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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青城派:苦海渡

保都。

送别跛道人以后,玄胡索又回到了保都,他用谢昉留下的机巧,琢磨了许久,才拼拼凑凑做出个假人,大摇大摆地代替自己回了药师谷。

这样做自然是给旁人看的,谷内弟子对于老谷主这花样百出的手段,早就是见怪不怪了。

留在保都的这些天,玄胡索发现了一些不太寻常的地方。

比如,他那清冷寡言的小师侄,如今竟开始在庭院中种花了。他问归鹤,归鹤便说只是贪图好颜色。玄胡索行走江湖多年,这样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怎么都是骗不过他的,他瞧着归鹤的耳朵透着一层浅浅的红,心下便知一二,只是一笑,也没再说什么。

自从范阳之事后,施露被接到保都,已经许久了。从他们见到施露的第一天起,就发觉她有一些不对劲,但也说不出来到底是哪里不对。玄胡索这些日子日日给施露把脉,却未见她身上有任何异常之处。

最后还是归鹤一语道破。

“曾经一个满肚子坏水坏主意的,现在话少了,总是一个人呆呆地望着远方。”

玄胡索一听,觉得也是这个道理,正所谓心疾难医,纵然他有济世妙手,也不得解一二心结。

确如归鹤所言,施露如常人一般生活着,那些在之前未与施露有过交往的人,也看不出什么异样来。

她常常坐在窗边,一遍又一遍地侍弄着茶壶,将茶水煎了许多次,却总是不称心,失败了,再来。

在她做这些事的时候,归鹤就在她身后站着,静静地望着她。

有一次,昆仑有弟子来到保都,给归鹤带了些冰凌牛乳酥。这算是昆仑派小厨房最拿得出手的吃食,弟子觉得归鹤在外久了,也许会思念昆仑,便带来给他,以慰思念之情。

归鹤想着她,便端来给她品尝。他记得二人初见的时候,施露就站在昆仑派的大门口,背着琴,负手而立。

那时候的她意气风发,高昂着头,不可一世。

她说:“素闻你们昆仑派能人辈出,今天我来挑战。”

守门的弟子见她年纪小,也不当回事,只道:“你输了怎么办?”

“我不会输。”嘴角弯起,她勾了勾手指,道,“若是我赢了,嗯...你们小厨房的冰凌牛乳酥我可是听说了,我赢了,你们便做个一百份,送到我师父那里,告诉她老人家,我已经能打败昆仑的高手了。”

想到这里,归鹤不觉扬起了嘴角。

记忆中的人与面前的人背影交叠,他走到她的身边,把牛乳酥放在她的面前。

“吃点东西罢。”归鹤道。

施露摇了摇头。

“你一直在煎茶,始终没有到合心的火候么?”

施露抬头看了一眼他,低声道:“风雪镇,你可知道风雪镇?”

他当然记得,那是他二人第二次见面的地方。说起来也奇怪,他们从前一见面就打架,而现在,却能坐在一起,心平气和地聊着天了。

“昆仑的那个大师兄,他说我煎的茶味道还不如去盛一碗雪水喝。”施露气鼓鼓,又转而有些委屈,“我从前跟着祖师奶奶,也是学过这些的,可是祖师奶奶去得早,我当时年纪又很小,怎么能记得清楚...师父也从未教过我,她每一次见我,都要我去执行任务,我......”

归鹤怔住了,过了好半天,他才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你知道...我是谁么?”

施露摇了摇头。

中午过后,玄胡索照常来给她把脉。归鹤将情况与玄胡索说完,只听得他也叹了口气。

“我方才也发现,她开始不认识人了。可是脉象上,却一点也看不出异常。这些天我遍寻古书,也未发现有此症状的记载。”

玄胡索看着神色黯然的归鹤,道,“我与她的祖师奶奶是故交,知道她本质也是个纯良的孩子,你就让她先待在保都罢,待到万事毕,再商量她的去处。她和她师父,已经断绝了关系,你若现在要施露走,她也无处可去。”

“师叔,我并没有赶她的意思。”归鹤道,“只是...她为何与自己的师父决裂?”

玄胡索瞥了他一眼,示意他出去说。待到二人走到外面,确认了屋内的施露什么也听不见,这才开口。

“这丫头命苦,她师父没少驱使她做坏事。”玄胡索继续道,“后来在京都遇变故,她逃出来后,便同她师父断绝了关系。”

“她在京都,杀了别人一家......”

“...”玄胡索沉默片刻,道,“这些我也是听说了的。起先我也恨惊讶,为何她能做出这种事?后来我遇见了她,才了解到当年事的原委。”

“秦国公府一家非她所杀。前朝秦国公与祆教勾结,这些那位老圣上早就知道了,只不过在一直隐忍,静待时机。直到后来,他知道了施露的存在。老圣上和施露做了笔交易,他屠了人家满门,要施露再做手脚,顶替上这个罪名,他便许诺施露见一位秘术师。这位秘术师已经在江湖上销声匿迹许多年了,当时施露的武功尽废,也没有别的选择,便只好顶了罪,伪装这些都是她报复的。”

“老圣上着她与秘术师相见,那位秘术师一直在用禁术帮老圣上续命,可却一直未能成功。其实并非是秘术师的问题,而是老圣上自己......他的残害兄弟的心结,一直没能解开。秘术师在临终之前,觉得施露是个有缘的,便将那记载禁术的书送给了施露。她修习琴中剑,本是学不得的,但因功夫被废,也意外得了修习禁术的根本。”

归鹤听完玄胡索的叙述,竟是惊得半天都说不出来话。玄胡索抬眼看了看他,捋了一把胡子,道:“我知道你瞧不上施露,觉得她是旁门左道,说话做事更是不入流。可是归鹤啊,你要明白,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从出生到长大,都是在这般优渥的环境里。你如今是昆仑的大师兄,众人尊你、敬你,可她不一样,她活到现在,一直在颠沛流离,她...唉。施露算是我看着长大的,她虽然做事看起来不靠谱,但根本上,却是个极其纯良的孩子。”

“师叔,我没...”归鹤咬了咬牙,道,“我没有瞧不起她。”

玄胡索自然是知道归鹤最是个嘴硬心软的人,这番话只是勾他看清自己的内心而已。既然达到了目的,玄胡索便没有多说,把时间都留给了两个小辈。

归鹤走到施露的身后,站了许久,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她。仿佛通过她瘦削的背影,可以将岁月折叠,回到从前。

玄胡索的话让他有些心酸。

他暗暗地恨自己。

为什么从前那样愚蠢?为什么看一个人要通过他人的嘴巴?为什么要自己蒙住自己的双眼?

从前他确实是很讨厌施露。

讨厌的开端,并非她上门挑衅,而是“听”别人说,这是个极度张扬又蛮横的女人。

后来三番五次地遇上她,她对那些流言蜚语也并不在意,她的举动,仿佛更加佐证了那些流言的真实性。

正因如此,归鹤从不正眼看她。

可现在,他真的很后悔。

被欺侮,被囚禁,得了禁术以后的她,明明能用更无形的方法去报复。

可她没有。

她选择公开与师父断绝关系,也就代表,她不能再去报复了。

面对恶毒的言语攻击,她从来不解释,似乎也不屑解释,将一切都压在自己那瘦弱的肩膀上。

归鹤皱起眉头,他虚抬起自己的手臂,隔着不远的距离,却仿佛是隔了千丈万丈远。他想去触碰她,让自己这一颗被愧疚折磨的心安稳一些。可那一停一顿之间,他似乎更清晰地听到了自己的心声。

不,他更想为她撑起一把伞,这样,她就不会一无所有地在雨中前行。

少年时候,归鹤不是没想找一位道侣相伴。他知道自己的天赋还不足以修炼升仙,所以常常一个人在冰洞中面壁参悟。人生的前十来年,都是这样过的。

可人这一辈子,匆匆几十载,他实在不想这样一直到老死。能有一人相伴,哪怕是能说说话,也不算太乏味。

这些年不是没人主动投怀过,可归鹤总觉得,不能这样对付着,憋屈了自己,又害了人家姑娘。久而久之,青年时期的归鹤便看透了,觉得独身一人到老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其实他这样一个清冷寡欲的大师兄,也有一个最羡慕的人。

那就是谢昉。

蓬莱的小仙君,仿佛上天把所有的眷顾都给了他。给他绝世的修炼天赋,给他常人难及的意志力......这样一个人,也有一个执着而倔强的道侣。归鹤素来敬佩这样的人,为了所爱,宁可排山倒海,宁可灰飞烟灭,这是他从不宣之于口的艳羡。

归鹤总是迟钝的,而迟钝的人豁然开朗的那一刻,却是万物同时复苏。

他不禁笑了,周尔玉和施露,她们是不同性格的一类人。果然,本质相近的人,才能聚到一起去,他也突然理解了这两个奇奇怪怪的人之间的友情。

似乎感觉到身后有人站了许久,施露回过头去,看向他。

归鹤的目光从未如此柔软过。

“你在看我煎茶吗?”施露问道。

“是啊,我在看你煎茶。”归鹤温声。

“哦,”施露转过身去,自顾自地弄着手头的玩意,道,“昨天我见到昆仑的大师兄了,他叫归鹤,他总是摆着一张臭脸,真讨厌,我看不如叫大乌龟好了。”

归鹤坐到她的对面,闻言也未恼,只是端起杯子,喝了口茶,道:“好,都听你的,就叫大乌龟罢。”

她的病越来越严重了。归鹤轻叹,不过见她这样无忧无虑的样子,竟也有些可爱。仿佛在那之后,所有的混乱、不堪、屈辱,都被抛到九霄之外,坐在这里的,还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小姑娘。

可是归鹤私心里还是希望她能好起来。

好起来,他愿意亲口对她说一声对不起。

然后,还要向她发出一个最诚挚的邀请。

余生,是否愿意一同度过?

......

尔玉一直在半梦半醒之间游离。

疼。

她的身体如今只能给出这样一个信号。

她的腿泡在水中很久了,如今已然泛白发肿。棺里的水寒性极强,只消不多久,便如同钢针似的,往人的骨肉里刺。

她的魂魄仿佛游离在虚空之中,任那疼痛肆意地侵蚀着自己的身体,她的神智迷蒙却又清醒。她知自己有太多未尽之事,又实在想不起来,到底都有什么事,她到底能做什么?

脑海中那个声音再度响起。

“别挣扎了,放弃罢,不要去找什么药了,也别赖在这滚滚红尘里不走了。”

“放弃罢,放弃罢,跟我一起沉睡在虚空中。”

那声音一遍又一遍地,仿佛永远不疲倦似的,一直在对尔玉说着。

好像有人把她的头按在了水里,尔玉突然觉得呼吸格外艰难,在忍耐到了最极限,眼前几乎一片白的时候,好像又有人把她从水里捞了出来。

隐隐约约听见有女声在咒骂着,却又听不清她骂的是什么,只零星几句“狐狸精”、“他”入了耳。

脸上结结实实地挨了几巴掌,尔玉本能地想要睁开眼,可眼皮却好像被黏在了一起似的,怎么都睁不开。

意识再度沉睡,一切再度混沌。

烛光闪烁之间,她仿佛看到了那一年的自己。

那时候她正对着镜子中的自己打气,那样青涩,那样纯真。

“周尔玉,你一定要好好努力,要好好和谢昉在一起!”

然后她看见那个自己,用被子蒙住头,然后扑倒在床上。

“啊!啊啊!他怎么可以这么好!”

空中仿佛有什么在开始转动,扭曲后又复原,她看见了雨中独行的自己。

背景声很嘈杂,那些声音格外熟悉,有善意的,也有恶意的。

他们都在说着一句话。

“你不行。”

“你没天分。”

“你压根不是这块料。”

“不要强迫自己了,适时放弃罢,你本就不是这类人。”

雨中的自己万分痛苦地跪在地上,跪在泥里。她的脊梁仿佛被这些话压弯了,她的头颅低垂着。

“我之一生,就是要挑战所有想挑战的不可能,若得功德圆满,便功德圆满;若万劫不复,便万劫不复。”

她喃喃,却没有半分底气。因为她看见了过去的自己,那个成亲前缩在父母、大姐的羽翼之下,成亲后由丈夫遮风挡雨的自己。

脑海中的声音又响起——

“你觉得,这样的你,配么?”

不...不是这样的。

眼前的一切又开始轮转,尔玉疯魔了一般拼命往前跑,直到脚下灼痛,她低头一看,见脚下的万丈深渊中燃起无尽的业火。

“今日之我已非昨日之我!人总要长大的...”尔玉哭喊道,“我......”

“你什么你?”声音响起,质问道,“你不过是一个依附丈夫的蛀虫罢了。你走到现在,敢说不是为了谢昉?”

“我是为了谢昉,可那又怎样?”尔玉道,“我也要为他撑起一片天。”

声音嗤笑:“你不过是想救活他,然后继续让他庇护你罢了。若是他真的死了,你的后半辈子怎么办?”

“不...不是的。我为谢昉,更为我自己......我要活成自己的模样,我不要做谁的替代品,更不要复制谁的人生。”

眼前恍惚飘过一个又一个片段,那些片段都是闺阁中,她所能想象到自己的所有结局。

清风明月下的老妇、儿女痛哭声中沉睡的嫡母......

所有都被囚禁在那一寸方圆之中。

尔玉几乎嘶吼出来:“我不要这样!我不要做谁的夫人,我要做我自己......”

眼前浮现出那虫抚琴的样子,尔玉跪在业火当中,膝盖的灼痛越来越少,她哭着、喊着,可是再无人回应。

直到脸上的疼痛越来越清晰,她终于奋力睁开了双眼。

睁开眼的那一刻,她看见了季思思狰狞的面孔、高高抬起的手掌。

“贱人,”季思思咬牙切齿道,“你别装死,你以为和他在一起,我便不敢动你了么?”

尔玉浑身无力,只能任由她打骂,更是张不开嘴,反驳她一句又一句的咒恨。

季思思口中的他是谁?

尔玉不解其意。

又是一个清脆的耳光,这一掌用了十足十的力气,扇得尔玉双耳嗡嗡作响。

“我要你死。”

侧脸有些疼,火辣辣的,好像瞬间肿起来了。打了这一巴掌后,仿佛积年的怨气都消散了,季思思的表情舒缓了许多,她望着自己展开的手掌,冷声笑着。

季思思笑着,尔玉也笑了。

仿佛魂魄终于落了地,没再像飘萍一样飘摇在无尽的江海。眼前的景象清晰了不少,一切都是那么真实,不再虚无缥缈。包括刚才结结实实挨了的那一巴掌,很疼,也很能让人清醒。

尔玉张开嘴,她想要说话,声音低沉嘶哑,难以辨别其中内容。她干脆就那样含笑看着季思思,眼底尽是怜悯。

“你那样看着我做什么?”季思思道,“你的命都在我的手里了。”

尔玉摇摇头,她艰难地发声,出口却是轻飘飘的气音。

“我不像你......”

“什么?”季思思没有听清,她凑近了一些。

尔玉此时此刻的耐心也是足够的,她重复了一遍,道:“我不像你。”

二人离得很近,气场相迫,竟是相互挤压,不分上下。季思思能够感受得到,对面人的气息正在逐渐变得微弱,这是修为将散的前兆。她向后退了几步,打开另一个机关,机关发动,锁链伸出处的石壁张开了一个空隙,从空隙中不断有浓黑的汁水向外渗出,尽数滴落在棺材中。

祆教和中原门派斗了几百年,正所谓知己知彼,发展到如今,针对中原习武之人的招数,祆教只有多、没有少。

浸泡着尔玉的死水名为“白水”,专门化解江湖人的修为。那黑色的汁液名为“黑水”,吊着人的一口气,中和白水的锋利,让人不至于那么快死去。

这都是用来折磨习武之人的招数。

待到人实在是不行了,便松开锁链,这个时候人已经没了力气,便倒在棺材中。棺材底部下沉,“白水”涌上来,能将瘫倒在棺材中的、无力挣扎的人溺死。人死以后,棺底上升回原位,白水退去,棺盖一合,便可以直接入土了。

黑水逐渐蔓延在白水当中,尔玉此时也做不出什么反应。

她格外平静地望着那一黑一白的交融。

似乎早就察觉到体内的温度正在慢慢散去,她从未有过一天,能像今天一样清醒。过去的她,一直浮于表面,就像是个躁动蚂蚱,无时无刻不在催眠自己,要快些,要快些。可结果呢?结果是学什么都学了个皮毛,做什么都做不好。

人总是这样的。在最开始的时候,像个愣头青,凭借着一腔热血去死命撞南墙,并引以为傲,拍拍胸脯告诉世人——我就是这般年轻、这般热血。

一盆冷水浇下来以后,有些人才会明白,撞南墙只是成长中的一个过程,若一直停滞在这一时期,并为这一时期的自己感动不已,长久地感动着。那么这个人就一直摆脱不了“浮”,一直难以沉淀下来。

从前面对危险,她总是有恃无恐的。一次又一次的“超常发挥”,让她不由得觉得老天爷都在帮自己,只要在心里多逼一下自己,待到那戾气控制身体的时候,便可以逆转战局。

就这样,久而久之,她一直把运气当作最后的法宝。

如今栽在这里,感受着修为和内力一起慢慢消散,就像一个沙漏似的,在计算着自己剩余的时间。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这样静静地看着,仿佛人间没有比这更无力的事。

尔玉突然想起了“自欺欺人”这一词。

有人说她学东西快,有天分,那是礼貌的赞扬;

有人夸她锐意进取,那只是鼓励;

她身上百战不殆的暴戾之气,她身上深厚的内力与修为。

那都不是自己的。

是血脉相传,或是他人赠与的。

自己这些年究竟做了什么呢?

只不过是在自我感动罢了。

其实自己,一事无成。

所以她凭什么得到想得到的呢?

世上没有那么多好事,不用付出便能得到回报,更没有把一切都交给老天爷的道理。

如今的境况,也算是尔玉自视过高后的咎由自取了。

她连最基本的迷药都辨别不出来。

白水带给她的疼痛愈发刺骨。

脚腕剜下肉的伤口处,就像是失守的城池,白水如同凶恶的叛匪,从城池的缺口处鱼贯而入。白水渗入肌理后,黑水又牵绊住它,一黑一白在她的体内不停地翻涌着、缠斗着。

疼痛让全身都忍不住微微颤抖着,尔玉下意识地弓起身子,可手腕被铁链制住,她只能硬生生地挨着、扛着,就像一个待宰的牲畜似的,再无反抗之力。

季思思乐得“欣赏”她这般模样,坐回对面的位置上,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我探过你的底细,周姑娘,”季思思道,“你现在得到的这些,你觉得,你配得上么?”

见她咬紧牙关不答,季思思便觉着自己戳到她的痛处了,连忙乘胜追击,继续道:“老天不公,如今我便替天行道,你说,这算不算是一件天大的善事?”

冷汗划过脸庞,有一些还渗进了眼睛里,丝丝的痛感倒不强烈,却让尔玉得到了短暂的清明。

“杀了自己的父亲,来换取所谓的‘前途’。你说,这算不算一件天大的恶事?”

季思思脸色一变,她本以为尔玉瞧见季远的尸身不会想到那一层,青城派的旧时恩怨,便是外界都开始肆意宣扬,也只会说是刘莽臣心狠手辣,根本沾不到她季思思的身上去。她银牙咬碎,恨恨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么?”

尔玉道:“你自小没了母亲,是你父将你一手带大。你到底有没有良心?当上青城派的掌门夫人,就那般荣耀?这些东西也不该是你的,季夫人。今日你伤我、毁我,你说在替天行道。善恶有时,来日便也有人,来向你讨回不属于你的东西。”

“贱人。”

又是一巴掌。

暴怒的季思思搬动机关,尔玉感受到脚下踏着的棺底正在下沉,她明白,自己马上便要沉在白水之中的。

待到窒息感在全身蔓延开来时,她觉得这一次自己真的要死了。

这一次再没有奇异的景象在眼前浮现,徐徐展开的是自己的过往。

那都是真实发生过的,属于她的一生。

人之将死,她最思念的是自己的爹娘和弟弟。

今生未尽的孝,来生自当千倍万倍地还。

爹,娘。

对不起。

白水彻底将她淹没的那一刻,她在心中这样说着。

同谢昉的这一世情缘,他付出了很多,她亦然。如今别离,她也无愧无悔。若生死两隔,那便遥祝君安;若阴间相会,黄泉路上,也不算太孤单了。

她眼前的最后一幕,是幼年在崇州城时,坐在庭院里的小板凳上,小小的自己正端着下巴,望着漫天的烟花。

......

风波池。

偌大而空荡的殿宇内,主位上坐着一个人,另一个人站在他的对面。

每一天的这个时候,风波池里都十分热闹,四面八方的谋士都会汇聚在这里,讨论着近期掌门该和什么门派处理好关系、该给谁送什么礼。他们的声音要一个盖过一个,仿佛嗓门大的,便能占据绝对优势。而事实往往也是如此,刘莽臣经常会选择在人群之中最情绪最激昂的那一位,他认为,这就叫底气。

结果总是不尽人意的。许多谋士掐准了他这一点,为了得到封赏,牟足了劲地去争论,去叫喊,待到自己的主意被采纳以后,若是没能得到预想的结果,便推脱给旁人。会狡辩的,总是能在各种情况下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待到下一场“舌战”开始时,仿佛忘了之前的这码事,继续无理也争论,瞎扯就有钱到手,谁不想要呢?

这些谋士里,真正能办实事的没几个。虚伪的花言巧语,能让人顺心如意;说真话的反而不受待见,就如同现在站在刘莽臣面前的这人。不过他不是谋士,而是刘莽臣的亲弟弟,如今在益州任军职的刘虎臣。

兄弟俩从前都在青城派长大,虽然如此,可二人的志向却大不相同。哥哥想在江湖中混出名堂,弟弟却想要过普通人的日子。后来弟弟下山,娶了个平凡的女人,没几年那个女人死了,弟弟也就留在滚滚红尘中了。而哥哥却沉迷在门派中搅弄风云,从一个小弟子,一步一步变成了门派中一方势力的领导者,然后带着那一方势力吞并融合其他势力,最后爬上了掌门的位置。

兄弟二人这些年不是没联系。每一年过节,刘虎臣都会上山来看哥哥,他发现,自己的哥哥变了。

贪婪的本性毕露。

其实刘虎臣觉得,自己也不算是什么正人君子,可刘莽臣做的恶却比自己多了千倍万倍,这让他都有些害怕。

自从刘莽臣娶了季思思以后,他什么都听那个女人的,而那个女人又是那样危险。刘虎臣不止一次和哥哥提过这件事,二人也因此吵了不少回,却总没有个结果。每一次,刘莽臣都用“陆家那小娘们”来堵弟弟的嘴,仿佛兄弟俩谁比谁干净似的,至少人家哥哥是明媒正娶的,可不是“偷”。

这一次刘虎臣上山,也是因为同样的原因,却是来源于更深的恐惧。

他发现季思思了一些秘密。

信纸和其他的一些证据交到自己的哥哥手中,刘虎臣道:“用青城派的人手和西南的兵,去围困九华山,哥,这就是你那位好夫人办的事,你们这是要造反么?!”

刘莽臣自然是不知道季思思的这些安排的,不过从前她也没少自作主张行事,可结果却总是对自己有益的。

他虽然心里也对这一次这么大的动静惶惶然,也对季思思从头到尾都瞒着自己、没透一点风出来而羞恼,但却理所应当地认为,夫妇一体,她想做称霸江湖的掌门夫人,所做的一切,自然是全部都为了自己。一想到这里,再多的不满也烟消云散了。

他不痛不痒道:“这事我再和她议议罢。”

刘虎臣实在是恨自家兄长双眼被蒙蔽,冲动之下,随手拿了身旁的茶杯,摔碎在地。

“哥!你疯了么!这事可不止是江湖事,是要闹到朝廷去的!你们江湖门派怎么斗,朝廷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可这一次她要动的是守军!是整个西南的守军!你也要放任她这般么?!哥,求你了,你睁开眼睛好好看看,行么?若是败了,别说你了,整个青城派都要玩完了!你这是拿那么多人的性命去赌啊!”

“赌就赌罢!”刘莽臣最是讨厌刘虎臣这样和自己说话,仿佛全天下就他最懂大事似的,衬得自己这个哥哥如同白痴。刘莽臣道,“不冒点风险,怎么称霸?你总是这样,做什么都怕,若是我跟你似的,现在还当个低级弟子呢,哪里来得这掌门之位?你以为我这一路来得顺风顺水么?哪一场仗,我不是拿命去赌的,结果不都是赌赢了?”

“刘莽臣!”刘虎臣怒道,“你真是个蠢货!”

“你!”

还没等刘莽臣发怒,只听得书柜处传来轻微的机关响声,接着,书柜缓缓挪开,季思思从密室的门内缓缓走了出来。

她并不意外见到刘虎臣,仿佛也对他在说的内容一清二楚。只见季思思走到刘莽臣的身侧,皮笑肉不笑道:“二弟来了,这么不早些告知?嫂嫂好给你备些饭菜。”

刘虎臣最是看不上季思思这个样子,他也知道,若是当着自己的哥哥去顶撞季思思,必然让哥哥更听不进去自己之前的话。思虑再三,刘虎臣干脆什么都不说,只瞪了她一眼,便拂袖而去。

待到人走了以后,季思思松开丈夫的手臂,满脸疲惫地靠在了一旁的软椅上。

“夫人,你可知二弟他......”

“有什么不知道的,”季思思不耐烦道,“不过就是来告状,这一次,说得是我要动西南守军的事罢?”

“确有其事?”刘莽臣皱眉道,“夫人,你这...也不提前同我说一声,这样的大事,怎好你自己做主?我们总要商量着来的。”

“有什么商量的,”季思思道,“你行事畏首畏尾,做大事若是不够狠绝,那必是要做他人脚下石的。”

“...”刘莽臣自知说不过她,沉默片刻,忽然想起一事,问道,“我见密室里的黑水和白水都没了,你是又往地牢关人了?”

“嗯。”

“...是那个姓周的女人?对付她,何必用那么珍贵的药水,留着去撬开那些修为高深的江湖人的嘴不好么?”

季思思白了他一眼:“且不说黑白二水是我寻来的。你哪里知道各种原因?不知道,便不要管,交给我便是,你就安心做你的甩手掌门罢,问那么多做什么?”

“...可是不问我怎么会知道原因。”

“...”季思思忍无可忍,怒道,“我说什么你听什么便是了!哪有那么多话?”

见自家夫人动怒了,刘莽臣连忙去哄,哄得差不多了,见季思思的脸色没那么难看,刘莽臣小心翼翼道:“论武大会,我们真的要去动九华山么?我们现在的实力会不会......”

“不是动九华山,”季思思道,“是动所有江湖门派。”

“光凭我们,自然是不行的。”她补充道,“不过我有后手,你不必操心。”

听得季思思这样说了,刘莽臣也不敢往下问,生怕夫人再度发怒。他从怀里掏出一支琉璃簪子,双手奉到季思思面前,讨好道:“夫人,喜欢吗?”

琉璃簪子的确造价不菲,可季思思却连看都懒得看,她随手接过,往旁边的桌子上一扔,只是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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