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大道条条恢弘,莫离跟在引路的公公身后,脸上神色晦暗不明。
抬头瞧这黎华国皇宫的一砖一瓦,透过层层树叶的光影,竟觉得十分熟悉。
莫离为了追随墨子枭而不顾一切留在这皇宫内,难堪与痛苦占据了大半的光景,只剩下那偶尔一点的快乐,却仍叫她甘之如饴。
都说不撞南墙不回头,可她撞倒了南墙后依旧不肯罢休,不肯放过自己,将自己的所有力气与感情都消耗殆尽,最终落得个凄凉下场。
可如今一步一步踏在这宫墙内,竟也没有多大的情绪,不喜也不悲,偶尔想起来那几件小事,莫离还能自嘲笑笑。许是因昨夜那一场大哭大醉,叫她把情绪都耗光了。
但陡然想起自己过往为了墨子梟寻死觅活的那个模样,莫离恶狠狠地抖上了一抖。
莫离望向前方那明红的墙头,此前没了记忆,犹如困兽一般毫无头绪,如今心里却多了几分泰然,这黎华国的众人与她莫离乃是天生犯冲,墨子梟与他周围的一干人等,也皆与她处处不对付。
在这黎华国的皇宫内出事,恐怕不单单与那曲采薇有关,与那云渐清也绝对脱不了干系。
但要说这曲采薇与墨子枭的那档子事,莫离到现在都知晓的不多。
只是有一日深更半夜里,墨子枭与那曲采薇二人趁着月色,郎有情妾有意地私下幽会,偏的那日他们二人风水不好,在那映园里被莫离捉个正着。
说来也是老天弄人,那个深更半夜里莫离偏偏拿了那一颗碧霄丹,偏偏想要第一时间拿去送给墨子梟,想博墨子梟一笑。
为讨墨子梟欢心,莫离也算用尽了脑子,连这颗早就送与了外祖的碧霄丹,她都昧着良心恬不知耻地重新偷了出来,只为达成墨子梟的一个心愿。
你瞧,多可笑。周幽王三回烽火戏诸侯,只为他心尖尖上的妃子一笑。从古至今都是男子费心为搏美人一笑,偏的到了她这不成器的猪脑子上,这般掏空心思为一个男人。
而那段时日恰逢沧尤国来访黎华,沧尤国长公主曲采薇亲自做客东宫,又正巧赶上墨子枭从天地殿归家闲赋在宫中,黎帝便理所应当地下旨令墨子梟与太子一道亲自招待沧尤国公主,往后莫离便时常见得墨子梟日日时时的与那曲采薇在一处。
或是在宫中吟诗作对,或是带曲采薇上外野游,再或是京中大街小巷的玩乐,一日下来到了夜里两人也互相作陪,太子的身影越发少见,墨子梟与曲采薇二人越发的热络熟稔起来。
明明那时沧尤国的使臣已到了返国的时刻,明明墨子梟也可以不必再作陪曲采薇,可二人依旧却总冠以皇命的由头,墨子梟推拒莫离的由头,焉是。
莫离从最初的不闻不问,几日见得墨子梟一面,到了后来也处处跟着墨子梟与曲采薇一道,而墨子枭便开始显露几分不悦,话里话外的点明莫离这般不合规矩,甚至说她不明事理胡搅蛮缠,尽管墨子梟的态度变得看不真切,但莫离最终还是信墨子梟只是为了两国邦交。
莫离从未想过,墨子枭与曲采薇会暗度陈仓。
她那时瞧的真真切切,瞧见那对野鸳鸯情深几许的抱作一团,又难舍难分,那模样状态分明就是已经情到了深处。
她因这一撞见心神巨震,当下便十足地懵在了原地,待她能做得几分反应时,那野鸳鸯却双双地走远了去。
她本是不想也不打算跟上去的,应当直接拦住他们大声地质问,叫这对野男女无地自容,但她鬼使神差的就屏了气封了自己的穴道,静静地跟着他们,跟了一路。
一路上遇得许多太监婢女,也遇得了墨子枭的亲姑姑,黎华国的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甚是温婉得体的与他们二人交谈了几句,便娓娓离开,对这夜半里一国将军与他国公主私下见面的行径,竟是没有丝毫的诧异与多言。
他们二人又在别处逛了逛,屏退了一路的随从和宫人,一路浓情蜜意。
最后莫离亲眼看着墨子枭揽着曲采薇的肩膀,二人之间酝了十足的甜腻美满的气息,一道跨进了墨子枭在宫里的寝殿,寝宫里侍奉的下人鱼贯而出,一直退守到了宫门外。
二人那厢芙蓉暖帐,莫离如置冰窖一夜未眠。
莫离在他殿内院子里的梧桐树上等了一夜,殿外无人守候,殿内一片漆黑,进去的二人自是一夜未出。
一直等到了天色蒙灰,卯时将将过去,殿内才亮了烛光,有宫人进了殿内伺候,二人随后相携而出,皆是一身新换的华袍。
莫离那时也未在众目睽睽之下追过去,虽这等事不仁不义不道德的是那对奸(和)夫淫(谐)妇,但那晚她在树上闷声流了一夜的泪,口眼发干,绝不能就以那般狼狈的模样冲上前去,她丢不起这个人。
随后莫离便匆匆将那碧霄丹沉在了映园的池内,昏头转向地找了个山头足足呆了三日,最终再次踏进了黎华国的皇宫,找了墨子梟与他一刀两断。
可那时的她到底是年轻无用,明明揣着最后仅剩的一丝尊严,却仍旧不死心的问了墨子枭一句,为何做这样的事。
而墨子枭除去一开始被莫离言明的慌乱与局促,之后便再无一丝羞愧,听见莫离这般痛心的问题,饶是冷静的答了莫离一句:做了便是做了,她知道了便也知道了,他没什么好解释的。
瞧着墨子梟完全变了个样子的嘴脸,莫离竟未觉得有多吃惊。
心里剩余的最后一丝希翼也消散,其实她也早就累了。与他反复纠缠的这一百年,她早就不堪重负了。
但她与墨子梟之间,哪怕没有这曲采薇,恐也不会再长久。
在曲采薇这号人物还未出现前,便一直有个云渐清犹如狗皮膏药一般,黏在她的人生里。
都说冤家路窄冤家路窄,她与云渐清绝对是上一辈子有什么解不开的仇怨,当今才会这般如梦魇般如影随形。
莫离的启蒙课是在布衣国的百业学府上的,从初学时便与那云渐清被分派到同一个恩师,同一个法术派别,她风之谷虽受大陆世人顶礼膜拜,但云渐清仍旧是黎华国世袭的侯府嫡长女,那时云渐清与她之间就有了过节,到后来的幻术授业课,整整五十年的学涯,偏的就与这云渐清结伴度过。
就相当于现代的小学到初中时代,整整九年的义务教育,全和死对头搭一块儿了。
本以为幻术授业课结束后便能与她再无瓜葛,但怎么说造化弄人,造化不仅弄人,更是能将人按在地上摩擦。
在与墨子梟相识后才猛然发现,云渐清竟与墨子梟,相熟极了,是熟到只差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便能立地洞房。
但那时她已与墨子梟在一处,便也万万没有后退的道理,是以,在她追随墨子梟在这黎华国皇宫内大多数不愉快的经历,自然都得与这位才女有关。
莫离晃晃脑袋轻吐了一口浊气,脚步虚浮地踱步在荷花塘边,如此回想来,她过去的这百年做的事当真是一塌糊涂。
如今墨子梟又同她摆出一副悔不当初的模样,可她现下心里却是毫无波澜,这没了记忆的百年间,将所有人事忘得干净,而今记起所有事,却也早已是另一番心境,至于这墨子梟,这过往发生的桩桩件件,莫离只盼着能早日离开黎华国。
莫离心下淡淡,耳边忽闻一阵嘈杂,莫离抬眸瞧见由远及近地跑来一个哭哭啼啼的孩童。
约莫是个十一二岁的男童,边哭嚎的十分大声,时不时的用袖子抹了脸,边跌跌撞撞地往她这厢跑来,身后跟了一大群焦急追赶的奴仆。
瞧这架势,再瞧他身上的华服,当是哪个宫里的小主子,但因着他一直拿袖子挡了脸,莫离便瞧不清楚,但却莫名的觉着有些熟悉。
这男童将将地经过莫离身边,莫离还在寻思是否要拦住这小孩时,这男童竟没有拐弯,径直地跑过了她,直直的往右方的那一池荷花塘跳了下去。
莫离大惊,偏生在她一旁引路的小太监着急的大喊了一声:“哎呀!十二皇子啊!”
“来人啊!快来人啊!十二皇子落水啦!”
近处却未有人声,方才这厢便没有瞧见守卫的禁军,但这会儿莫离却顿了呼吸,再等待不得,转身便跃进了塘里,去寻十二皇子。
十二皇子是德妃娘娘所出的小皇子,夏辰,小字唤洪儿。
此前德妃娘娘一直给她许多照拂,事事也都曾有关照她几分,洪儿性子活泼调皮不好管教,但却十分的喜欢莫离,常常都要黏着莫离。
早前洪儿便时时与德妃娘娘使性子,但今日这番竟如此这般任性,莫离记得,他根本还未习得水性。
莫离心慌的在水藻与莲叶的层层交错之间看到一直下沉的洪儿,扯开根茎将小小的人儿捞进自己怀里,可却在透过的几丝光亮间瞧清了这张苍白的小脸时,莫离顿时冰凉了手脚——
这哪里是什么洪儿,这分明就是皇后娘娘最小的儿子,真正顽劣不逊的十五皇子,夏宇。
莫离将缠绕着夏宇脚踝处的水草扯断,浸泡在这冰冷的水里,一颗心却跟着水流往下沉。
她尚不知晓引她路的那小太监是否同她一般认错了夏宇,在听得他喊十二皇子时莫离下意识地便下水救人,但此时沉浸在深深的湖水里,莫离心中迸发的不安感就如同这湖水,深深沉沉的抓着她。
莫离盯着夏宇的面容看了一会儿,才费力地捞着夏宇游出水面,抓着一叶水仙人的根茎喘着粗气时,这才发现这一会儿的光景天色竟已黯淡。
莫离稳了身形,身上扛着夏宇,腾出一手拍打着夏宇的背部,夏宇断断续续吐出来数口呛进去的水。莫离还欲掐一掐夏宇的人中,便听得一阵喧闹,随之而来一声大喝:“住手!”
黎华皇后冲着莫离高高喝响。
层层脚步声靠近,岸上顿时火把通明,几百禁军一字排开里外两层齐齐站着。
黎帝,皇后,墨子梟,曲采薇,云渐清等人站在中间,云渐清的手臂上还缠绕了一层厚厚的白纱布。
莫离抱着夏宇立于湖面中央,岸上的禁军瞬间将手里的长枪齐齐对准了莫离,皇后又是大喝一声:“好大的胆子!竟敢谋害我皇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