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到新家不久后的一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的气氛很压抑，不过现在我唯一能记得的场景就是一个孤零零的背影沿着一条笔直的路慢慢远去。他拖着沉重的身子一步一步走着，仿佛走在一条永无止境的路上。
那天夜里我从梦中醒来，便再也无法入睡。我起身去客厅倒了杯水，喝完转身准备关灯回卧室时，目光被桌上的一个纸箱子所吸引。困意全无的我索性坐在沙发上开始查看起纸箱里的物件，我从箱子最底部找出了一本纸张泛黄的旧书，这才发觉自己第一次拿到这本书已经是十一年前的事了。
新家有一个朝南的阳台，夜晚照进来的月光格外明亮。我轻轻将那本书放回纸箱，来到阳台，夜空的蓝色是深沉的。
这浩瀚的宇宙中，每一颗星石都沿着不同的轨迹，漫无目的地行驶在星辰的环抱之中。两星相撞撞出的碎片驶入银河，它们渺小、卑微，却摆出最自由洒脱的姿态遨游在漫无边际的宇宙之中。
记得迷恋上看星星是在6岁那年，那是上小学前的暑假。
那年父母工作极其繁忙，晚上都很晚才回家。我每晚就坐在院子的台阶上，手托着两腮，琢磨着满天的星星。从那时起我便爱上了夜晚的静谧，也爱上了看星星。每当我独自遥望星星，就会有一种奇妙的感觉，仿佛这星辰大海的幕后有一个奇幻的世界在召唤。我幻想着这一切，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终于在我16岁的那年，我的人生中闯入了一位新的角色——孤独，这似乎冥冥之中悄无声息地为我打开了一扇门。
我一直没能搞明白，为什么对别人来说，融入一群朋友似乎是一件轻而易举地事，而对我来说，却相当困难。
16岁，我上高二。那一年有位新同学转学到了我的班级，他叫王普希。他和蔼可亲，待人温和。皮肤白皙，左侧的脸颊上还有一颗明显的痣。笑的时候眼睛也会跟着笑起来，一看便知他是一个随和又敦厚的人。
他转到班里来的第二个月突然有一天搬到了他奶奶家住，而他奶奶家就在我家院子里的一栋楼里。那时候学校到家里差不多也就2公里不到，我每天上学放学都是步行。
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和普希便成为了“路友”，每次放学他都会主动叫我一起回家。短短的2公里我们周而复始地踏遍了它的春夏秋冬，无论是飘雪的寒冬，还是落叶纷纷的秋日，都记忆犹新。久而久之普希就成为了我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位朋友。
有次我告诉普希我因为学习压力大而感到焦躁不安，想出去散散心。记得那次晚自习下课是8点钟，铃一响他就拽着我跑出了教室。
他带我来到一家酒吧，那是我第一次去酒吧，门口的服务生带我们坐在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不大的桌上放着一盏昏暗的灯。普希熟练地在菜单上指出他要点的酒，冲服务生笑了笑。
我望着啤酒上的泡沫出神，普希从兜里摸索出一盒香烟摆在桌前，拿出一支点燃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又慢慢地从鼻子吐出，摆出一副很享受的样子。他又从烟盒里抽出一支递给我说：“现在不是小孩了，你也来一支吧。”我迟疑了片刻接过他手中的香烟递到嘴边，然后生硬地拿起桌上的打火机点燃了它。火燃烧着烟草，苦涩的烟草味顺着我的舌尖蔓延开来，它悄悄地进入我的血液，沿着密密麻麻的血管穿梭在我的身体里，脑袋就像飘在云端一般，毫无重感。
我问普希：“你为什么从自己家搬到你奶奶家了啊？”
缥缈的烟雾中，普希把烟头狠狠地扎进了烟灰缸。“我以前是和我爸住的，可我爸前几个月去世了，肺癌，所以……所以就……”他说到这里变得结巴起来，眼睛里充满了沮丧可脸上依然挂着笑容。我难以辨认他此刻的真实情绪。
他放慢了说话的语速：“我妈在我5岁的时候就离开了我爸和我，如果没猜错的话应该是因为钱的事情才和我爸离婚的。
从我记事开始我爸就不怎么爱笑，每次我放学高高兴兴地冲进房间想跟他分享些学校里的趣事时，都会发现他一个人孤零零地靠坐在床头，旁边总放着一只扎满烟头的烟灰缸。从那时候起我就留意到他咳嗽地越来越厉害了，看到他那个样子我就不敢多说什么了，怕让他心烦。
他有繁杂的心事，可每天的饭菜他都依然按时做，生怕我放学回来吃不上饭，除此之外每晚还为我剥核桃切水果。可是……这样一个默默无闻的人就这样消失了。”
说到这里，普希终于忍不住哽咽了起来。他的手紧紧抓着头发，头杵在衣袖里，那是我第一次见普希如此难过，也是我第一次见有人哭得如此伤心。
过了片刻，他擦掉眼泪，强迫着自己笑了笑，接着说道：“我妈从来都不愿意与我们家再有什么瓜葛，所以也从来都没有和我们有过联系。没有我和我爸连累她，她一定过得很舒心吧？”
那天我们聊了很多，也沉默了很久。他告诉我如今能和他相依为命的只有奶奶了，还说老人家的腿不大利索。
自从那天以后，我学会了抽烟，学会了喝酒，学会了用这些方式去释放我内心的苦楚。虽然我自己也无法总结出我内心的苦楚是什么，只是觉得有种空空的感觉不断地在内心发酵、膨胀、扩大。
夜里我回想着普希的话，想着想着便想到了自己。
记得上高中之前我一直参加美术班学习素描，我从小就热爱画画，一有空就会不由自主地拿起笔在纸上作画。上了高中后的第一年我父亲阻止了我继续学画，他为我选择了要考的大学和要学的专业，还执意要我补习数学和物理。他制定了我的未来，且是一个我根本不喜欢的未来。他说这是为我以后找工作着想，可我并没有来得及做出自己的选择，也仿佛根本就没有选择的权利。我试过和父母交谈，说出自己的想法，但每次都会被打岔或被反驳。如果我坚持自己的观点，则会产生矛盾。为了避免矛盾，我只能选择妥协，然后自己慢慢吞掉内心的不甘。
这些思绪开始日日夜夜地牵绊着我。
在我心浮气躁的那几天里，普希常叫我去他奶奶那里一同复习。普希最喜欢用“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来激励自己，他的笔袋上和每本书的第一页都写着这句诗。
他的奶奶待我非常热情，虽然她的腿不方便，但每次我离开的时候还要硬塞给我一些水果或点心，然后把我送到门口看我走远才肯关门。有几次普希的姑姑秋水阿姨也在，她看起来四十来岁，蓬松的短发显得干练。
上了高三普希和我变得形影不离，高考来临之际，我去普希奶奶家学习的次数更多了。他指导我数学，我指导他英语，慢慢地我似乎也不那么浮躁了。
有一天下了晚自习普希跟我说起他喜欢的一位女同学，那个女生叫廖雨，是我们班的一位同学，她性格文静，虽然像我一样成绩平庸，但和普希一样也是一个随和的人。
有段时间普希经常去廖雨家帮她补习，自然，我只能回到自己家学习了。习惯了和普希互相讨论互相推敲的学习方式，突然一个人学习起来竟一点兴致都没有了。想到填写的志愿和专业都是父亲为我决定的我便更加无心学习了。
在短暂的几天时间里，我想了很多，最终选择了放弃考前冲刺，随后我纵容着自己在临近高考30天的时候去了网吧打游戏解闷，到了后来便索性连课都不去上了，整日逃课到网吧打游戏。
我不去学校的那几天，心里聒噪烦闷，谁的话也不愿听，普希多次从网吧找到我劝我回去上课我都不耐烦地拒绝了。后来他不再来劝我，我便如此纵着自己闷闷地在网吧里低迷了好几日。
谁知因为旷课，班主任联系了我的父亲，那天晚上回到家父亲狠狠地抽了我一顿，腿上一道一道的淤青过了一周都没有消失。那晚我在被窝里偷偷抹泪，我蜷缩着身躯自我反省着，却始终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了，只是觉得自己一直承受着一种无处宣泄的压力，一种令我聒噪不安、虚无缥缈、无可适从的压力。
在距离高考还有13天的时候，虽说我完全丧失了最后冲刺的动力，但我还是回到了学校继续上课。那天放学我独自一人走着，普希从身后跑了过来，他大口喘着气急切地告诉我廖雨失踪了。
听到消息的次日，来到教室发现廖雨的座位的确还是空的，她已经两天没来了。普希说他前一天在班主任办公室交作业的时候看见廖雨的妈妈正在哭哭啼啼地和班主任说廖雨失踪的事情。后来的一个星期里廖雨依然没有来学校，班里的同学开始议论纷纷。
这天放学我被普希硬是拉去了他奶奶家复习功课，可我和他都没有心思学习。
“你说廖雨能去哪儿呢？”普希屡次三番地问着同样的问题，他一手撑着下巴，一手转着支笔，眼神空洞，心不在焉。看他忧心忡忡地为廖雨担忧，我劝道：“普希，马上就要高考了，你应该先把重心放在学习上。”
普希听了这话愣了片刻，然后冷笑了一番，说：“你这么冷漠的人，廖雨的失踪对你来说当然算不了什么。”
听了这话，我心里很不舒服，但我还是用平和的语气说道：“还有12天就要高考了，与其替她担心，不如再加把劲儿考个好成绩让你奶奶高兴，起码为每天起早贪黑的自己一个交代。”
普希将手中的笔摔到桌子上反问道：“真是太可笑了，那你自己呢？你最近连课都不上，整天泡在网吧里，我劝了你多少次？你有在好好复习让你的父母高兴高兴吗？”
普希第一次用这么强烈地语气跟我说话，我气愤地回答道：“在这个世界上就连我的父母都不在乎我真正想要什么，何况你只是我的一个朋友罢了，你劝我做什么？你看着吧，一旦毕业上了大学，我们就会疏远，你会有新的朋友，我也会有新的生活！”
我话音未落，普希便气急败坏地站起身来大声呵斥道：“我一直把你当我最要好的朋友，你怎么能这样想！你好歹还有父母在背后为你支撑，而我呢？我谁也没有，只有奶奶一个人与我相依为命，你可比我幸运多了！”
普希气得直喘气，而我也站起身来不服气地争辩道：“是啊，可有父母又怎样，他们只想让我变成他们想要的样子！可你，你至少可以完全为自己做主！”
普希见我动了气，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耐下性子说道：“你父母也是为你好，为了你的将来考虑，你应该听他们的，你不该跟我的处境相比！”
听普希这么说我失望极了，我推开普希搭在我肩上的手，摇了摇头失望地说道：“果然连你也是如此。”
普希说道：“马上高考了，还是坐下抓紧复习吧。”
我冷漠地说道：“不用了，我不高考了。”
我一直以为普希是唯一能理解我的人，是我唯一的知己，是一个我可以倾诉的人，可在他劝我听从父母的那一刻，我仅有的快乐消散了。那原本扬长而去的孤独感又悄然回到了身边，它肆意地摧残着我的意志。我没有再继续和普希说话，我收起桌上的书本，拿起背包离开了房间。普希的奶奶像往常一样切好了水果，正端着盘子往普希房间里送去，见她向我走来，我揉了揉眼睛连头也没抬便连忙走出了家门。回去的时候没走多远就听到身后老人唤我的名字：“宇威！宇威！”
我度过了枯燥难熬的周末，迎来了在校的最后一周。本想安安静静地在学校度过这高中时代的最后一个星期，可没想到普希从那天开始就再也没有来过学校，班里开始有人造谣说普希是去寻找廖雨了。他的缺席使我焦躁不安，就像席卷而来的乌云，遮盖了我的天空。在普希缺席的第三天，我坐在教室里焦虑地咬着指甲，终于按捺不住，一放学便跑去了他奶奶家。
那天放学下起了雨，我一路上急促地小跑，肩膀那里淋湿了一大片。
开门的是秋水阿姨，她的神情十分沮丧。我小心收起手中的雨伞立在门口进了屋。秋水阿姨掀起卧室的门帘儿我才看到面黄肌瘦的老人正静静地躺在床上，秋水阿姨向我点了点头示意我到跟前瞧瞧。我四周张望了一圈也没见普希的影子，走到床边，只见老人眉头紧锁正闭着眼睛休息。她眼角一道一道的皱纹像裂开的河床，堆积在鼻梁那里的一颗略微干涸的眼泪像极了月牙泉。她察觉到了我在旁边，于是缓缓睁开了眼睛，一见到我便露出了慈祥的笑容。
普希的奶奶声音微弱颤抖，她指着门外厨房的方向对秋水阿姨吩咐道：“秋水啊，家里有香蕉拿给孩子吃，还有那什么花生奶也拿给他。”
老人从被窝里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我的胳膊，然后轻声问道：“那天晚上和普希是为什么而吵啊？我看你连招呼都没打就走了。”
原本看到老人憔悴的样子不敢冒然地提起普希，生怕普希真的像廖雨一样离奇失踪了，但听老人与我谈话的口气还算从容，我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了些，于是回答道：“对不起奶奶，那天只是一时生气和普希吵了几句，不要紧的。他最近没来学校是不是生病了？”
说罢，老人家就开始抹起了眼泪，她的声音颤抖着，断断续续地说：“那天晚上你走之后，普希一句话也不跟我说，一个人待在房间里也不吭气，我半夜两三点出来看到他卧室的台灯还亮着，可是我敲门他也不开，没办法我只好等第二天再问他，可他第二天一大早就出去了，这一去，已经三天没有回来了。”
老人说完便哭得更加厉害了，我束手无策不知如何是好，普希失踪的消息使我感到极度不安。我站起身来去了他的卧室，去了厨房和客厅，果真没有见着普希，这让我后背发凉。
我和老人道了别，秋水阿姨随我走到门口跟我说了一番话：“普希突然失踪这都三天了还没有一点消息，他奶奶现在都病倒了，恐怕明天得送去医院了。你说这孩子平时乖巧懂事，他要是有个什么事儿可怎么办呀？”
秋水阿姨说着说着便用手捂住嘴巴哽咽了起来，我倍感自责，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于是拿起雨伞跟秋水阿姨说了再见便匆匆离开了。
雨下得很大。
我一直认为普希是不需要人陪伴的，他坚强且很少抱怨，遇到任何事他也总能从容面对。我知道他的心里其实一直忍受着一些辛酸苦楚，一些难以平复和弥补的东西，可他没有办法，只是默默地承受着这一切。我一直以来都想帮他解除这些痛苦，可不但没能帮到他，反而给他增添了烦恼，还给他的家人也带来了担忧，如今普希失踪三天仍然未归，想必全是因为那天晚上我说的话。
离开普希奶奶家之后，我真正苦恼的日子才算开始。
普希的消失让我彻彻底底无法再做高考最后的准备，我每天像个罪人一般，一边责备自己，一边为普希和廖雨担忧。那几日里，睡觉总会做奇怪的噩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