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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黄皮书

待我再次抵达布莱德肖,站在古堡面前时,我回头望了望那条铺满“钻石”的路,树上的那些颗粒依然长长地垂在地面上,像无法诉说心事的人在哭泣。

这晚的月亮还没等余晖散尽便早早悬挂在了那里,正好直对着古堡的大门,我这才看清楚门上的整个雕刻图案,那是由五种动物组成的复杂图案,除了兔子和驼鹿,还有蝎子、猫和狼,这五种动物之间都由一根荆棘缠绕并连接在一起。图案最中间的是一匹丰神迥异的驼鹿,它眼睛处镶嵌了绿松石,搭配暗沉的银灰色金属,看起来栩栩如生。

简洋溢着笑容前来迎接,她身穿黑色长裙,手里依然端着一杯红色饮品。

一进正堂简便带我们走进了左边的走廊,走廊里铺着深红色羊毛地毯,墙壁上挂着几幅风景油画。简打开右手边的一扇门,里面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清。她燃起一盏烛台,让卡尔在走廊等候,我则跟着简走了进去,光凭脚步的回声就可判定这是一个很大的房间。

透过顶部几扇窗里照进来的月光,我才发觉这间屋子足足有四层楼那么高。简走到房间的中央,将烛台放在了一个石桌上。待我们坐下,石桌和椅子自动上升到了高处。桌子的右侧是一排放满了书籍的书架,简从中抽出一本很厚的书,吃力地将它挪到桌面上快速翻阅了起来。那本书上写着密密麻麻的人名,简翻到了最后的空白页拿起笔准备接着写。

“刘宇威,今年加入布莱德肖的第八十七人……”她拿着一支钢笔仔细地写着,一边写还一边默念。

“你在写什么?”我好奇地问。

“从今天开始你就正式加入布莱德肖了,我正在把你写入记档。”

“对了,你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

“我不仅知道你的名字,还知道你的很多秘密。”

“什么秘密?”

“比如你7岁时……”

我愣了一愣,默默咽了口唾沫。

简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凑近说:“这些经历给你带来的影响是你轻易无法察觉的,但我知道有一天它会显露出来。”

我忸怩地问道:“那能帮我彻底忘记那些事吗?”

简:“如果忘记一件印象深刻的事很容易的话,人们为什么还要想方设法地去做改变呢?我们究竟是在适应逆境,还是在逆境中自欺欺人呢?”

我:“也许忘记那些事也并不是件好事吧。”

简听了这话露出了笑容,然后将那杯红色液体递到我面前说:“喝了它。”

我摇了摇杯中鲜红的液体,它没有气泡也没有泡沫浮在上面,看起来纯净透彻。我端起杯子一饮而尽,浓烈的味道刺痛喉咙,后味还有一丝淡淡的石榴香。

冰凉的液体沿着我的食道流进胃里,没过几秒钟,便开始浑身发热,眼睛也开始有了灼烧感。不一会儿,耳膜开始震动,血管开始膨胀。我感到昏昏沉沉、头晕目眩,我一手捂着耳朵,一手撑着桌子站了起来。我的心跳变地飞快,手脚开始麻木。感到无比异常的我惊愕地看着简,她却在一旁无动于衷地坐着。

我浑身颤抖着,感到极度不适,开始呕吐,最后从椅子上摔了下去,而令人惊讶的是我居然在摔下去时凭双手支撑住了全身。我浑身的肌肉开始感到酸痛并迅速膨胀,随后竟长出了结实的肌肉。急躁不安的我不受控制地一拳将墙壁砸出了一个窟窿,书架上好几本书都被震落。无比狂躁的我撕开胸口的衣服嘶吼了一声,发现居然连声音也变得粗犷沙哑了。

嘶吼过后,我便瘫倒在了地上,望着照进月光的天窗,昏了过去。剩下几个小时发生的事便一概不知了,直到第二天早上,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卧室里。

让我从睡梦中醒来的是一股淡雅的玫瑰香,我睁开眼望了望四周,红色的墙壁上挂着几幅肖像油画,床头放着一盏熄灭的烛台——那盏镶满钻石的烛台。朝左边的窗户望去,只见简身穿一件白色连衣裙,端庄地坐在茶几边正津津有味地读着一本书。

我缓过神来,想起昨晚发生的事,急忙掀开被子瞧了瞧自己的身体,发现昨晚身上出现的肌肉全都恢复到了原来的样子。我正纳闷,简就开口说道:“喝一杯丽兹(Liz)只会维持2个小时。”她放下手中的书,用手指将棕色的长发理到耳后,然后露出温柔的笑容走到我身边来。

“昨天……为什么要给我喝那个?”我不理解地问道。

简用那双墨绿色的深邃眼睛温和地看着我并向我凑近问道:“别的孩子用过丽兹后都很迫不及待地想接着用,你对丽兹强大的药效不感兴趣吗?”

“长出结实的肌肉当然值得自豪,只是这靠药物得来的好处,总会有漏洞。就比如它药效时间太短,还没怎样就恢复原样了。”我一边伸出胳膊打量了一番,一边仔细地回答道。

简说:“如果将它的药效制成永久的,会打破自然和谐。但如果人人都不具有永久的药效,同时又可以偶尔体验丽兹来满足欲望,那这份和谐与安定才能得到保持,不是吗?”

说罢,她起身拿起那本书走到窗前,并小心翼翼地将那本书合上贴到胸前向窗外望去。

她似乎话语不多,喜欢沉浸在宁静之中。

我也起身来到了窗前,透过窗户我才发现原来这个地方如此之美,站在这里能够欣赏到整片被包围在浓雾里的森林,那层层的雾气弥漫在这片针叶树林里,散发着无尽的神秘感。

我所在的是简的房间之一,她的房间非常大,一间套着一间,从走廊的一头往另一头望去,左左右右大概一共有七八个卧室,而她的主卧则是最靠里面的那间,窗朝西北方,日落时分余晖洒在房间的红墙上,格外美丽。

简说她唤了卡尔在正堂等候,待我们开门准备一起下楼去正堂时,卡尔已经在门口了。

简将手搭在卡尔的肩上对我说:“你是卡尔带来的,就由他来做你的带领人。先让他带你去住处看看吧。”说完将手里攥着的一个金属牌子递给了卡尔。

我和卡尔边走边聊,卡尔:“我叫卡尔·贝利(Carl Bailey)。”

“我叫刘宇威。”

“我已经知道你叫刘宇威了。”

“哦,这个牌子是什么啊?”

“上面是你的房间号。”

“你来这里多久了?”

“我来这里已经有1年9个月了。”

“这么久……那你会想家吗?”

他没有回答,只是敷衍地笑了一下。

我们穿过正堂后面的长廊,路过了一个芳香四溢的玫瑰园,最终来到了一栋楼前,这才见到些许穿着和卡尔一样衣服的人进进出出。在这么多人中,竟无一人是女性。

这栋深灰色的高楼上标记着“B区”,我抬头数了数,一共有9层。楼的右侧,有一条很长很深的走廊,不知通往哪里。

我们走进B区昏暗的1楼,来到了一个狭小的房间。房间的门开着,里面摆着一台陈旧的机器,一旁站着一个有点驼背的男人,看起来50多岁的样子,他头发花白,正眯着眼拿着一个放大镜仔细地检查着机器里的部件,那是一台专门用来在金属上刻字的机器。他名叫史蒂文(Steven),我们向他打了招呼他却连头都没有回,也没有说话。我们走到他跟前,只见他一脸不耐烦地瘪着嘴。

他将手中的放大镜扔到一个装满零件的铁盒子里,弓着腰转过身来,从头到尾地将我打量了一番,问道:“是新来的吧?”

“是的。”

“叫什么?”

“刘宇威。”

他从我手中夺过我的金属牌,拿到眼前用粗糙的手琢磨了半天,然后熟练地启动了机器,将牌子安放在一个凹槽内,一边操作还一边念叨着什么。

不一会儿功夫,史蒂文就完成了操作,他取出金属牌并吹了吹上面的灰尘递给了我。离开时,我听到他嘟囔道:“唉,来这么多有什么用……”

结束后,卡尔带我乘电梯来到7楼,走廊里有五六个人和我们相向走来,他们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

房门上写着“B-7-26”,我将金属牌递给卡尔,他拿着金属牌在猫眼处轻轻一挥,门便开了。

房间里面收拾的非常整洁,整个房间散发着松木的清香,浅褐色的木地板和米白色的壁纸显得足够温馨,茶几、椅子、台灯和床这不多的几个部件我觉得刚刚好。

洁白的床上整齐地放着一套黑色的衣服和一件灰黑色斗篷,床头还放着一盏插着三支白蜡烛的烛台,不过没有像简的那盏一般镶满宝石。

“这就是你的房间了,先把衣服换上吧,我就住隔壁‘B-7-25’,换好衣服过来找我。”卡尔面无表情地说完便关上房门离开了。

可能是楼层高的原因,窗外的针叶树林显得更加茂密。放眼望去几公里外似乎依然是针叶树林,早晨看到的雾气这会不但没有消散,反而更加浓密了。

我卸下背包,拿起床上的黑色皮革上衣和裤子穿在了身上,硬邦邦的上衣倒像是一件简化的铠甲,穿着非常沉,很不习惯。我拿起笨重的短靴吃力地穿在脚上系好了鞋带,披上了斗篷,这才松了口气。

待我穿戴整齐,来到隔壁房间找卡尔。他的房间非常干净整洁,房间结构与我的房间大致一样。他的床单和被子都是灰色的,除了床,也就只有一旁的一个茶几和两把椅子,茶几上孤零零地立着一张照片,看着像是他小时候的照片,照片上还有一位黑发的女生。

卡尔生硬地笑了下说:“看起来不错,像是布莱德肖的人了。”

他凑近时我才发现他胸前别着一枚刻着他名字和门牌号的金属牌。我从兜里拿出自己的那枚,说道:“原来这牌子是要别在衣服上啊。”

卡尔拿起我的牌子别进了我胸口的卡槽里,说:“别进卡槽里,这样每次回来也不用再掏出来,站在门前,门就能感应到它。”说罢,他起身沏了茶,我们坐在椅子上聊起了天。

起初卡尔话并不多,我们沉默了许久,才开始聊起一些话题。

卡尔坐在椅子上,身体前倾,两手十字交叉。他说:“听了简对你说的话,你一定觉得来到这个地方就没有烦恼和忧愁了吧?”他停顿了片刻接着说:“我刚来的时候也这么想的。”

我说:“我对这里还不熟悉,你有什么烦恼不妨说出来。”

卡尔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似乎不愿意诉说。

我说:“虽说我刚来到这里,对这里的一切都还不了解,但既然来了,我就不会后悔。其实,简说的没错,我是因为对自己或自己的生活不满意才被选中来到布莱德肖的吧,也许你我都是因为这个才来到了这个地方。”我笑了笑接着说:“所以……有没有烦恼和忧愁不好说,也不必去在意。”

卡尔听了这话,也咧开嘴笑了,说:“你说的没错,既然是我自己做的决定,怎么能后悔呢?当初我也是被布莱德肖的学员带来的,每年六月份布莱德肖都要举行一场盛大的比赛,在这之前简都会派学员们去世界各地寻找合适的人选,当然,并不是挑选合适比赛的人,而是挑选合适住在布莱德肖的人。布莱德肖这500多名学员,都是简亲自挑选的。”

我好奇地问道:“你觉得简是什么样的人呢?”

“我在这里一年多,她一向待我很好。平易近人,温柔善良,作为布莱德肖的主人,她一点架子都没有。记得有一次夜里我路过玫瑰园,透过她房间的窗户看到她就站在窗前一动不动地望着远方,后来我留意到,她经常夜里站在窗前眺望,有时候一站就是一晚上。”

我说:“那你说我们为什么会被简选中?”

卡尔说:“我记得简曾对我说过这样一句话:‘布莱德肖的居民都是折翼的天使,我要将每个人的伤患修复完好,好让你们重新飞回远方。’所以,布莱德肖的人应该都是有创伤的人吧。”

我问道:“创伤……那你当时是怎么被带到这里来的呢?”

卡尔沉默了片刻,站起身来走了两个来回。然后脱掉斗篷,坐下来语调柔和地讲到:“有一次我得了重感冒在家休息,这天夜里,一个黑衣人来到了我卧室的阳台,跟我说要带我去一个没有暴力的地方。我当时没有半点迟疑便跟他离开了,走的时候只带走了床头柜里的一张照片和这本《小王子》(The Little Prince)。”

卡尔一边说着一边从抽屉里拿出一本黄色封皮的书递给我。我指了指茶几上的照片问道:“这就是你当时带走的照片吧?”

卡尔点了点头,我接着问道:“照片上的女生是你过去的朋友吗?”

他咬了咬嘴唇,意味深长地说起往事来:“今天看你穿上这身新衣让我想起了自己,我第一天来到布莱德肖的时候也穿着这身新衣服沾沾自喜。

我以前是个胆小鬼,上小学的时候同学们都很喜欢欺负我,可我恨不得他们,因为我羡慕他们有很多朋友,而我没有。在我被欺负的时候没有人来帮助我,那个时候我只是一味的退缩。后来我遇到了一位同年级的女生,她有一头乌黑的头发,和一双明眸善睐的眼睛。她叫海莉(Hailee),有一次我在阅览室借了本海明威的《老人与海》(The Old Man and The Sea),虽然当时读不懂,可还是准备坐在操场的草地上读一读。

那天海莉洋溢着甜美的笑容向我走来,问道:‘你在读什么书?’我羞涩地告诉了她这本书的名字。她放下书包坐在我旁边,然后掏出一本书,说:‘这是《小王子》,是我爸爸送我的生日礼物,我快读完了,等我读完就借你读。’能够有小伙伴第一次主动借我书读,我感到很欣慰。

渐渐地,我和海莉变得越来越亲密,我们每天坐在一起吃午饭,一起去阅览室读书,有时候还一起写作业。快毕业的那几天,我把母亲送我的蜘蛛侠公仔送给了她作为礼物,她不知道送我什么好,我一直告诉她什么都不用送我,可她还是执意要送我一样东西。最后她将头发上的一个红色发夹送给了我,她说带着这个我就不会忘记她,我接过后立刻揣进了兜里。那段时间我每天都将它装在裤兜里,时不时还把手揣进兜里摸索摸索。

有一次我路过操场旁的林子,那个林子里很少有人进去,但我当时隐约看到海莉被一个皮肤黝黑的男生和几个同伴围在一棵树下,我见状赶紧躲在一旁观察,只见那几个男生撕扯着她的衣服,还扇了海莉几个耳光。

我心急如焚,鼓起勇气冲进了树林想要救出海莉,我向那个皮肤黝黑的男生脸上狠狠打一拳,但还是被他们拖到了地上挨了一顿拳打脚踢。好在海莉摆脱了困境,我示意让她趁机跑开了。我自己挣扎着想跑出去,却被他们死死围住,动弹不得,这时兜里的发夹掉了出来,他们开始大笑起来并侮辱我说:‘真是个娘炮,居然还带发夹这种东西,怪不得这家伙在学校一个朋友都没有,来我们脱下他的裤子看看他下面长的是什么东西!’他们将我按倒在地,强行扒掉了我的裤子,然后往我身上撒尿,无论我怎么奋力挣扎都反抗无效。

他们踩碎了发夹离开了树林,我狼狈地站了起来,穿上裤子,掸了掸身上的土。我忍着浑身难以忍受的疼痛走了出去。我没有再感到愤怒或难过,只是在想:如果我死了该多好。因为无论我多么狼狈地回到家,我父亲也不会留意到,我更不敢跟他讲话,因为不管我做什么,他都有可能毫无征兆地暴打我一顿。他酗酒、赌博,我母亲受尽了折磨离开了他,我想见母亲的时候,得从学校坐1个小时的车去看她,而我不能留宿,因为如果晚上不回家我父亲必定会将我暴打一顿。”

讲到这里他眼眶里晶莹的泪珠已经开始打转了,他怕我看到他流眼泪,迅速眨了眨眼睛,并紧紧咬着下嘴唇。他强忍着内心的波澜,假装出笑容说:“好了好了,我居然给你说了这些,说说你吧。”可他微微颤抖的声音无法掩饰内心的悲痛。

我本想安慰安慰卡尔以表同情,可磕磕巴巴地竟什么也说不出口来。

我发现原来我和卡尔竟然有着相似的经历。我为卡尔的童年经历感到十分难过和同情,但又不知道能为此做些什么,但愿有一天卡尔能如简所说的那样在布莱德肖得到他所想要的。

回到自己的房间,我发现从这里看星星格外的清晰。我熄灭了蜡烛靠在窗前,独自仰望着夜空,享受着这份幽静。遥望着这群星争辉,不禁想起下午翻阅《小王子》时读到的一段颇有趣味的陈述:“我知道有一个星球,上面住着一位红脸膛的先生,他从来没有嗅过一朵花,没看过星星一眼,他不爱任何人,除了算加法题之外他什么都不干。他每天都像你一样反复念叨:‘我是正经人,正经人!’这使他趾高气昂。他简直不是个人,是一个蘑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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