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万钧不是来寻门路的,是干脆来把门路往身上绑的。
他笑得坦然,“贤弟,兄自成年后,为转实职找了不少门路,银子花了许多,事情却怎么也办不好。原先并不晓得症结在哪里,后来见了不少人,方才明白,凡是天保十四年随武宗皇帝亲征的武家,到如今日子都是不好过的……”
史万钧摇摇头,瞧瞧陈宁,“当年武宗好武,整顿京都禁卫京营,自以为兵精粮足。恰遇鞑靼入寇,武宗兴致大发,御驾亲征,结果兵败身死。事后论责,朝野上下皆以为首罪在边将贪功,擅启边衅;其次是京营勋贵挑唆,撺掇武宗皇帝亲蹈险地,酿成大祸。”
“自那以后,咱们这些随着武宗亲征的人家,都被当作了谄媚惑主之徒,日子很不好过。京里兴国公府如今也难说,令尊虽说袭了公爵,却也只领了五军都督府的闲职挂着。当今圣上不喜武将,远远疏离着眼不见心不烦。咱们要再不联络互亲,今后的日子怕不是更难过了?”
史万钧剖析了一番朝政,得出结论,他身上被打上了惑主之家的标签,实职是暂时不用想了。反正他家和兴国公渊源颇深,大家又都遭嫌弃,那干脆就抱紧了大腿,在国公府的大树底下乘凉,等待风水轮流转的那一天。
青州距离京都遥远,要巴结兴国公一趟不容易,这回上九阳山,竟发现兴国公嫡长子就在身边,就赶紧过来拉关系,结果拉成了世交,还序了年齿。这一趟算是来着了,史万钧很高兴。
史万钧的母亲秦老夫人,见陈宁丰神俊朗、面目清秀,偏偏一身道袍,想起他生即亡母、自幼入山,也是没享到福的,心中甚为怜惜,吩咐媳妇卢氏为陈宁裁量身体,要为他做一身衣裳。
陈宁待要推辞,卢氏却说:“叔叔不要嫌弃,咱们家比不得京里公府,拿不出什么好物什来孝敬报答,也只有些媳妇手艺,聊表心意罢了。”
陈宁只得作罢。一时没有带尺寸,卢氏称一声“得罪”,偏到身前,绕着陈宁仔仔细细上下左右打量了一圈,也就行了。
如此闲话一番,时间不长。史万钧来得突兀,走的时候却很有眼色,闲聊几句,就携母亲妻子,告辞离开。
陈宁送到门前,回身咂摸了一番史家人刚才说话露出的信息,然后才想起自己本不喜人打扰,史万钧这一趟来的突然,却没有让自己感到什么不舒服的,分寸掌握极强。这胖子相貌看似敦厚老实,做起事情来自有一套章法,也不可小觑。
陈宁清静的日子稍被打破就恢复了平静。周围除了史家,再也没有其他人家上门。结合史万钧给出的信息,陈宁稍一想也就明白了,倒也落得个自在。
这样过了三日,史万钧再次携夫人卢氏上门,卢氏捧着亲手做的衣裳,亲自伺候陈宁试着穿了,又带了针线,遇着不合适的细微地方,记下来,换下来后,当场就改了起来。
卢氏在一边改衣裳,陈宁和史万钧就在一边喝茶闲话。
今日的话题却是围绕史万钧的家传本领展开的。本是陈宁好奇,想史万钧前日突然来时,是跳过溪沟藩篱来的,甚是灵活,看他雍容身形,着实不易,遂问起来。
史万钧笑着说:“我这胖,却是从小如此,吃什么都长肉。不过小时家父尚在,管教甚严,每日骑马射箭,练功一日不辍。亏得当初基础打得好,如今身形虽然膨胀,小时候的本事倒还没有撂下,只是马是骑不得了,可没有哪匹马能乘得住我的。”
他说的坦诚,“一个武将骑不了马,上官哪有喜欢的?见面即斥为蠢蠹之流,我也不知道被人当面打脸几回了。”
这也是史万钧转实职艰难的原因之一,不过他倒也不委屈,继续笑着,“咱后来也明白了,晓得这不过是个借口。再说自个儿身形跟个水泡儿似的,也的确惹人嫌弃,也就不再到处找上门让人打脸了。”
陈宁呵呵一笑,“他们那是有眼无珠,低估了世兄的本事。”
史万钧大笑,毫不谦虚,“那是!贤弟不知,自从骑不得马以后,我就琢磨,刀枪弓箭,怎样才能做到比马还快,让战阵上别人打不及我,我却能先把他打了。”
他摸摸腰间,拍手叹道:“这几日上山,却没有带来……贤弟可知铳炮?”
陈宁眨眨眼,“可是火铳、火炮?”
史万钧拍手道:“正是!”当下介绍起来。
这个世界出现了火器枪炮,是陈宁没有想到的。立即注意起来,细听史万钧的解说。
“火铳按尺寸分,分长短两种,都有弹子、火药、火绳、扳机、照门。短的一尺来长,单手可击发,乃手铳——我本随身携有两支,可惜这回上山不曾带来,不然可供贤弟赏玩——这手铳的威力尚轻,不过临急时打上一火,十来步而已,且不说它。”
“长铳军中装备甚多,各有类别:三眼铳、抬铳、鸟铳、鲁密铳、迅雷铳……等等不一而足,能射数百步,中者不死即残,威力极大。更有火炮,大小不一,一炮远及数里,中者无不四分五裂,实为骇人。”
“这两样,都能做到临阵先发制人。任你马快如风,还没到我跟前,我就枪炮齐发,弹丸如雨之下,难逃一死。”
史万钧说得很兴奋。陈宁听完,明白了当前火器水准,还是火绳枪、前膛炮水平,提醒了一句:“世兄所说的火铳火炮,临阵一时能击发几次?马队冲来,可扛得住冲击?”
史万钧“咦”了一声,笑道:“不想贤弟竟对铳炮如此熟悉,心细如发,倒发现端倪。铳炮装填繁琐,虽能及远,间隔却稍长,对方马队奔来,火炮最多一、两击、火铳最多三、四击,对方就到跟前了。”
陈宁笑着说:“那就只能挨打了,世兄还是跑不过马啊。”
史万钧胸有成竹,“不然,我可将火炮布置于阵前,敌马队尚在远处就集中轰击;火铳再分为三、四重,轮次击发,火力不绝,马队碰上了,还是只有死的……”
史万钧说到现在,言语间仍然在用一些似是而非的概数——“数百步”、“一、两击”、“三、四重”……这简直是玩笑了,陈宁可听不惯,笑着刺了一句,“哦?那不知军中常用哪一种火铳?兵士装填弹药一般要多长时间?一息之间能击发几次?消灭一个目标,百步以上要多少支铳?三十步以内要多少支铳?火力密度如何分配?到底几重火铳能保证敌人马队冲击不到阵前三十步内?三重还是需要更多?”
史万钧不笑了,郑重起来,想了一阵,才道:“贤弟大才,愚思虑不及……不过贤弟所问,就要涉及军伍编组了。军中火铳常用三眼铳、抬火铳、鸟铳;火炮常用虎蹲炮、子母炮和大将军炮。各个细论下来,可编成若干组合,效用不同,我想这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