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必要再找吴所长谈一谈。我知道，接下来的行动，如果没有吴所长的支持，是很难完成的。我们之间似乎是心有灵犀，正准备找他的时候，他却找我了。谈话照例在他的办公室进行。我是他的下属，领导找下属谈话是顺理成章的事，不会引起任何怀疑。
他脸色不太好，比平常黑，眼圈又黑又大，精神倒是有，但明显是硬撑起来的。他似乎也看出了我的心理，笑了笑，来，小峰，坐。瞧我眼圈都是黑的吧，这几天睡眠不好，正好减肥。现在不是流行减肥吗？
我也笑了一下。他是想努力把气氛弄得轻松一些，只是刻意如此，反倒让人更紧张。
我小心翼翼地说，所长，您找我，是有什么事吧。
他给我倒了一杯茶，坐下，慢吞吞地说，也没什么特别的事，找你聊聊。你来镇上快三个月了吧。
三个多月了。
真快。感觉没这么长时间。这段时间，还在暗查那个案子？
是的。所长交代的，我一定会努力查到底的。
进展怎么样？
很慢，遇到很多问题。但慢慢地有一些眉目了。我需要时间。
慢慢来，不急。
知道为什么要借调你去做运动会的事吗？
知道。镇长知道我在大学做过这方面工作，有点经验。
这只是一方面。他有意培养你。你好好干。
所长，坦白地说，那种工作，其实我不怎么感兴趣。
那你为什么还答应过去？
因为我有别的目的。所长，我也正想找您谈一谈这件事。我听方琪说，方中华是中毒死的。方中华死前曾跟她通过话，说过这件事。说有一件事和几个朋友玩飞镖，有个人不小心将飞镖扎在他身上。回来后，他就不舒服。你知道这件事吗？
我知道。
您知道？
我大吃了一惊。我原以为他会不知道，或者知道了，也装作不知道。没想到他那么直截了当。
你打算怎么做？
方琪曾经打算找到这个人，然后顺藤摸瓜，找出真正的凶手。因为我飞镖玩得好，她曾经把我当那个人了。
哦。所以你就打算利用这个机会，设一个飞镖项目，好找出那个凶手？
是的。
找到以后呢？证据呢？你要知道，法律是讲证据的。
我正是为这个苦恼，也想找您谈一谈的。按说，您既然知道这个事，就应该知道凶手是谁了。那您为什么不……
很简单，没有证据。
那您的意思就是说，就是找到这个人，也没办法了？
作为警官的马小峰应该没有办法。但是，作为普通人的马小峰应该还是有办法的……
您是说，用非常规的方法？
他笑了笑，没有回答，目光转向了窗外。我没有追问他。我知道，作为派出所所长，有些话他是不方便说的。但是今天，他已经把底牌露给我看了：很多事情，其实他是知道的，但他不能做。那么，下面的逻辑就是很自然的了：
如果找出凶手，得用非常规手段证明他是凶手，再让他说出幕后凶手；那么，所长一定知道凶手是谁，但他也拿凶手没办法。那么，即使拿到证据又怎么样？这说明凶手的后台非常硬。那么，凶手的后台是谁呢？
这，才是关键中的关键。
连所长都无能为力的凶手，这个后台该有多大！假设这个幕后凶手就是马东风的话，那么，难道马东风在县里，甚至市里还有后台？既然如此，我们就有两件事要做了：一件是顺藤摸瓜，找出证据来；另一件是找出他的后台来。无论如何，当务之急，还是找到这个凶手。
一下子，我豁然开朗。难道他找我来，就是为了点拨我的？无论如何，从他的语气里，他是帮不了我们什么了。一切得靠我们自己。当然，也或许，他自己不方便这么早露面，他先让我们和对方斗得死去活来，这时，他才站出来，给对方最后一击。
想明白之后，我正准备向他告辞，他又开口了。
小峰，小琪……她还好吧？
前天，她被马东风派人抓去了。多亏了唐晓梅，帮我一起把她救了出来。
这丫头，莽撞。唐晓梅知道她了？她不是也知道这个案子了？
是的。她似乎早就怀疑我在查这个案子。但我感觉她并无恶意。
唉……也好。你要……团结她。
嗯。
但也不要让她涉入过深。有些事情，不宜让她知道，你以后慢慢就知道了。小琪的其他情况呢？她现在住哪儿？安全吗？
她租了一个房子，那地方应该安全。但马东风已经盯上了她，可镇子就这么大，她总得在镇上活动。我担心……
这也是我所担心的。所以你要多保护她。
可是……我又不能随时跟着她。
嗯。这也是个问题。你要她干脆回杭州去吧。
不可能的。我劝过她，她说案子不查个水落石出，她是不会回去的。
唉……这丫头，和她妈妈一样犟。看来只有一个办法了。
什么办法？
你们干脆以恋人相称，你也住到她那里去。你是警察，他们至少还得顾忌着点儿。
这……不太好吧。
小伙子，你就别瞻前顾后啦，男人做事情是千万不能瞻前顾后的。你跟小琪商量一下，征求一下她的意见。如果她同意的话，就这么办吧。
那好吧。那我走了。
等等……
他又叫住了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我坐了下来，耐心地等着他。他沉思了一会儿，这才艰难地开口了。
你能不能跟小琪说一下，我想……见见她。
我看了他一眼，我知道他作出这个决定非常不容易。我点了点头。
好吧，我劝劝她。
吴所长肯定知道，说服方琪是件并不容易的事。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最终，她提出了一个要求：要把他父亲之死的真相告诉他。
吴所长答应了。
那天晚上，我们在约定的地方见到了吴所长。他穿着一套便衣，上身的白衬衣显然是新买的，还特意刮了胡子，从眼神里看他似乎有些紧张，脸上甚至隐藏着一丝红晕，和第一次约会的少年一样。没想到一个父亲见女儿也会这么紧张。我在脑子里想象着很多他们见面的场景：抱头痛哭，冷眼相对，场景尴尬……但这些都是从电影电视里得来的镜头。我没有这方面的经验，无法想象呆会儿到底是怎样的场景。我也无法给自己预备几套对付这些场景的方案。
好在很快就到了方琪的门前。我正准备上前去敲门，他却摆摆手，示意他自己来。他走到门边，伸手准备敲门，却又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把手伸了出去，坚定地敲了几下门。声音很温柔，显示他控制着自己的力量，按照吴所长的性格，敲门声原本应该是铿锵有力的。
过了片刻，门吱呀一声开了，方琪站在门前，一手把着门，一手扶着门框。她冷冷地看着眼前的男人，一瞬间似乎有些茫然。她失神地看着他，忘了说话，也忘了下一步行动。吴所长也不作声，他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她，目光里充满着温柔。看到方琪一直在发呆，我赶紧轻声提示她，方琪，快让我们进去啊。方琪这才把门拉开，把我们让进去。
屋子里十分安静。三个人静坐了片刻，我起身去给吴所长倒水。转身的工夫，我听到身后传来吴所长轻柔的声音：小琪，你还好吧……
方琪轻轻地哼了一声，嗯……声音是从鼻子里出来的。
我赶紧把水端过来，递到吴所长的面前。吴所长拿起杯子，低头喝水，手上却一抖，水泼到了身上。我赶紧手忙脚乱地拿毛巾帮他擦拭。屋子的气氛有些尴尬，方琪有些无助地看着我，大概希望我来打破这种尴尬。但是，这个时候，我显然不是主角。我狠了狠心，对吴所长说，吴所长，你们聊吧，我还有点儿事，得先走了。
吴所长点点头。
我转身往门外走，快到门口的时候，我听到方琪在后面叫：小峰……
我停住脚步，回头看了看她，她盯着我的眼睛，欲言又止。我朝她鼓励地点了点头，还是转身出去了。带上门的一刹那间，我有些后悔，但我还是咬咬牙，下楼去了。不管怎么样，他们是亲骨肉，方琪总要学会面对自己的亲生父亲。
我在楼下踟蹰了片刻，决定学是先回房间，过一会儿再来看方琪。
快到派出所门前时，远处又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天蓝啦——天南啦——
听不清到底是哪一个字，但是我确信还是那个老太太——马东风的妈妈，也就是昔日的“跑马镇一枝花”。她又出来了。
走到她身边的时候，我停了一下，打算和她聊几句。可是，我突然想起上一次的遭遇，还是打住这个念头。可是，没等我走出几步，却从背后传来一个声音：小伙子……
我回过头来，发现是她在叫我。
你见到天南了吗？她摇了一下手中的拨浪鼓，问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