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吴书记的一再催促下,三十一岁的江农生终于决定跟沈兰结婚。为了不铺张浪费,两人悄悄决定去江农生的老家度蜜月。
自小在城里长大,对农村一无所知的沈兰,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一路像叽叽喳喳的小鸟,对着江农生问个不停,一天一夜的火车,没有一丝疲惫,饱满光洁的脸上绽放着幸福的笑容。
江农生心里也十分高兴。
下了火车,沿着一条尘土飞扬的简易公路,又坐了四个小时的公共汽车,来到一个山岔路口,两人下车,取下行李包。
高高的山梁上犹如风景画一般美丽。一层层红黄绿交织的梯田,占据了整个视野。江农生手指山梁上红红的一片地,告诉沈兰,那是高粱地,黄绿的一大片是玉米地。
田地边霜打后的高大的椿树、梨树叶子变得火红火红的,十分抢眼。
阔别家乡十多年的江农生,除了爷爷病重去世,回来过一次,这次是第二次回到家乡,踏上这片土地,心情格外激动,抬头仰望蓝天,深深吸一口新鲜的空气,顿觉心旷神怡。
“农生,这里的风景太美咧。”沈兰学着江农生的腔调,左右张望着,这里的一切,对她来说太新鲜了。
“是啊,等将来我们老咧,退休咧,就回老家来养老,盖上几间房,我给你种你喜欢吃的杏树、梨树、苹果树、核桃树、西瓜还有小脆瓜。不过现在你可要有精神准备,眼下莫有路咧,咱们要沿着前面崎岖不平的羊肠小道,走五六里地,才能到达村子,累咧你可不许哭鼻子。”江农生把一个小挎包交给沈兰,自己双手提着几个大包,带着沈兰走上曲曲弯弯的山路。
“你放心,书记同志,我沈兰曾经是电信学校的长跑冠军,走这点路不在话下,不信咱俩比试比试。”她硬从江农生手中抢下一个包,抢在江农生前面走去。
路上江农生为她讲述着自己小时候在农村的趣事,讲家里的亲戚们的故事,话题滔滔不绝。沈兰听得津津有味,两人有说有笑。崎岖不平的小路旁,时不时有草药、野花之类的植物吸引着沈兰的眼球,她不时地腾出手采摘一点拿在手里闻着观赏着。“不用这么稀罕,这些植物,村子里到处都是。”江农生笑着说。
不知不觉走过五六里的山路,绕过山梁,江农生手指不远处的半山坡说:“看,到家了。”
沈兰放眼望去,半山坡上的大树后面,有几孔窑洞和两栋土房子。长这么大,只在电影里看到过窑洞,现在猛地看到那么多窑洞呈现在眼前,沈兰兴奋得跳起来:“太好了,毛主席在延安就住过这样的窑洞。窑洞上还有小方格的窗户,贴着白纸。农生,我要住上窑洞咧!”江农生微笑地看着她,正要说话,突然不远处一大堆人敲锣打鼓吹着唢呐,迎面过来。两人莫名其妙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热闹的人群眨眼已经来到眼前。
一群小孩子跑过来拍着手喊道:“噢,新娘子来喽,新娘子来喽!”两人如梦初醒,沈兰羞得满脸通红,急忙躲到江农生身后。江农生定睛一看,惊喜地叫道:“大哥、二哥、嫂子,是你们啊。”这边话未说完,噼哩啪啦的鞭炮声响起,沈兰惊得尖叫起来。
头上包着红格子头巾,身体结结实实的大嫂,来到沈兰面前,拉住沈兰的手,目不转睛地瞅着沈兰,像是在欣赏一件精美的艺术品,脸上乐开了花:“就说三弟心气高嘛,你看咱弟媳,长得喜眉笑眼,脸白得像画里的瓷娃娃,真好看。”
江农生乐得合不拢嘴。
二哥手里推着一辆自行车,车把子中间绑着两朵大红花,来到沈兰面前,没等沈兰反应过来,大嫂不容分说,有力的双臂把沈兰抱放到后车座上坐下,嘴里说道:“农生,快来推你的新娘子。”二嫂把手里崭新的红头巾飞快地包在沈兰头上,大家抢下江农生手里的行李包,簇拥着他们推着自行车朝家里走去。
唢呐声声,锣鼓咚咚,人们欢声笑语,半山坡上站满了看热闹的乡亲,寂静的山村里顿时一片喧腾。
来到江农生家的门口,沈兰透过低矮的土院墙,看到院子里并排有三孔窑洞,贴墙挂着一排排玉米棒和一串串红辣椒,墙角放着一个大石磨,院子里种着几棵高大的枣树,一串串红枣挂满了枝头。
小柴门前站着几位老人。沈兰猜测正中间站着的瘦小单薄的老太太,一定是奶奶,旁边搀扶老人,穿着深蓝中山装,满脸皱纹,眼神同江农生酷似的人一定是江农生的父亲。果然一番介绍后,沈兰亲切地叫了一声:“奶奶、爸爸。”老人连连点头答应,母亲一脸沧桑,穿着灰色对襟夹袄,头上包着黑色的头巾,听得沈兰喊她妈妈,一时间乐得不知说啥好,嘴里只说:“好娃,好娃。快进屋里走。”
一一拜见了身边的大伯,大妈、叔叔、婶婶、姑姑、姨姨等亲戚之后,一群人这才走进院子。
靠东面的一孔窑洞,窗棂上贴着崭新的窗纸,窑洞门上贴着红红大大的喜字,是洞房。走进窑洞,墙壁是用报纸新裱糊过的,墙上依次排列着毛主席像,马、恩、列、斯的画像。洞内一铺大炕占了四分之一屋子,靠西墙处并列放着一对红漆木柜,柜子上描画着喜上眉梢的图画。虽说才立秋,嫂子还是为他们烧了暖烘烘的热炕,炕上整齐地叠放着两床新被褥。
大嫂笑着对一群半大小孩喊道:“你们这会儿别围在这儿,先出去。”等人们出去后,她和二嫂赶紧从木箱子里拿出一件大红对襟夹袄,给沈兰套在身上,一面说:“弟妹,结婚是喜事,穿红吉利,好看得很嘛。”
隔壁的窑洞里,等候在这里的亲戚,为她端上一碗雪白的长面,沈兰端起面刚要吃,见大家吃的面跟她的不一样,面条白加黑,有点奇怪,悄悄问二嫂:“他们吃的咋和我的不一样?”
“家里白面少,特意为你做的长面是纯白面,其他亲戚吃的是‘夹夹面’,是用高粱面、白面各擀成一块面皮,然后再叠合在一起做成的面。“沈兰心里热乎乎的,家人的质朴、憨厚以及对她的特殊礼遇和照顾,让她有种回到自己家的感觉。
尽管之前江农生写信一再强调,婚事要节俭,回家就不用再办了,可是家里长辈们却坚决不同意,母亲振振有词地说:“我们江家娶下城里的好姑娘,是全家的福气,绝不能亏待人家咧。”
院子里早就搭好了棚子,邻村的厨子张老三被请来做掌勺,六七张借来的桌子和一些长条凳子,搁在院子里,村里人围坐在一起,迫不及待地等待开席。待白面夹黑面做成的“金裹银”馍端上桌,每桌都摆上一盘焖肉萝卜、豆腐丸子、白菜炒粉条、醋熘茄子……菜上齐后,长着厚厚嘴唇,个子矮小的生产队赵队长,宣布结婚典礼开始。
一对新人首先对院子里挂的毛主席像三鞠躬,然后再向来宾鞠躬、互相鞠躬。
筵席正式开始,馋涎欲滴的乡亲们迫不及待地吃了起来。
黄昏时分,宴席结束。收拾了残羹剩汤,沈兰把给老人做好的新衣服送到他们手里,又跟家里的亲戚寒暄一阵,两人回到窑洞。
穿着大红衣服的沈兰脸上放着喜悦的光,眼睛温柔地看着江农生问道:“累坏了吧?”
江农生笑眯眯地看着她,摇摇头:“不累,一切还满意吧?”
“嗯,大家对我这么好,我太幸福了。哎,你看嫂子给我穿的这件衣服,好土气呀。”
“好看,好看,这才像是我江农生的媳妇!”
沈兰为江农生脱去身上的中山装,江农生突然情绪激动,一把将沈兰揽在胸前说:“好媳妇,你动作快些,我们赶紧睡觉吧!”
“猴急啥,我的鞋还没脱呢!”
“我等不及咧。”
“哎呀,你慢点儿嘛。”一阵叽叽咕咕的笑声过后,窑洞里的灯啪地灭了。
一觉醒来,太阳已经一杆多高。听到院子里有动静,轻轻推开窗缝,看到公公婆婆已经在打扫卫生,沈兰急忙起床来到院子里问候:“爸、妈早!”
“还早嘛,娃咋起这么早干啥哩?”
“我去厨房帮助大嫂做饭。”
“昨天那么累着,起这么早干啥嘛。”大嫂埋怨道。
沈兰笑眯眯地也不争辩,左手一下一下地拉着风箱,右手笨拙地往灶洞里填着柴火。
早饭后,沈兰帮助奶奶换下穿脏的衣服,又搜罗了一些床单,脸上露出抑制不住的幸福笑容,和江农生一起向不远处的河边走去。
静谧的山村显得十分安静,偶尔坡上不知是谁家的毛驴扯天扯地地怪叫几声,身边不时有老乡拿着农具走过,跟江农生他们热情地打着招呼。
“你莫事吧?”江农生悄悄问道。
沈兰听他问起,脸腾地羞得通红:“讨厌,问啥呢?”
“不是关心你嘛,还疼哩嘛?”
“不疼咧。”沈兰调皮地学着他的口音,见江农生痴痴地望着她,害羞地说:“你别这样看我,让村里人看见笑话你。”
“那就让他们笑话去好咧。”两人甜甜蜜蜜说着悄悄话,来到小河边。
这是流淌在村中的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河,河水齐脚脖子深,水清得可以看见底部的泥沙;河岸边的小草、苔藓黄绿夹杂。沈兰弯腰伸手掬一捧水,再洒下去,感叹地说:“好清的水啊!”
江农生左右张望,为她找到一块高突出来的大圆石头,说:“来,老婆,请上坐。”
沈兰试探着坐上去,把衣服浸泡后,往石头上摊开一件,右手操一根粗木棒,学着农村妇女的姿势,像模像样地敲打起来,嘴里说着:“书记同志,我像不像电影《鲜花盛开的村庄》里朝鲜妇女抡着棒槌洗衣服哩?”
江农生在一旁满意地看看她,笑着点点头说:“像,不过看你这动作,真像我妈年轻时候的样子,看来你天生就是我江农生的媳妇哩。”
“看把你美的,小心中弹!”撩一把水,溅在江农生的脸上。
江农生看见附近有几个大人和孩子在看他们,连忙对沈兰说:“莫闹!莫闹!你莫看见人家都在看我们哩嘛。”
“你不是不怕人笑话嘛。”
嘿嘿嘿……银铃般的笑声传出很远。
二嫂从远处跑来,乐呵呵地对他们说:“三弟,时间还早,你带兰子在村子里好生转转耍耍,盆子我端回家去。”
“谢谢嫂子!”
“你看你个三弟妹,自家人,谢啥哩嘛,去耍吧!”二嫂端起盆子往家里走去。
江农生看着她的背影,感慨地说:“二嫂可是我们家的功臣啊!里里外外一把手,平时言语不多,侍候老人,照顾孩子,把家里收拾得妥妥帖帖,我二哥只管去学校上自己的班,到现在连自己的袜子都没有洗过几回哩。”
“嗯,看得出来,是个好嫂子。”
江农生开玩笑地说:“你可要好好向二嫂学习哦。”
沈兰一听,眼珠一转,突然双手叉腰,做出一副恶眉倒相蛮不讲理的样子说:“哎,江农生,我肚子饿得慌,赶紧给我把饭做好,端过来我吃!啥?莫做哩,我看你是不想活咧。”说着她哈哈大笑跑过去像掐住江农生的脖子。站在一旁的江农生早已被她的怪模样逗得笑出了眼泪。
爬到附近的大山上,全村的景色尽收眼底,坐在高大的楸树下休息,看着像光杆儿司令一样直溜溜光秃秃,顶端才有树冠的楸树,沈兰啧啧地连喊:“世界真奇妙,啥怪树都有啊!”
从田野中回到自家的院子里,奶奶、爸爸、妈妈正在院子里拿着玉米棒搓玉米粒,看到两人回来,妈妈赶紧搬来两个小凳子让他们休息:“来,先歇着,你嫂子就快把饭做好咧。”
江农生站在枣树下,伸手摘下一颗红枣用手擦擦塞进嘴里,说了声:“甜得很。”沈兰一听,搜寻着在院子角落找到一根长木棍,说:“我帮你们把枣子打下来吧。”说着三下五除二,几步就爬上枣树。
妈妈连喊:“我娃小心。”
“说来说去,我才知道,简直是娶了一个假小子嘛。”
“好啊,你敢笑话我,今天就让你尝尝假小子的厉害。”沈兰说着,冷不防猛敲一竿子,大枣噼里啪啦从树上掉下来,打在江农生头上,他急忙抱头跑开,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一个星期的时间很快过去,临走前,亲戚和家里人为他们送来了一些红枣、花椒、核桃、黄花菜等土特产让他们带上。与亲戚告别后,沈兰从口袋里掏出一些全国粮票和地方粮票,交到妈妈手中说:“家里不宽裕,给我们办事用了不少粮食,您把这些粮票换些粮食,够吃半年的。”
“好娃,你看你想得多周到,比我的儿子还体贴人哩。可是你们城里人吃的是定量饭,给了我们,你们吃啥哩?我们农户人家守着土地,啥吃的都有,比你们好过。”妈妈硬是不肯收。
“您拿着,家里我预备着呢。”沈兰把粮票硬塞到她手里。妈妈眼里闪着泪花,朝儿子说:“你娃好福气,摊上个知疼知热的好媳妇,要好生过日子哩,莫叫人家受委屈。明年给我生个胖孙孙抱回来。”
江农生心中也在暗暗夸赞沈兰的心还真细。他笑着点点头,嘴里却说:“你看我妈,莫有几天,就叫儿媳妇俘虏咧,我这个赤脚医生也不吃香咧。”
沈兰自豪地挽着婆婆的胳膊,骄傲地说:“那莫办法,谁叫我沈兰这么招人喜欢哩。”
院子里一片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