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所茶馆说不定就是白氏名下的,而白安歌的这番话,无疑说明了千慕一族中有人偷偷绕过规则与白氏中的某人做了交易,这才让这些白茶流出,不知道暗地里盈利了多少金钱与人情,又勾结了多少腾达的时机。
白发墨瞳的男人面色冷冽严肃,轻抬视线扫过面前少年的脸,那层笑意不变,不赋予感情却近似阳光温度的笑,他垂眸望着盏中清茶,茶香袅袅拂开心中尘霾却添上一层朦雾。
“那么白氏公子想做甚?”空桐珩沉冷的眼眸望着温热的茶水,指尖轻点瓘玉杯。
“我要见妹妹。”白安歌琥珀色的眼眸澄澈而温和,没有任何的攻击性,连说话都不咄咄逼人,可这请求分明就没有半分低声下气。
怎么,白公子他不知道与自己牵线的人是何人吗?问白鸢不是更好吗?竟然一概不知?此般大意宽心,又怎堪白氏大任?不过白氏的确该死,空桐珩心底暗喜着,桌下捏紧的拳头顿时松开。
“白公子,有一言相问。”空桐珩推动瓘玉杯,冷峻的唇掀开冰凉的温度,“此处茶馆甚觉有不从心意之事,不知公子如何解吾心之误会。”
原来被看作误会啊?看来这络丘村的白茶不给出点儿实际的东西来,千慕家的寻玉公子就不一定会谴派人去查了,但这别人的家事与自己有何干呢?所以白安歌才不愿意多解释一句,也不让他放心,笑着捧起眼前茶杯,手往前一随礼,送至唇前饮了数口才放下:“茶馆无名,地处偏僻,寻玉公子何不与茶馆掌柜攀谈几句?”
反正没有千慕家的人盯着,他空桐珩难不成在外还担惊受怕不成?
空桐珩心底冷笑一声,果然白氏的人都唯利是图、冰冷无情,分明求人在前却满足不了条件,高高在上的样子谁又可能答应这场合作?
看得出眼前男人的心高气傲,他对整个白氏都有一种仇视和嫌弃,可白安歌笑得眼底都在发光,而后手在腰带上一挑,一根白缎子缠上的樟木条滚落手心,一翻手腕,整根都压在了桌上,杯中茶水轻轻晃着,倒映出一双漆黑凝重的眼眸,空桐珩看着那只手渐渐离开,不到小手指长的木条寒酸得让人想要发笑。
“啧。”看透对方的嘲弄与轻视,白安歌摇了摇头,水月色眉勒黏上了一根细发丝,他推面前的杯子,趴上桌子抬头看他,“这个樟木条可是我亲手为您准备的,茶馆老板就认这个,我亲、手做的!”
有什么意义?反正也不值钱。空桐珩不想与白氏的人多说一个字、一段话,一句“谢过”后连茶都没喝就走了,不过顺手带走了木条,想来要在白安歌不在场的时候去见茶馆老板吧。
撑起下巴看着男人坚定冰冷的背影,白公子却看到了空桐珩藏在最底下的不成熟的执着和无法治愈的心痛。
空桐珩的确有一生追悔莫及的过往,岁月让悲伤和眼泪为心立一块叫怀念的墓碑,那片缀着珊瑚珠的红衣,那扇飘满白檀月桂香的门,那弯金月木的躺椅,富华金丝编织下的软纱藏不住冷艳高傲的骨魂,她不是世界能够囚禁的人,又岂是他能够随意亲近的人?他没有吻过她的笑眼,更没有吻过她的泪痕。
不过回忆并不足以牵绊住当下的职责,他要摸清白安歌的底细,这几口茶他明白了这个白公子确不似一般纨绔那样只知玩乐和仗势欺人,在自己疏远他时,他一点儿也不慌,保持着合适的距离却不提放弃,那种无论怎样的结果都无所谓的随心所欲像记忆中的谁呢?空桐珩找着相似的人,却无迹可寻。
一回丞相府,白安歌就撩开袍子往书房跑,仆婢们低头低头收肩,碎步快行,一抹群青色兜着风声从耳边擦过,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回头看去时只撞见亭边竹林晃落了几片小叶子,小公子的衣袍撞上假山,脚下碾过松动的鹅卵石,两三步跨过窄溪的木桥,丞相大人的书房正在眼前,沉香的燃烟自窗口飘出,棕竹木雕的窗户被阳光打磨得沉静温柔,沉淀着几分严肃与庄重。
“父亲!父亲!”
“父亲!”
白安歌堪堪刹住脚,快要推开门的手在触摸到冰凉滑硬的门框时赶紧收回,转而屈起手指小心翼翼地叩了叩,“父亲——”
开朗的声线带着喘气声,一听就知道这孩子又跑去玩耍了,在书房写字的男人带着中年稳重而儒雅的气质,门外儿子及近的喊声让他抬起头,慈爱里带着官场上染上的严谨自律,很快里面传来应允:“进来吧,安歌。”
“父亲!孩儿请父亲安!”白安歌几乎是跳着进去的,差点儿被自己的袍脚绊了一下,往前踉了几分才稳住歪斜的身子。
“你又去闹了?”白莨笙语气温和,毫无爱昵的眼眸敛沉着一片思索的海,用棉麻织就一身低调的棕色衣袍光秃秃得不添任何饰物。
“嘿嘿……”少年心性贪玩,眼底纯粹好奇的光打量着来了好几次的书房想要找到更好玩的,可在触及父亲审视的那一刻,白安歌两手捏在背后手指纠缠,一笑连沉香的飘烟都软得融化了,“我陪了昭王殿下好久的,他去忙了我才来的。”
“哦?是吗?”白莨笙揉了揉两撇纤细的胡须,从椅子背后的柜子里拿出了黄梨木食盒,一打开,各种香味撞得舌根发痒,口水都快关不住闸了,看得出孩子馋,他取出一盘粉嫩的海棠酥放在桌上,“快点儿来吃吧,这口亨居的点心想你很久了!”
在白莨笙慈祥的注视下,少年跑上前一手抓一个炸得脆香的海棠酥,板栗馅甜得整根舌头都快要跳了起来,他扬起脑袋,眼眸里满是雀跃:“父亲,你说我的妹妹会来吗?”
孩子啊,就只是单纯的孩子罢了……白莨笙走到孩子身边,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束发的丝带松了些,他突然想起自己的抽屉里还有一个千金桂木做成的小冠,立刻拿出来为孩子戴上,还将黏在眉勒上的发丝别到了耳后,“会来的,父亲一定会让人把她找回来。”
整个白氏都会把白未晞找回来。
没有人看到白莨笙眼底的失落和惆怅,白安歌抱着黄梨木食盒小心翼翼地迈出了门槛,男人看着少年走远的身影,低下头,一下子脱力地坐在藤椅上,兄妹、兄妹,怎么可能有真兄妹呢?
白安歌抱着食盒坐在近门旁的凉亭里,甩着一只腿慢悠悠地吃着,绿豆糕、杏仁酥、糯米糕、红豆条头糕,每个都尝了个遍,口亨居的点心美味且适口,无论吃多少都不觉得腻,也不觉得口干,没有第一口的惊艳,却有了往后相伴的机会,以后每每要吃糕点,必然藏着点口亨居的,夏天藏在冰室里,入夜了拿出一些来摆上,喝着冰杨梅汤,靠在后院里葡萄藤爬满的亭子里看星星。
秋天来了就更好了,有流苏领坠的衣服穿,天凉了可以吃到秋桂团子,说不定还能从兄长那儿讨来酒酿桂花馅的。
再吃过几盘秋桂团子就到深秋了,皇帝就会赐予百官名叫金秀贵夫人的花,泡茶喝、做甜品,这种珍罕东西很难得,一年也才能吃那么几次,还有珙桐果,它长在很陡的峭壁上,难以采摘,凉血清热的紫野堇糕点在印象里没有一席之地,它有点儿苦。
想着想着,思绪很快到了冬天,嘴巴也开始想念文冠果的果子味道了,熬成果膏倒在热水里,甜滋滋的真香!咬一口糯米糕,花生碎漏在了衣服上,白安歌伸手掸掉,一抬头就看见白衣然回来了,年过二十三岁的男人眉目明朗,弯月细眉挑出柔和之感,纤温凝润谁能想过他就是大败袥尨人的左将军呢?衣角泥尘,却不被污渍禁锢的潇洒姿态每一步便迈出一阵高朗,肩披夕阳,柔俊五官染上归家的闲适与惬意,他一进门当然看到了坐在凉亭里吃得满嘴是渣的孩子,举着半块糯米糕朝他挥着手臂:“兄长!兄长!”
白衣然走过去,把剩下的几块甜食一并整理进食盒:“少吃甜食,坏牙齿。”
“我每天都用白豆蔻和茯苓松脂粉清理牙齿的。”白安歌仰着头,却被斜照的日光刺得眼角一痛,紧攥着半块糯米糕躲到白衣然身后抱怨着,“今天日暮好刺眼。”
夕阳如流水轻薄,质感却似油墨般浓厚,飘在皮肤上像花瓣误落,可抬眼看去却浓重艳丽,西境舞姬的裙角金铃都没如此绚烂过。
晚饭之前,白莨笙让白衣然来书房,负手而立的父亲面目严肃,眉心的疲惫和自责日渐深重,他叹了口气,目光不愿看向成年有功的儿子,“衣然,记住你母亲的话。”
为白氏肝脑涂地。
“衣然定不忘母亲。”润光沉沉的眼眸蓦然沉重几分,巨石捆着一颗心挣扎着,冰凉深邃的海水压得肺疼得开裂,他索要追求母亲的爱,最后得到的不过是严苛的训导和无情的责罚,母亲逝世后,父亲养着他,有慈爱和关怀,也有这句“记住你母亲的话”。
他的一辈子早就埋在了泥土里,仰望着别的翅膀自由飞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