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黑影慢吞吞地走在街上。黑影看上去又瘦又矮，身子明显是佝偻着的。走近了一看，才发现是一个老太婆。她的样子十分苍老，看上去像是有七十岁了，头发有些乱蓬蓬的，手上拿着一个小孩子玩的拨浪鼓，走一步，歇一步，拨浪鼓的鼓鞭偶尔碰到鼓面，发出低低的咚咚声。停下来的时候，她的口里就发出长长的声音：天蓝啊，我的天蓝啊——
我装作很随意的样子走了过去，正好和她迎面遇上了。她抬头看了我一眼，嘴里不知叽里咕噜地说了句什么，就往我旁边走去，仿佛我并不存在一样。我赶紧冲着她喊了一声，婆婆——
她停了下来，这回吐出的话音是清晰的了，你喊我婆婆？你是谁？
我点了点头，是我喊你啊，婆婆。你怎么这么晚还一个人在这里走啊。
她咧嘴一笑，皱纹立即在笑容里散了开来，显得她的笑有几分诡异。她走到了旁边一个石凳旁，我赶紧上前搀住她，扶着她坐了下来。走近我才发现，她其实并非像远看的那样苍老，只是她的动作有些迟缓，让人产生了误解。我在她旁边坐下，她看了看我，笑了一下。
很久没人跟我说话啦，小伙子，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话啊？
我一愣，为什么很久没人跟你说话啊？
她摇了摇头，他们都不跟我说话啦。哪像那个时候，我年轻的那时候。啊，我也有年轻的时候……
她的目光投向了前方，似乎是要望向年轻的时候。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那目光应该落在了不远处的一棵树上，然后，好半天就不动了。我就着不远处的路灯认真地看了看她，发现她真的应该年轻过。虽然表情十分落寞，也没有打扮，甚至连头发都没梳一下，眉毛甚至被皱纹挤得不成样子了，但她的眉却是那种弯弯的眉，如果再把时光往前推二三十年，应该就是那种标准的柳叶眉；她的脸是那种瘦长的脸，年轻时一定饱满湿润得多，那应该就是那种鸭蛋脸；她的下巴虽然有些变形，但年轻时一定是那种圆润的下巴。我把这些在脑子里拼贴起来，居然是一幅标准的美人像！想她年轻的时候，一定也是个标准的美人胚子。所以，我相信，她没有说出来的话一定是：我年轻的时候，不知道有多少男人围着我转呢！想来，岁月还没有完全湮没她对年轻的记忆，是啊，哪一个女人能够忘掉自己最美丽的时候呢？
我问道，婆婆，你有什么心事吗？可以跟我说说吗？
她转过头来，看了看我，你？你太年轻啦。有很多事情，你是不懂的！不过……
她停了一下，仔细地看了看我，像是在欣赏一件工艺品，你有点像一个人啊。
我愣住了，我像谁啊？
她摇了摇头，并不回答我的问题，自顾自地说，小伙子，你是新来的吧。
我点点头，是的。我到镇上才个把月呢。
她的目光又转向了远方，新来的好。新来的好啊。
这次她的目光似乎有所不同，目光里并不是盲目的，无神的。我顺着她的目光往远处的街口望去，两颗脑袋立即从眼前消失了。
是什么人盯上了这位老太婆？我越来越糊涂了，问她，为什么新来的好啊？你到底想说什么啊？
她又不说话了，眼神变得空洞起来，拿着拨浪鼓的手也无力地垂了下来，碰到了石桌上，发出“咚”的一声，这一声似乎惊醒了她。她看了看远方空无一人的大街，那里非常安静，只有路灯发出惨白的光，照在干净的灯面上，显得十分惨淡。我想她一定是熟悉这条街的。她一定也是跑马镇的老人了。她的口音，虽不十分纯正，但的确也是跑马镇的方言。这个神秘的婆婆，她的身上一定有很多故事吧。
我原本对这样的一个老人没有多少兴趣的，可是，她已经干扰了我的生活。在很多安静的夜晚，她的声音不断地进入我的屋子，甚至深入到我的梦中。我绞尽脑汁，想着怎样打开通往她过去的窗户。可是她似疯又似正常，有时糊涂有时又清醒，我不知道到底该相信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她。最后，我实在无计可施了，我就像一个普通的警察对一个普通迷了路的老人那样对她说道：婆婆，你家在哪里啊？太晚了，你也该休息了。要不我送你回去吧？
她回过头来，看了看我，站了起来，慢吞吞地往前走去，手上的拨浪鼓又发出轻微的撞击声。鼓声非常小，难怪以前我在屋里没听到鼓声。我赶紧站了起来，上去搀住她。
婆婆，我送你回去吧，这么晚了，路上不安全。
她并不理会我，也没有甩开我的手，只是依旧慢吞吞地往前走，两只脚在寂静的马路上擦出沙沙的声音，口里旁若无人地喃喃自语着，仿佛我并不存在一般。我们就这样一直往前走。我不知道她走的是否是家的方向，但我只能跟着她走。走到了街口处，她的眼睛转向了左方，我知道，她要往左边走了，于是就配合着她的脚步。就在这时，街边突然窜出了几个黑影。他们上前团团围住了我们。我轻喝道，你们是什么人，想干什么！
他们并不理会我，其中一个人似乎是他们的头目，他弯下腰来，恭恭敬敬地对老太婆说，太晚了，您也走累了吧。咱们回去吧。免得大哥在家担心呢。
老太婆冷冷地扫了他一眼，并不理他。她似乎认识他，却并不喜欢他。那人似乎也并不在意她的态度，依旧走上来，搀住了她的胳膊。就像刚刚被我搀住了一样，老太婆似乎习惯了别人的搀扶，她并不拒绝，还是像先前一样，慢吞吞地往前走去。
看来他们对老太婆并无恶意，我这才松开她，看着他们拥着老太婆往前走去。走了大约十几米远了，搀着老太婆的那个人突然回过头来，冲着我喊道，小子，我警告你一声，以后离她远一点，否则，别怪我们对你不客气！
我傻傻地呆立在街上，看着他们的背景慢慢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我心里突然有些烦躁起来。这真是一个折磨人的夜晚。明明已经很累了，但我还是不停地被折磨，我已经睡意全无了。现在，这个神秘的老太婆是我急于要弄清的人物。否则，我这个晚上估计都无法入眠了。我想了又想，能够帮我解答这个问题的，只能是唐晓梅了。我拿起电话，拨通了她的电话。
电话里是一个清晰的声音，这说明她还没有睡觉。
你怎么啦？还不睡觉啊。你在哪里啊？
我在街上。我故作平静地说。
你疯啦！她有些大惊小怪，这么晚跑到街上去干吗？
我睡不着。不知为什么，一跟她说话，我就没法正经起来，或许是想你想得不行了。
你少来。她口里表示不满，但语气里显然带着一股欣喜，到底怎么啦？
你不也没睡吗？我笑道，你是不是也想我想得睡不着啊？
你就贫嘴吧。她一下就识破了我的诡计，你一定又有什么事，说吧，用不着拐弯抹角的。
唉……跟你说了实话吧。我是被一个女人搅得睡不着。不过那个女人不是你。我有意停顿了一下。
又是哪个美女啊？不就是那个冷面舞后吗？她有些吃醋了。
我哪有那么好的福气啊。是一个老太婆。
老太婆？怎么回事啊？你怎么跟老太婆较上劲啦？
谁跟老太婆较上劲啦？我睡得好好的，突然就有人在楼底下叫魂一样，叫什么天蓝啊，天黑啊。你不知道，那声音啊……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一样，别提有多糁人了。而且这声音不是一次两次了。以前我就听过好多回。
那又怎么啦？
怎么啦？这回我终于憋不住了，就跑下去看个究竟，谁知，她疯疯癫癫的，话都说不清。后来，突然冒出一伙人，把她接走了。
哦……
别哦了，快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这个老太婆到底是谁啊？
唉……怎么跟你说呢？小峰啊，我看你还是别管这么多事了，赶紧回去睡觉吧。
事情不搞清楚，我怎么睡得着呢？你不告诉我，我去问别人啊。
唉，你啊，你不知道好奇害死猫吗？我告诉你吧，这个老太婆啊，是马东风的妈妈……
哦。我大吃了一惊，难怪那几个人会对她那么恭敬呢。我问道，他妈妈怎么啦？怎么会成那样啊？
这个……我也不知道。我以前也经常看到她这样。我也问过别人，可是，人家一听到这个问题，马上转身就走了，谁都不愿意告诉我。所以，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那，对她的情况，你总了解一点吧？
她的情况……她沉吟了一会儿，我只知道她过去有一个外号，叫什么“跑马镇一枝花”。好了，别问了，快回去睡觉吧，都几点了。
我无可奈何地说，那好吧，你睡吧，不打扰你了。
挂上电话的时候，我终于意识到，目前我所关心的所有问题，最终目标都指向了一个人：马东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