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妈妈住的地方,是一个叫戴家村的湾子,也是一根直肠子的小路,从大路上分出来到底,直肠子的两边是各种红砖平房,这些平房旁边用树枝圈着一些菜地,有大有小,平房里的生活污水被地面的阴沟引到菜地里的水坑,用以浇菜。菜都被滋养的肥壮嫩绿,各种蔬菜瓜果常年轮流开着花,桃红柳绿生机盎然,对孩子们来说是乐园。
还有一个被大人禁足的“乐园”,在直肠子的小路的末端,是一个死去的湖,叫戴家湖,被高高的热电厂煤灰山掩埋。建设武钢需要电,热电厂需要排出大量的煤灰废水,于是全排到了曾经充满生机的,有无数鱼虾莲藕的戴家湖。
在我的记忆力,戴家湖已经是一座高高的煤灰高原了,煤灰高原的中间有着一个小小的,深深凹下去的湖泊,长着芦苇和茅草,有着这湖水最后的生灵,麻雀,小鱼,乌龟,蛇。
我老爸说戴家湖有神奇的生物,是一条巨大的白蟒蛇,他在湖边长大,年轻时见过茅草被刷刷的分成两半,和迅速消失掉的蛇尾。戴家湖物产丰饶,滋养了一方土地和生灵,非常有灵性。
煤灰山其实非常好玩,用大人的话说我们孩子喜欢在那里窝尿和泥巴,只是软软的煤灰泥会把我们的脚深深陷下去,就像沼泽。我们却没有意识到危险,从软乎乎的湿泥巴中把脚费力拔出来是种刺激的体验,我常常和认识或者不认识的孩子们,在那里狂奔疾驰,当然要背着爸妈。不然会挨揍挨骂。有时玩的过于开心,和新认识的小伙伴依依惜别后,到家后还能听到他们的声音,无非就是叫着我的名字,让我快去和他们一起玩。有次吃晚饭时,他们又在叫我了,一声比一声大,我抗拒不了这热情的邀请冲出门对着煤灰山大声喊,我在和爸爸妈妈吃饭,来不了!!
回头看见追出来的爸妈脸色惨白。
你在和谁说话?老爸问我。
“煤灰上的小孩子啊,青青,涛涛,燕子,还有很多我不知道名字的。”
“那里没人!”,老爸一掌把我抓回去吃饭,我回头看煤灰山,夕阳还剩最后一丝红光,那里分明有几个白色小影子,慢慢的融化在夕阳里。没人陪他们玩,这么晚了也不回家吃饭真可怜。
我5岁了,老妈腰部受伤在家休养一年,天天教我认字,学数学,准备迎接一年级的入学考试。我已经会写自己的名字了,个子长高了,胃口很大,一天能吃掉四斤卤牛肉,如果不是看我吃掉,我爸爸都不会信。
这份巨大的食欲让我的前半生非常痛苦,人太馋对自己和家人都是负担。后来到了中年终于摆脱掉了,我对鬼神祈愿,希望摆脱这可怕的食欲,于是非常健康的我反反复复胆囊炎发作,切了个胆,却没在胆里找到胆结石,鬼怪完成心愿都是要代价的,代价或许就是我的健康。依照医嘱,清淡饮食,少吃多餐,我每次只能吃一小碗粥,对大量的食物都失去了兴趣,本来是看不得食物的。
曾经我也疑惑自己为什么会有如此巨大的食欲,有次梦到我是一只猪,没有任何记忆只有本能,而且没有味觉,只知道大口吞咽冰凉的猪食,只知道拼命的吃。醒来时明白自己大概是还带着前世的本能和习气。做猪的感觉太真实了。
后来我没怎么去煤灰山了,不光是老妈盯得紧。因为没有再遇上我的小伙伴们,没意思,还不如在家里看小人书。不过有天天气很好,老妈睡着了,我又听到了小伙伴的召唤,这让我兴奋的一蹦老高,悄悄的溜出了屋子,去找我的小伙伴们。到了那里只有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小男孩,正在挖一个深深的坑,还时不时自己跳进去试试深浅,跟我说一会他把我埋起来,然后他就去喊救命,让其他人来挖我。我表示反对,衣服会脏的,老妈会狠狠抽我,除非让我把衣服脱了再埋进去。
“不行,我不耍流氓。”那个小男孩义正言辞的反对,“耍流氓”在当时是个很严重的罪,如果谁“耍流氓”,会被所有人瞧不起。挖坑很费力,而且他用自己的双手一捧一捧的把泥巴捧到坑外面,进度太慢了,老妈醒来我就玩不成了,着急的我也帮他一起挖,越挖越觉得他长的像只乌龟,慢吞吞的挖,慢吞吞的扒,脸上的五官也越来越像乌***发慢慢变少,头也变小变尖好多,背也越弓越圆,我越看越有趣,就问他,“你出来玩爸爸妈妈知道吗?什么时候回家呢?”
他背对着我说他不回家,他爸爸妈妈不要他了。我若有所思,这是个严重的问题,我还解决不了。我说那我们一起去找下我爸爸妈妈,让他们跟你爸爸妈妈说。我觉得这么严重的问题,大人们之间一聊天就会解决了。因为所有的大人都必须依照某些规矩生活,比如不能不上班,不上班会有很多大人教训他。穿的用的也不能和别的大人不一样,不穿灰蓝色的工作服也会被别的大人教训。所以他爸爸妈妈不要他这事,叫我爸爸妈妈跟他爸爸妈妈提醒下,就一定解决的了。
坑终于挖好了,我感觉他已经累的没力气了,蹲在地上很久。我跳进坑试试,还没有我腰深,这怎么埋我,即使我蹲着让他埋,我只要站起来就可以把泥巴冲破了。坑里慢慢聚集了些泥水,热乎乎的还带着焦灰的味道。
我看小伙伴没力气跟我说话,我就讲起来我的爸爸看见过戴家湖的白蟒蛇的故事,可是白蟒蛇现在住在哪里呢?这厚厚煤灰山把戴家湖填的只剩这么一丁点水面,白蟒蛇住在里面不和我蹲在坑里一样不方便吗?于是我仔细的想,白蟒蛇应该住在哪里才合理。离我们所在大约两站处就是长江,长江的水又冰,江风又舒服,爸爸常常骑自行车带我去长江的堤坝上放风筝,堤坝里的杂草里甚至还有野鸡。白蟒蛇就应该住在那里。小伙伴埋着头说,那里不是白蟒蛇的家,白蟒蛇还是得回家的啊。我说以后等我们长大了,把戴家湖挖的大大的,再让白蟒蛇住回来。如果大人不让挖,我就把我家的菜园子挖个大水坑给白蟒蛇住,我家菜园子可以挖个很大很大的水坑。
小伙伴蹲在地上抱着脸,露出一双圆眼睛看着我,眼睛亮亮的,“好,你少吃点青蛙,不过你以后会还的。”
再接下来的记忆就是我脏乎乎浑身泥巴的走在湾子里的小路上,被我老妈边洗边揍,身上的红印子一周才消,我牢牢的记住了这次教训再没去过煤灰山。本来老爸为了满足我的食欲,每晚都要去抓青蛙和鳝鱼给我吃,我却看见这两样东西开始作呕,甚至闻到鱼腥味也觉得难受,对其他肉类却依然来者不拒。
后来我确实放生很多青蛙,在菜场看见青蛙黑乎乎的圆眼睛盯着我不放,就好像看见了小伙伴的眼睛。如果不是囊中羞涩的很,我一般会去买了放生,而且都放到了长江边的草从里,希望你们都能拥有广阔天地。
因为后来发现煤灰是很好的制砖材料,戴家湖的煤灰被挖的干干净净,政府干脆把戴家湖修成了戴家湖公园,有一个大点的湖面和一个小池塘。
小伙伴们,先住着吧,潦倒半生,大家谁不是劫后余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