩子,根本就没生出来。”
“直说吧,是不是因为家里的事情啊?”我不喜欢老丁卖关子的说话方式,凡事整得那么神秘。
“他家里有一个,大学里也谈了一个。”
“现在是个男的找对象都会挑的,可也不能因为这,就一定让于庹为所有谈过的女人埋单吧?”
“也没到那一步。找对象嘛,挑一挑,找个理想点的,这大家都理解。可你要挑花了眼,跟这个好几天,跟那个腻歪一段,容易出事。谁知道那些被选对象心里怎么想?年后飞行员走访,我让教导员专门去过于庹家,了解了些情况。他家很有钱,别墅大院,搞花卉,承包鱼塘、虾塘,去内蒙古种油菜,去山东那边种鸡头,也就是芡实。据说上海那边很兴吃那个,补肾壮阳之类的,挺来钱。去年他们家又开了酱油厂,销路很好。总之,他们于家在那片挺有名。跟他家定亲的是早年做生意认识的,有恩于他们家的一位姓黄的朋友。用于庹父亲的话讲:‘别说于庹现在是飞行员,就是残废了,我们于家也不能主动解除婚约,我们不能让人家说我们没良心。他现在是军人,军人更应该讲信用!’你看看,人家拿这个堵我们嘴呢。”
“黄家那个女孩呢?又不是旧社会,她就那么三从四德,完全听命于父母,听从媒妁之言,放弃婚姻自主的权利?”我觉得于庹父亲真这么认死理儿,于庹肯定会为这事牵扯不少精力。
“那女的没见着,听说在天津读研究生。”
“高知女性应该明事理啊。我觉得这事不会那么难办吧,攻一攻黄家的闺女,只要把她的思想做通了,就好办了。”
“现在关键就是黄家女儿非常喜欢于庹!于庹的大姐说,要不是因为黄家女儿一直坚持,这回黄家也不会那么强硬,非要于庹五一期间回江苏定亲。”
“5月份回去,这怎么可能呢?!3月底我们就得走了,到那边没有一两个月根本回不来。于庹是这次任务选中的唯一一个90后飞行骨干。这事你们得赶快想办法平息下来,把工作往前赶。”
“可现在头疼的还不是黄家这事,前几天队里收到一封举报信,说于庹玩弄女性——”
“这又是弄哪出?你说这事会不会跟黄家定亲的事儿有关?或许还有别的女人,对他也抱着幻想,听说他要跟别人定亲,写信给他施压?虽说我跟他交往不多,春节也请他去家里吃过饭,可有一点我敢肯定,他不是那种玩弄女性的人。”
“没有写地址,后面也没写落款人。”
“会不会是发错了?信上还说些什么?”
“就是说于庹失信,不守承诺,还骗人钱财,玩弄女性啥的,没什么细节,都是大空话。”
“这就不好给人家定‘玩弄女性’这个罪名了。你说于庹玩弄女性,得拿出证据来,空口无凭,张嘴就来怎么能行?——不对不对,说于庹骗人钱财,会不会是搞错了?他家不是很有钱吗?”
“是啊,信的疑点不少,指导员找他谈,问他是不是在地方的时候谈过女朋友,他说只在大学一年级的时候谈过一个,没两个月就分手了,也没再联系。问他是不是在哪儿吃饭喝酒,逗弄过人家女孩子,他说没有。他还说上航校的时候想谈来着,可没时间谈,学校也不准谈。到了咱这儿,天天忙成啥样不说你也知道,平时上街都要请假汇报,飞行的时候手机都要上交,统一保管,更别说处对象这种事儿了。”
“团里什么意见啊?”
老丁身子往后一靠,开始往身上摸烟。“这件事先放放,我们也不能光听那小子的。我让指导员近期再去于庹上大学的地方走访一下,尽可能地找找线索,比如他上学期间常去哪家下馆子,交往过什么人,平时花钱大不大方,看能不能摸到一些有价值的信息。”
“很好。东海任务还是让他去。思想工作我们继续做,也让他相信组织。”
“团里也是这个意思。于庹在他们那一批里确实是拔尖的,不比一些老飞行员差。飞行技术过硬,待人也很好,很善良。在团里大家对他反映不错。再有,他家那么有钱,是个富二代,可他一心想当兵。就这一点就挺让人敬佩的。指导员说,当年他为了转去航校,跟家里闹得很凶,甚至要断绝关系。最后,他的一位好朋友,也是老同学帮他做工作,他自己也保证,只要能上航校,就同意他跟黄家的婚事,他父母才妥协的。”
“为了上航校,他肯定是先答应下来再说,哪管日后家里跟他算账啊?!”
“可不。”
“他做得确实也值得。现在社会上有多少诱惑人心的地方,可他还一心向往军营,说明他是个有大情怀的年轻人。”我对于庹的印象不错,觉得他善良,也很单纯。
“军人都是有大情怀的人。”他冲我笑笑,又往身上摸烟,“‘有灵魂,有本事,有血性,有品德’是我们当代军人的标准。可是,眼下除了高尚的情怀,还有一件棘手的事儿向你汇报。”
我看着他,意思是快讲。
“小东门外的商业街,有好几家还是不肯走。理由呢,说那片房子当初人家也是和出资方一块建的,又在营院围墙对面,中间隔着一条很宽的马路。人家认为从严格意义上说,不算是咱们这次军产清理的范围。”
“这我可说不好,反正该清理的你必须清理干净。否则,上面查验不合格,还是师里坐蜡。对了,小东门有多少咱们的家属啊?”
“不少。当初团里鼓励她们承包创业,也是变相安置她们,稳定军心。”
“效益怎么样?”
“一般。好的一年能挣个七八万,差些的一年也就三四万吧。”
我觉得这事不好办,尤其是牵扯到好几位飞行员家属。王团长为这事专门找过我,说有几位飞行员家属在小东门开了店,虽说挣不了几个钱,但离家近,孩子、家务都能照顾上。家庭稳定,他们飞得也安心。当然,部队家属出面,地方老板投资开公司的也有几家。现在上面要求清理,家属们就慌了,搞得大家心里很不安稳。老丁今天问这事,恐怕也有这方面的考虑。任务在即,后院绝对不能起火。
“要不这样,小东门商业街的事情我再跟师里商量一下,看能不能暂缓到东海任务结束以后。不过,你得有思想准备,商业街最终还是要收回来的,除非你不想干了。”
“是,政委。”他突然站起来给我敬了个军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