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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这是一幢五柱四瓜的木瓦房,因年久烟熏火燎,房内总有黑咕隆咚的感觉。瓦片破损,也许还未来得及捡修。穿堂风,不顾那些已上了岁月的黑木柱的阻挡,有些肆无忌惮。并非透壁装修,上半装则是篾席的天地,当它们在与穿堂风作生死斗争时,总让生活在这里的周家人感到阵阵寒意、阴森森地颤抖、不知所以,甚至鬼哭狼嚎般。下装的后半是石头的组合,前半的木板仿佛多少产生了一点有人居住的灵气。

争先恐后的是蛛网,不甘寂寞的是泥土中的地咕牛,喧闹的是老鼠,抒情的是蚊蝇。

一阵撕心裂肺的女人声从屋里传出,给五姓寨的空气打上了凄厉而又毛骨悚然的补丁。年已六旬多的周浩然在堂屋里焦躁地踱着步,那身早已伤痕累累、补丁抢地儿的青色长衫裹在他的身上,让他显得些许畏畏缩缩,站不是,坐不是。

女人的嘶叫声是从这幢屋里传出来的。

从小就随爷爷睡的周栋封偎在爷爷身边对爷爷说:“爷爷,妈怎么了?”

“你快有弟弟了,别怕,你弟弟就快来给你做伴了。”爷爷说。其实他哪知道屋里嘶叫的女人能生男孩还是女孩?不过,他希望她生男孩,因为男孩长大了能帮他耕地,可帮他挑老担儿。他更担心的是,男娃儿又是被抓壮丁的料儿,虽多数是挨枪子儿尸骨无存,但也有高头大马荣归故里的主儿。希望虽然渺茫,但他仍希望生的是男丁的将来如邻寨那蔡家的儿子,骑着高头大马,全副武装,腰挎“猪把腿”,耀武扬威,好不风光——面子,身后是那一队也同样全副武装肩扛黑不溜秋长枪的“下人”。虽只那一次,但总让他见了那场面,乐得那蔡老爷子在乡邻们面前“一脸不屑”,两撇八字胡似乎也显得那么兴高采烈,仿佛那蓝天白云里的太阳总是不分昼夜地照耀着他蔡家。尽管后来有人传言说那“高头大马”战死他乡,不过也总让蔡老爷子疯癫了一回。

女孩也不错,不是男娃就是女娃。如果女娃的将来能嫁那么一位显贵、富家公子,面子上也过得去。被土匪掳去当压寨夫人,也不无可能,虽短暂,但至少也不会被人欺凌。不管男娃与女娃,如果上天恩赐给他们的是一生穷苦命或短命,那就只能自叹“命该如此”,怨得了谁?

从屋里颠出一位男人来:“爹,怎么办?”男人说。

爹的脸色阴沉着,仿如阴天的“绝色”。他显得有些岁月不饶人的底气不足,对屋里跑出的男人说:“快去叫你赵婶来,她有经验。”

男人便飞快地跑去。赵婶就是他的亲生母亲。男人就是从赵家过继来的周庆政。躺在床上嘶叫的女人便是梁娥妹。快生了,急得他心里既高兴又显有些六神无主。

周家距赵家只两条田坎的事儿。赵家在寨中,周家在寨边。路上有人见周庆政急颠颠的逃着,便问:“庆政,跑啥呢?匪来啦还是那些背枪的来啦?”

“匪,好凶,孩他娘怕,死哭。”

听者愣了,还真以为是匪,撒腿便逃,边逃边狗吠似地叫喊:

“匪来啦!匪来啦!”

周庆政见此就乐,也没制止,只自顾颠跑着。赵家母亲正在家里忙着,见自家儿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疯了似的拍门,一问才知是那侄媳梁娥妹快生了,哪有不来之理?一个快六十岁的精瘦女人屁颠屁颠地跟在周庆政的身后跑来。一进堂屋她便埋怨:“怎么不早说?”

周家堂屋里木讷地坐着周浩然爷孙俩,谁也没说话。她进屋了,满屋里的嘶叫倒让这位进屋的女人沉着:“闹什么?嚎什么?是女人都得生娃儿。”从她嘴里吐出的话虽有责怪意思,但她心里却乐着:“我儿子也有后了,但不知是男是女。哎,女也好。”

对她来说,这女人们的嘶叫,她是见怪不怪。五姓寨,还有周边寨上的人们都暗称她为“接生婆”。也正因她身为接生婆,也就让她的脸比别的女人们的脸多了一点儿血色。每给女人们接一次生,主人们便会送她一些鸡蛋,有时也会送一只老母鸡或一升米。这样,赵家的日常生活便比五姓寨的其他家庭多了一些颜色,这颜色就变在她的脸上,当然也表现在她的家人们的脸上。

接生婆是神圣的,因为她是新生命们的巧手。

在那年代,在她看来,阳光丽日少于阴雨天气的日子里,接生婆倒成了一位除保长还有他们的太太之外的一位人物。凭一把剪刀,一双巧手就混成人物的她,成为接生婆,那是偶然的。自面黄肌瘦的黄花闺女进入赵家后,也如赵家一样过着饥寒日子。赵家每年的粮食除交租子外几乎所剩无几。当自己的丈夫赵贺岩的生命种子在她身上瓜熟之日,邻寨那接生婆却年老病衰躺在床上。怎么办?她同样有过撕心裂肺的惨叫,同样感觉生的伟大,迎接一个新生命的伟大,但那双“巧手”却躺在床上如朽木般除那双眼睛显着生命迹象外几乎就是一具尸体。这是丈夫去请后回来告诉她的。无奈,苦闷,焦急,她只得让丈夫笨手笨脚地烧来热水,熬着痛苦,一手抓住床沿另一只手在丈夫面前比划着:剪刀,油灯,火纸,热水,尿布——她的大儿子赵部龙出生时,是她硬生生地让丈夫配合自己,一把剪刀剪断了那连着母体的脐带——以至让大儿子在肚脐那地方留下了那倒霉的包块痕迹,不过总算活了过来,后被抓壮丁而生死未卜。

“接生也不过如此。”她就是这样想的。大儿子那肚脐上的包块是因剪脐带(过长)不彻底而留下的。那一次她很狼狈,也很痛苦,同时更是手忙脚乱,不知所措。总算有了第一次,于是便有了第二次,第三次,她的三个儿子都是她自己动手接生。新的接生婆就这样在五姓寨与周边寨产生了。赵家也因经她的“巧手”得来的那些鸡蛋、鸡、米,或两尺花布在逐渐地改变着自己,那些保长们或富家们也在改变着他们的“另眼相待”。

这是农历四月的下午,屋里的热气包围着这位女人,使她不免产生些许烦热。她将躺在床上的女人的衣服扣子解开,一个圆滚滚的白花花的肚子展现在她的面前。只见她伸手将床上女人的身子摸了一把,然后放在鼻边闻闻,又问道:“多长时间了?”床上的女人那脸上淌着豆大的汗滴扯着痛苦的嘴唇回答说应该足月了。

男人手足无措地站在母亲的身后。

“快去烧水,还愣着干什么?背时的。”

男人回到灶间,忙给锅里舀水,给灶孔里加柴。

“把剪刀拿来,快。”母亲说。这里的接生婆既是周庆政的母亲,此时也是下命令者。

男人进屋时,只听赵婶对自己的女人说:“喝口气,使劲。”她又扭脸。“水热没有?”男人出屋来,忙找来木脚盆,将烧热的水舀在木脚盆里端进屋去。

躺在床上的女人听着命令吸气逼气忍住痛苦配合着她的赵婶。她知道,现在,只有赵婶才能帮她。她也是生过孩子的人。赵婶将洗净的右手按在那个白花花的肚子上,左手则伸在躺着女人的阴处。

“看来不行?”她将摆放在床边的剪刀刃口在煤油灯的火焰上燎了燎。愣了会儿,床上的女人的痛苦嘶声,在她看来就是无病呻吟。“是女人都生过孩子,除非石女、尼姑。”

她将剪刀拿起又放下,对床上的女人说:“使劲,快了。”她想着尽量别动剪刀,除非万不得已,除非剪脐带,人命关天,不是闹着玩的,一个新的生命。

“使劲。”她又说。“头出来了,使劲。”她在帮着躺着的女人使劲——“终于出来了。”她有些老练地根据自己的经验将那个血肉模糊的孩子的脚板摔了两巴掌,孩子“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现在,赵婶要做的是用火纸揩净女人的身子,将孩子用事先早已准备好的干净破布包起来……儿子配合着母亲,虽然笨手笨脚,但在他们看来,总算汗流浃背地迎接了一个新的生命。

一个新生命的诞生,突然间让他感觉到这个世界的空旷——无限。这个空旷无限的世界又让他感觉到了这个时空的模糊与不可知。谁可知?除非只有万能的上帝。

就在这个新生命来到这个让他感觉无限与模糊世界的第三天,王保长又惊恐地敲着那面铜锣在村里巡游了。这位吃得一肥二胖油光满面的中年男人穿着颇为时髦的中山装,背上斜背着一支长枪在村民们面前晃来晃去。他从家里一出门便嚷嚷开了:“‘红匪’被打跑了,灰溜溜地跑了,再不会来了,你们不要抱着饿母狗碰屎的任何希望。照以前的条款,税收不变,该上缴的上缴,该缴东家租子的同样不变——颗粒不少。你们甭想‘红匪’来给你们分田地。那简直是痴心妄想,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王保长在寨子里绕了一圈后,绕到周浩然家,一屁股坐在堂屋里的凳子上不动了,晃动着二洋腿,晃晃悠悠。周浩然见此忙赔笑道:“保长,你今天肯定巡累了,不过我们家穷,没好东西招待,你就大人不记娃儿过,你肯定明白我的意思。你想,现在,我们家有上顿无下顿的,而你家是吃白米饭的,对我们家的吃食,你肯定难以下咽。”主人说完便去倒了碗黄黄的茶水递给保长。

周庆政下地去了,还没回。

四月的天气一会儿雨一会儿阴。他总在未下雨时便忙着下地,雨来时又躲进岩龛避雨。在岩龛里避雨,他虽然觉得孤独,但有雨声做伴,那滴答滴答的雨声仿如来自天际的歌,让他远离那污龊的世界。此时,他哪知道家里的事?媳妇虽能下床,可也不能出门。

“我不信你儿媳生了儿子,你们不买好吃的给她补补身子?月母子可不好待。反正我今天的晚饭就在你家解决了,不然我只好上报,让你那庆政去当壮丁。你看着办。不要你杀猪,杀只鸡就行。”王保长坐在那里翘着二洋腿,挤眉眨眼地歪笑着,心想这顿晚饭是吃定了。

梁娥妹在屋里听见了屋外的对话,她知道那混吃霸吃的家伙又来了,拖着尚未恢复的身体出门,见公公木讷地窘在那儿,忙满脸挤满笑容地说道:“王保长,你看我们这小户人家,哪待得起你这贵人?如果你要真在这里吃晚饭,怕是我们求之不得的事。我们算是高攀了。”又扭头对父亲说道:“爹,您就把那只鸡杀了吧,反正那只鸡也快要死了,与其让它不明不白地死去,还不如杀了用它来招待贵客,也好让他日后在乡长面前给我们说说好话,有王保长罩着肯定没错。”

老人糊涂了,他听不明白这儿媳在说什么糊涂话。他恨透了这个王保长。大儿子周庆国就是他那铁算盘算的歪计,被抓去当了壮丁,至今没回,也不知道是死是活。现在,对,就是现在,这儿媳却要他杀鸡款待这“狗日的”。他心里好不堵闷,像有什么东西在心里埂着,立刻突现在脸上,闷着脸白了媳妇一眼。他这一白不打紧,却发现媳妇目光里的笑意,心里嘀咕:“这鬼媳妇脑袋里究竟卖的是什么狗屁膏药?”

老人没听明白,但中年肥胖的王保长却听明白了:“快要死的鸡,难道他家那只鸡发瘟了或吃了毒药?这瘟鸡怎么吃?莫不将自己吃出病来。”想到此,他忙将脸上的肉疙瘩挤出满满的一个笑字来说道:“哦,周当家的,我实是在逗你们家觉得好玩,我哪能在你这里吃晚饭?你们家刚添了人丁,好,就是好,为党国多培养人才,让他长大了也当兵去。你看我们王家,还有那蔡家,出去当兵的已有人当上国军连长了。他们真有出息,好,晚饭就不在你这儿吃了,听说那乡长要来我家,我得去陪了,你们忙吧。”保长站起来,背着那支黑不溜秋的长枪又敲着他手中的那面铜锣晃悠着脑袋快步离去了。

“当——当——当”的铜锣声响在五姓寨的上空,仿佛在告示这世界还不够喧闹。

王保长被锣声包裹着走远了。梁娥妹“噗”的一口笑出声来。周浩然不知儿媳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竟三两句话就将那王保长给打发了,问道:“娥妹,你葫芦里装的啥药?”

“爹,您别管,说破了就不值钱了,您忙去吧,女人自有女人的办法。”

老人一脸茫然,心想这精怪婆娘,竟然鬼精鬼精的。

周家生了儿子,赵家自然要来朝贺。因这儿子是周庆政的血脉,既是他周庆政的血脉,也就是他赵家的血脉。赵贺岩吃了晚饭便上门来了。周家见干亲上门自然是热情接待。周庆政见亲爹上门忙将家里私藏的好茶叶拿出来煨上,他知道爹就好这一口,就如那些嗜鸦片上瘾之人。

“孩子还没取名,既然干亲来了,不如你就给他取个名吧。”

就在那晚,两家主人坐在一起商量来商量去便给孩子取了个名叫“周栋华”,乳名“华者”,有中华之意,可见老人们对孩子抱的希望。

也正因这希望,他们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农村常有生小孩办满月酒的习俗,周家也不例外。当晚的他们就商定了日子,定在一月后的五月初八那天。他们都觉得要得发不离八。他们还翻了黄历,还让本寨的董大爷掐算了半天,就算将日子定下来了。

初八前,寨上传来了一些风言风语。这风言风语就仿如一阵狂风,有秋风扫落叶之感,尽管还未到秋天。这些传言既有从王保长口中传出,也有本寨人去城里从城里听来。这些消息真如风一样吹遍了山山寨寨,是否有添油加醋,是否更是莫须有,谁都说不清,一传十,十传百,莫须有也就变成有了,添油加醋也变成实了。

说二十多天前,白沙镇柳塘坝的竹姓大户竹老爷被杀了,尸体被吊在镇政府外的那棵桂树上,血肉模糊的尸身前挂了一纸牌子,其上歪歪扭扭地写着“作恶者——死”字样;半月前县城柳家大院的柳老爷被杀了,白亮亮的尸体是在启灵桥下发现的,衣服被剥得精光,颈上有明显的勒痕,尸身旁也有一块纸牌,上写“剥削者——死”字样;十天前本庄的封老爷被杀了,这是一具无头尸,是人们根据其穿的长衫辨认是封老爷,三天后有人在本庄的一座山上发现了已被狗撕咬得血肉模糊的人头。这些人的被杀,有人说他们被杀得好,说他们无恶不作,在当地欺压百姓,赌博,放高利贷,奸**女;也有人说他们不该杀,因他们为政府贡了粮食。这些被“杀”者,他们因何被杀,被谁所杀,更是传得沸沸扬扬。这些传言,让那些作恶者们谈“杀”色变;让那些大户们一到天黑便早早地关了院门,还花钱请了家丁,给他们买枪配枪。有人说那些“杀人者”是山上的游击队;也有人说是山上的土匪;或那些被杀者是被仇家寻仇;更有人传得玄,说是天上的二郎神显灵了要他们去死;也有人传说是农会那些人干的。正因为这样,那些大户们便加快了私购枪支,组织起了自己的看家护院家丁加强巡逻。

山路走的人多了也变成了大路;流言传的人多了也变成了事实。人类世界本就如此,模糊世界永远存在。

自贺龙的部队来过阡城后,在这个县里就产生了游击队,他们生活在深山,他们吃野菜,他们居在洞穴,他们游走在深山老林,他们打土豪,但他们不是打家劫舍。他们常通过夜深人静的晚上来到村寨,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那些无恶不作的恶霸们杀掉。有时,他们也与那些国军爷们发生遭遇战,尽管他们“小米加步枪”,尽管他们没有大炮,只有“土疙瘩”,但他们充满了那一腔热血,充满了革命的主义,他们的心中只有人民,只有老百姓,只有不朽的布尔什维克,因为他们的信念,因为他们都是人民的儿子。他们通常将那一夜的劳作,从那些大户人家手中得来的粮食,哪怕一丁点儿,悄悄地分配给贫困的老百姓们。他们暂时还不敢进攻县城,因为他们知道县城里驻防着一个团的国军,他们自知力量的悬殊,武器的悬殊,如果他们硬要与国军硬碰硬的话,他们知道那简直是以卵击石,得不偿失,鸡蛋碰石头。

这些骤风同样传到了五姓寨,使得寨上的周、赵、刘、董、王五姓也不得不加强戒备。他们终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回到家里便关上门窗大气不敢出,一到夜晚,整个五姓寨仿佛死寂般宁静,就连那些可怜的猫、狗、鸡也似乎明白人类正在经历苦难,这是一个凄凄惨惨的世界。

梁娥妹一见寨上的这些大老爷们也如此躲虎豹似的谈“鬼”色变,她就不觉好笑,心想,他们被杀是因为他们作恶,我们一老百姓既不作恶也不与人为仇,鬼才上门杀人。

“我一老女人,劫色,他们不要,劫财?连老鼠也嫌空荡荡的家里,我何苦怕?”

满月酒这天,她早早地起床了。在熟睡的瘦猴精似的儿子的脸上揪了一把:“你何苦来到这个世界?上帝是让你来受难的,就连佛祖也保佑不了你。”又一把将男人周庆政从被窝里揪出骂道:“酒席上的这些事难道要我们女人去做?”

丈夫揉着睡眼,朦朦胧胧、浑浑噩噩中只得爬起床来,嘟道:“这年月谁还会上门来吃酒?给碗米或苞谷,撑破肚子吃一顿,你拿什么招待他们?”但嘟归嘟,又想事情还得办,有人来,不可能让他们空着肚子回家,不地道。

周庆政起床了,将灶上的火捣鼓燃着,将石水缸挑水灌满,再去做劈柴这些需他做的事——凡事自己动手。

客人并不多,在这兵荒马乱的年代,正如他所说有多少人来吃这满月酒?即便来的客人也无非是寨上的本家或本寨人,还有就是梁娥妹娘家的那些穿破衣裤拎破口袋的“娘亲舅大”的亲戚们。

人们确实都这样认为,可是,现在,在梁娥妹的记忆里,娘家人不知在何鬼地方。她自生下来就被养不活自己的父母用一条破布片裹着丢弃在路边,幸得这周家将自己捡来养大变成了儿媳。自己的年庚,起初自己并不知道,只在后来,既是自己的公公也是自己的父亲的周浩然在某天有阳光的日子里告诉了她从何方来。

不管怎样,客人肯定应该还是有好几桌——他们粗略地算了算。周庆政将从寨上借来的几张桌子安放在院坝里。一抬头突见亲爹赵贺岩驼着背背着手病态般地走来。

“不叫你弟来帮你?再怎么样也应该有几桌,不得怠慢了客人,乡里乡亲的。”驼背老人说。一身已有汗渍补丁的青色长衫裹在他的身上,两撇山羊胡髭有气无力地生活在他那上嘴唇上。从他的目光与他脸上的神泽,定知道赵家也肯定是少油食的前胸贴后背的苦难户。他手中的“乞丐长老”似的布口袋里装了半升米,他还给孩子买了件新衣(花了他存攒的两块铜板),因他知道今儿是他孙子的满月酒。

早饭后不断有客人到来。她们的口袋里有灌两碗米的,也有装两碗麦子的,更有提几个可怜鸡蛋的——她们都知道,田地里的收成不但要交租,还有那保长们带着的那一队“黑不溜秋”三天两头来催兵派款之事,有钱的买个名额,没钱的用粮食抵债借个名额。如周家与赵家这些没钱粮的苦难户干脆就只好自己去当壮丁碰碰运气。如果战死在山外就只自认倒霉;如遇“**子”,则拿钱由他们去顶替。得了钱财的“**们”无奈地去顶人兵额,然后便在行军途中或驻营某地时悬着脑袋悄悄地逃走。当然,一些“**”虽然得了钱财,却将身体魂归野外也在所难免。上天保佑没战死在山外而混个一官半职回家便算光宗耀祖。也正因这样,有人便说,**们那是要钱不要命;也有人说,他们是被逼无奈,谁愿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与其等死、饿死,还不如碰碰运气,乞求上天保佑降临侥幸。

王保长又敲着他那面破铜锣来到了寨里。有人带挖苦地打招呼,说王保长,你那腿真勤,三天两头跑来,不怕脏了你那鞋?让你婆娘生不出那带“把儿”的;又有人讥讽地打哈哈,说,王保长,是不是又有拉兵派款之事?你看我们都肚皮贴肋骨了,你就不怕二郎神显灵让你成“断尾巴牛”?

王保长知道寨上的人恨他,也知道这些人在奚落他。此时的他只觉自己悲哀、委屈、无奈、彷徨,但他也毫无办法,因他知道活下来比什么都重要,他更知道活下来的意义。他有老婆,有女儿,她们也要活。他还知道因为自己的传风带信,给那些“乡长”“区长”的美言,求爹告奶,甚至下跪,避免了寨上人的更多莫名其妙的死亡。他不想寨上的人终日生活在“鬼哭狼嚎”中,生活在阴风惨惨里,生活在魂幡飘荡的世界里。如果寨上的人类都不存在了,那他这保长又还有何存在的意义?

他苦笑着。

“怕啥?现在毕竟是蒋委员长坐龙庭嘛,国军八百万军队嘞,还怕‘二郎神’显灵?”他那敲着的破锣声停了下来,一屁股坐在人们中间,也不管人们如何对他的不屑神色:“你们哪里知道,前天,就在前天下午,就在启灵桥下的河砂坝里,国军才毙了三位‘共匪’。听说是什么游击队,一阵乱枪,噼噼啪啪。那‘共匪’还高喊什么‘共党万岁’,简直就是痴人说梦。”他那老鼠样的目光扫视着他周围的这些来吃月酒的男男女女们,他才发现这些男女全是些老男人老女人,还有就是她们带着的那些娃儿。娃儿们面黄肌瘦,奄跩跩的没精打采。

“怎么没一个兵胚子?”他想。

“游击队是‘共匪’?”一位腰缠草绳身穿补丁短衣的老者似乎带着某种怀疑神色问道。他早已听说“共匪”就是贺龙的部队。但他一点儿也不知道那些传说中的游击队也是“共匪”。他原以为那些游击队也如那些山贼一样,来无影去无踪,飞檐走壁,个个一身硬功夫,以打家劫舍穿衣吃饭。现在,现在看来,原来是他们错了。

“这社会变得让人不认识了。”他想。“因为游击队也是‘共匪’。”这些都是从王保长口中说出来的,他相信这是真的。保长的话由不得他们不相信。

王保长知道他的话受到了周围人们的质疑。他环视着他们。

“你们哪里知道?”保长心里像是有大酒缸装满酒那么多的话,他不管他们听不听,但他希望周围的他们不是倒霉的“游击队”,他们的儿子们也不是“游击队”,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乡里乡亲的,他不想看到他们或他们的儿子吃枪子儿。如果他们是,自己不向乡里报告不好,报告嘛他就当了他们的叛徒,真是让他两难,火烧着岩壁让他在夹缝中过日子,因为人得活,当叛徒也是为了活得有生命。

“那三人被五花大绑绑在行刑柱上,面对着一排黑不溜秋的枪口,还高喊‘共产党万岁’。你们说这不是该死么?”

有人就问他,那三人是不是虎背熊腰,是不是脚上长有风火轮,身上长着长长的、硬硬的羽翅,不然,他们怎么会来去无踪、飞檐走壁?

黑黢黢的干瘪的木桌上放着一只白瓷壶,壶里装着周庆政烧的茶水。这是寨上每家办酒席必备的待客物。桌边围坐的老人们一个个口中含着一支短竹烟斗,吧吧地吸着土烟,仿佛神仙似的。土烟叶就在他们的裤兜里揣着,对他们来说就像是揣着的黄金,因为他们在空时惟有这东西才是他们的人生,才是他们的岁月,才是他们的缥缈世界。

他们聚精会神地听着,当然,他们也不时插嘴问问他们不甚听懂的地方。他们就像是围坐在私塾先生周围的学生,在认真地听着先生讲“三国”、“水浒”。

“其实他们也并没什么三头六臂。那么几杆破枪居然敢跟国军斗,那不是吃了豹子胆么?他们自以为前年来了贺龙的部队,便觉得有了救星,屁。‘两把菜刀’还闹‘革命’,简直不知天高地厚,革谁的命?他奶奶的,那是革他爷爷的命。甘溪那次战斗如何?他们还不是被国军打得鸡飞狗跳?困牛山那次战斗怎么样?他们的师长还不是被抓到湖南长沙被杀掉了?落汤鸡似的。难不成他们这些草寇兵还会飞上天?在县城就可杀。你们真以为他们脚踏‘风火轮’身背‘三叉戟’是天兵神将?”

听者们张巴张眼地看着面前的这位讲述者。王保长在他们这里有至高无上的权威。

“听说有赵家那小子在内?也被杀了?”有人“嘘”了一声,说话者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忙又掩嘴,朝堂屋那边扫了一眼,像是有些惶惶不可终日地悄悄离去。

“远,没看清,如真是那赵家小子,我肯定会去找那徐队长说说话的。亲不亲,是乡邻嘛。大家都是乡邻,能帮则帮。”

有鞭炮声,如放屁一样地响着。这些围坐“议事”的酒客们因听到鞭炮响,自觉应该曲尽戏终便散了开去,因他们知道这周家的满月酒仪式即将开始。

在周家堂屋的香案前的大桌上摆放着两件新衣,一件是赵贺岩买的,另一件则是周浩然买来准数的。按当地风俗,桌上摆的衣物必要双数,意味着大吉大利。这两件衣物的周边则是什么蛋呀米呀麦呀,意味着娃儿的将来定是丰衣足食。

两位老人坐在桌边上首。只见周庆政手牵着梁娥妹抱着满月的孩子来到堂前在两位老人面前烧了纸钱,点燃香烛,给二位老人磕了三个响头后,只听由主人请来的主持人——邻寨的那常姓私塾先生高声念道:剃胎头开始。

理发师——邻寨那蔡姓中年人手执剃刀缓慢地走上前来,也高声庄重地念道:

金盆打水在面前,好比当年杨状元。状元朝中选吉日,早早登科点状元。(寨上的帮忙人将早已准备好的一盆干净的温水端到堂前,盆里放着一条干净的金黄色毛巾)。

剃头人又念道:一块毛巾两面花,拿与贵人洗头发。自命今日洗过后,早早登科戴乌纱。(帮忙人忙将那条金黄新毛巾从盆里捞出拧干水递在剃头人手上)。

剃头人又念道:一把刀子白如银,我今拿来剃贵人。自从今日剃过后,无灾无难长成人。

理发师手执剃刀开始剃胎发了。

剃头人又念道:一剃荣华富贵(剃一刀),二剃长命百岁(又剃一刀),三剃关煞削尽(又剃一刀),四剃各样在行(又剃一刀)。

剃头人又念道:一把剃刀轻又轻,今日请你剃贵人。剃了四刀交与你,读书入学登科举。一条板凳三尺三,贵人坐在紫金山。自从今日坐过后,代代儿孙做高官。

只听那常姓私塾先生又高喊道:戴胎帽。周浩然站了起来,将买的新胎帽理正,并高唱道:一顶帽子圆又圆,两朵鲜花插边沿。左边插的金花朵,右边插的果花园。金花园,果花园,代代儿孙点状元。然后将孩子的胎帽戴上。

主持人又高喊道:穿胎衣。周浩然又从大桌上双手拿起那件胎衣抖了抖,又高唱道:一件衣服不多高,先裁袖子后裁腰。自从今日穿过后,代代儿孙穿金袍。周浩然又仔细地将孩子的胎衣穿在孩子身上。

接着是穿胎裤,穿胎袜,穿胎脚——

最后只听主持人又高唱道:多谢并多谢,马跪平阳地。我将银子送与你,希望主家称好谢。

满月酒的堂前仪式终于结束,酒客们便开始围桌喝酒。

喝酒的喧闹已不复存在,更多的是窃窃私语,仿佛广袤空间的浓缩,模糊世界的延伸与弥漫。

对周庆国与赵部龙被抓壮丁后在城里有人看见他们二人被杀的议论,终还是传到了周浩然的耳里。尽管传言者们回避着周、赵两家,或一见有他们两家人的到来便“嘘”一声,使传言议论这毒瘤便戛然而止。

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传吧,周、赵两家有些颇不以为然。但总在他们的心里又像有疙瘩似的不舒服,不痛快,就像锥刺般疼痛。

周家的娃儿满月酒没过几天,周浩然就想进城去看看,即便儿子吃了枪子儿也得将他的尸骨收回葬在寨子周边以图对死者有念想时去烧点纸钱,让死者得到安息,让活着的人心里也得到安慰。

难料的是时空的变化,谁能知道明天与今天的不同?

周浩然就想,他得去找赵贺岩,因赵部龙是他赵贺岩的大儿子。

这天晚饭后,黄昏的晚霞带着对人类世界的遗憾隐去了西山。夜色来得太快,几乎是被黑暗世界撵着来的,挤压着。对周老汉来说,简直就是倏的一下子,这夜色就奔来了,就落地生根了。“华者”那小家伙苦闷着像是对大人们有天大的意见一样,使劲地扯着嗓子哭闹,似要把这恐怖的夜色哭个洞,让那些“黑不溜秋”消失在那无底的渊洞里。庆政与妻子梁娥妹无论怎样连哄带骗也无济于事。女人只得当着公公的面不好意思地扯出本就无奶水的干冬瓜似的**让孩子奶着。

“哭、哭、哭,一天就知道哭。”没奶水喂孩子,为何不哭?但现在孩子暂时不哭了,但仍抖着伤心气表示对那干瘪**的不满。不过,他哪里知道大人们也对他的无休哭闹同样表示着愤怒?

“我去你赵爹家有事商量。”周老汉对儿子与儿媳说。他并未等来他们的许可回答,便径直出门了。

黑夜包裹着他,让他有些透不过气来。

来到赵家,赵老汉也正纳闷着。见周老汉进门,颇感意外。他们像是遇事所见略同,想到一块儿了。

“我也正准备去你家嘞。”赵老汉对进门的周老汉说。赵家三儿赵部山与媳妇徐幺妹正料理着烟熏火燎的灶上:男人坐在灶门前烧火,女人则在灶上刷锅。

“还没吃饭?”周老汉问道。

赵部山与徐幺妹是春节后结的婚,按赵老汉的说法是家里没个女人不行。

赵老太病床了,虽有那“接生婆”的称号,能换来那么一碗米、一只鸡、几个鸡蛋补贴家用的营生,但因大儿子赵部龙被抓壮丁了,又听说在城里被吃了枪子儿。传的人多了,她就信了这些传言。当母亲的哪有不痛自己的儿子?儿子是她们的心头肉,于是便有了心病,忧郁寡欢,不苟言笑,偶遇风寒,躺床便成了事实。

在那兵荒马乱的年月里,老百姓们得了病就只能靠那村里的粗通脉象的草医,如果病没拿准或不对症,得病者就只能等死。

赵老太就死于周老汉与赵老汉去城里三月后的一天。那天是中午。雨滴不顾老百姓们的死活撕裂天空般地下着,已经连下了两天,那些洞洞框框的老屋都在等着生霉,何况躺在床上久病的赵老太?她已瘦得皮包骨头,能挣几个鸡蛋的营生就自然没法接活了,那天她突感胸口绞痛。家人们去找草医抓了几副草药煨了喝了仍是不见效,再抓一副草药煨了喝了还是不见效。又是一周后的一天晚上,赵老太突然口吐黑血,两脚一蹬便去了另一世界。就连那些被寨上的人称着“鬼叫”的夜老娲也凄凄惨惨地叫了好几天。“难道阴曹地府的阎王在点她的卯?”赵老汉悲苦地想着。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俩老者坐定,便谈起两家的儿子被抓壮丁后的事。

“有人见他们在县城被国军枪毙了,说他们是游击队,是‘共匪’,死前还喊什么‘共党万岁’。可不知他们的尸体在什么地方。”周老汉说。

赵老汉见老周如此说,沉默了一会儿,脸也黑了一会儿。最后他说:“他们说的是你家庆国,而并非说我们家部龙。”

应该不会,明明是被国军抓了壮丁,他们怎么进了游击队?难道他们被救了?难道他们是被游击队救走的?后来就参加了游击队?

两老汉始终不明白这是为什么,这些疑问在他们的脑海里打着“绞索”。又是一阵沉默。

“难道被国军枪毙的不是他们?”当周浩然有了如此想法后,心里又如火星似的闪了一下。“一定是那些好事者看走眼了。”

“爹,你们还是去看看吧,莫不是他们二人都死于枪下?”赵家小儿子赵部山也听到了那些让赵、周两家心寒的传言。当他听说那些传言后,他还特意去问过王保长。

“我也没看清,人山人海的,里三层外三层的我怎么看得清?”王保长说。

那就去吧,俩老汉决定的事。

第二天一早,天不见亮,寨里的晓鸡似乎也与寨里的人类一样要死不活地鸣叫着。其实它们也想装装懒,但这世界赋予了它们的报晓责任,它们就得完成每一天的使命,哪怕它们深拉活扯、苟延残喘,但必须得义不容辞。

东一声西一声的狗吠,换来的是赵老汉相邀周老汉吧嗒吧嗒两口草烟瘾后便上路了。

零零散散的炊烟让他们孤独地行走在草及人腰的山路上。

“老赵,你说我们能找到他们的尸骨吗?我这心里总闷得慌。老了就是不中用了。”途中的周老汉打破沉默。

从寨子出来就一路上坡。这是一条羊肠小道,五月的小路两旁的狗尾巴草疯长着、绿绿的毛草只争朝夕、深绿的蒿草你拥我挤,让这两位老人畏畏缩缩地行走在草的世界。这些绿草,曾是他们用刀割,让牛儿吞食的东西。现在呢,现在却像是欢迎他们行走在山路上的列兵。

路上很少见人,这么早哪有人?中午呢?总有那么几位挑老担儿的行走在这也许会突遇山匪的山路上。兵荒马乱的,少吃少穿的生活世界谁还有闲情逸致在这样的山路上无事遛跶?

爬到高高的怪石嶙峋的白岩下,他们便开始下坡了。走过野草丛生的长冲,在凄楚的鸟鸣声中穿过大石头坳。继续下坡,鸡骨岭——香树园。他们终于看清了那条蜿蜒曲折的哪知人类沧桑的河流。这月份是河水咆哮的时候。河面的烟波中掩隐着两条木船。木船是从思南方向逆流而上的,一定是从乌江逆水行来。在浮桥口,几条木船喘息在那儿。只听渡口有一苍老拉长的声音在高喊:“船家,歇歇吧,喝碗茶解解渴。”

“喝碗茶解解渴”,回荡在船工们的生活岁月里。

“谢了,还得赶船呢,盐老板在催着嘞。”一条木船艰难地逆流行走着,就像老牛拉破车那般苟延残喘。那些光胳膊光腿的船工们裸着他们油铜色的脊背与肩膀,嬉笑怒骂地吼着船工山歌:

大河涨水啊小河翻喽,扯根芭毛做蒿杆啰;人人说是啊蒿杆呦,小小蒿杆撑大船喽……

启灵桥还是老样。有三、四年没进城了,让赵、周俩老汉感觉县城还是县城。在桥头找家茶馆坐下,赵老汉颤颤抖抖地摸出两个铜板对店老板叫一声:“来一碟花生米,一壶酒。”奢侈一下,难得来城一趟。

临江楼还是那么虎视眈眈地雄伟,不过,早已饱含着战争岁月的痕迹,墙壁、椽角、窗棂,在某些地方也显得千疮百孔。

不一样的人生岁月。

“来嘞。花生米一碟,酒一壶。四号桌。”这是那年轻店小二的声音,只见这小二头戴圆顶白布帽,身穿青色短衣,腰间束着腰带,一会儿进一会儿出,像只麻雀。茶馆是两层,两老汉选择一楼靠河边窗的一张桌子坐下。在小二还未端来他们所需的食用物品前,窗外的潺潺水声早已流进了他们的心田。他们的目光里,在他们看来全是如他们一样的贫苦百姓们,已有三张桌子围坐着他们不曾认识的客人。不时有那些身穿长衫手拿折扇的中青年们踏着喜形于色的步子上楼。

两老汉正准备把酒入口,品味难得的酒肉穿肠过时,只听门外传来两声高喊:“老板?有我们哥仨的位子没有?”声到人到。两老汉抬头间,三位扛黑不溜秋长枪的兵蛋子闪身进门了。说他们是兵蛋子是因他们身穿国军服。

“三位军爷请楼上坐。”店老板赔笑道。

茶馆老板已盖中年,一身洗旧的青色长衫,话里笑容间已知三位来者实属惹不起的货,忙赔不是,心想今天的生意看来又是白做了。

“这年月,吃白食的不少,白做的也不少,不做捆肚子,不可能眼看着一家人饿肚子等死。”他心里不满地嘟噜着。

“今天就坐楼下。”那高个嚷道。

略胖的那位用肘碰了碰说话者:“徐队长,就去楼上吧。窗边可观风景。”

三位一屁股就坐在两老汉靠边的桌旁。“臭。”胖子又嚷道。他们不屑一顾地将目光扫向两老汉,似乎心里在说:“原来是这两穷乡巴佬在这儿。”

周老汉与赵老汉觉得时间尚早,两个时辰的路需要他们坐下来休息一会儿,况年纪大了,路途走远了,总会吃不消的,喝壶酒解解乏也不失为乐事。二老汉并未理会那仨“全副武装”。虽那胖子叫“臭”,可那高个还是没移桌。他们坐了下来,叫了好几盘直让两位老汉闻着就眼馋、口馋,让他们不断吞咽的肉食:猪蹄,猪肝、香肠、花生米、猪肚,当然,还有壶酒。

上帝就是喜欢这样安排人类。

三人坐定,三杯酒下肚,便舌卷儿不听使唤了,胖子便觉得脸上有股火辣辣的气流在跑马儿,便有话儿了。高个似乎不苟言笑。胖子张了口,说道:“老大,前几天杀的那几个人咋回事?他们真是‘红匪’?”

两老汉也听到了这话,端着酒杯的手停在了半空,愣了。

高个斜睨一眼胖子,又瞅一眼那矮子同事,还用满眼的怀疑目光扫了扫旁边坐在桌边喝酒的人们,觉得让周围的人们听听他们的高论应属理所当然,但又仿佛想起什么,忙低声对胖子嘀咕道:“什么怎么回事?多嘴,老羌没像你?就你话多。”

老羌自然是指他们三位中的那位矮子。只见他一伸筷子在桌上的盘里夹了一块猪蹄狼吞虎咽地啃起来。

来此喝酒解乏的酒客们,沉默着,他们全都凝神静听,他们在等着这三位“武装”的下文。他们知道从那三位的口中吐出的定是官方的消息。

“我话多?问问不行?徐队长,我们不问你,我们问谁?哪一天也被扣‘共匪’帽子,死了还不知是阎王勾了簿子。”胖子埋怨,脸显不愉地也伸筷在桌上的盘里夹了一片香肠送入嘴中,再端杯喝一口酒。

高个意识到了胖子话中的药味,心想自己要不是有这帮兄弟如绿叶撑花朵般撑着,自己还不是光杆司令一条?不过又想,在这样的公共场合,自己的队长薄面还是得撑着。

没人说话,两老汉斜瞅着“他们”,唾液在嘴里打着转儿,因他们压根儿就没吃过那些让人嘴馋的东西,哪怕是过春节。

店小二不时遛来“武装”的桌旁陪脸笑问道:“三位军爷,如果还需要什么尽管吩咐。”

矮子老羌像是想起什么,将嘴凑到胖子的耳边悄声说道:“龙塘的,那次困牛山遭遇战的逃兵。”他扭身朝周围瞧瞧,将嘴递给胖子又悄声补充道:“逃兵一个,临死前还真他妈的有点骨气,就是不吐半句自己为什么当逃兵,逃之夭夭后在跟谁做事。便以‘共匪’之名——简直就是块‘臭不可闻’的骨头,强疯子,游击队的‘咔嚓’。”他在自己的脖子处用手比划了一下。

像是听明白了,强疯子就是那胖子。他朝队长睨了一眼,伸筷夹了一块猪蹄便嘴露黄牙啃起来。两老汉还想继续听下去,因他们想知道那“臭不可闻”的骨头是不是就是他们的儿子。桌上的酒没了,那盘花生米也没了,两老汉将那两双眼睛老鼠盯炕上腊肉般盯着。

“这两小子,不怕死嘞,也不知他们究竟为何,以前是国军的逃兵,自那“贺匪”的部队一来,他们摇身一变就变成了他妈的“共匪”的帮凶游击队。神了,那“贺匪头”不知灌了他们什么迷魂汤。”老羌又说。

“嘘。”胖子打了个“嘘”声。

坐在矮子旁边的队长不经意间用脚拐了“老羌”一下。

看来前几天在县城杀人的事属实。两老汉在这里听到了他们想听的话。“保长并非说假话。”他们想。

他们还是不知道被杀的“游击队员”中是否有他们的儿子。他们的儿子自被抓壮丁后就再没回家,了无音讯却是不争的事实。

还得继续打听,两老汉想着。他们就如一头误打误撞的牛,找不着东南西北。

走出茶馆,他们直接从启灵桥上慢吞吞地走过去。三三两两的生意客与行人男男女女们急匆匆地从他们的身旁穿过。他们见人就问他们想问的问题。他们得到的回答不是对方的摆手,就是对方的摇头。

有两人对他们说了同样的话:“不知道,你们去问吧。”

“最好是闭上你们的嘴巴,沾‘红’是要被杀头的。”又有一人颇感怀疑地悄声在他们耳边嘟道。这是一位穿灰色长衫的中年人,戴着镜框颇有风味的眼镜,左腋下夹着一本线装书。等两老汉愣神间,那中年人已风风火火地离去。

后来他们在桥头终于问到一位颇肯多说一句话的老者:“你们为何要打听他们?你们项上的人头还想要不要?快回去吧,千万别打听。”好意的老者话一说完便转身快速逃去,深怕惹火烧身,殃及池鱼。

没办法的他们本想转身离去,但又觉得来县城一趟很不容易,想了想,便又朝县政府走去。其实,现在的他们根本就不知道县政府所居何处,他们就问,总算有人给他们指了路,让他们走过启灵桥,再到西门,再到文庙,再去老府衙便到了。

“是不是应该有人头悬吊在城门口?”他们想。“至少应该有布告,”可他们不识字。

不时有一队队军爷从他们的身旁横冲直撞地闯过去,有骑马背枪的,也有背枪跑步前行的,就像如临战火般奔向前线。街上的商铺东一家西一家,稀疏的过路人躲躲闪闪,仿佛大难临头。

有“号外、号外”声,一穿破烂衣衫的小报童的手中挥动着飘着墨香的当天报纸。“号外、号外,‘军匪勾结,枪杀无辜’。”这是那位小报童的声音。

当两老汉商量着如“刘姥姥逛大观园”似的终于从县政府门前经过时,他们看到的是两位背长枪的武装军爷把着门儿。周浩然本想上前去问个究竟,但被赵贺岩拉住了。

“你去问他们?讨死?”

政府门里走出来两位戴眼镜的中年人,周浩然又想靠上去问问,但还是被赵老汉拽住了,向他使了尖酸的眼色。他们又去北门口,抬头朝城门上瞅了半天,什么也没有。城门口有几位站岗的军爷,在那吆叱着进出的人们。他们就一个城门一个城门去找,从北门找到西门,又找到南门。他们不相信那“人头”会悬挂在东门,因为出东门便是五峰山,行人更是少得可怜。

他们还是没有看到他们渴想看到的“人头”影子。“哪怕——也要让他们入土为安。”但他们什么也没有看到也没有找到,影像在他们目光里的几乎全是在城门口站岗的军爷和那些骑着马儿耀武扬威地进出城门的“全副武装”。他们失望了。最后,他们只得落脚在北门城外的那家吃摊前。得填肚子,咕噜咕噜响的肚子在向他们提意见,在向他们强烈地示威而表示抗议。

一人摸一块铜板,他们在卖麦粑的小贩摊前每人买了两个麦粑大口大口地狼吞虎咽,他们就再返西门败走南门来到温泉。

“来一趟不易,就洗洗吧。”当他们脱光衣裤试着水摸进水里,让他们感到不自在的有如“鸡痱子”爬的是那些来自水里同样洗澡人们的目光。也许是因他们的畏畏缩缩让这些人对他们的刮目相看;也许因他们“乞丐进城”的左顾右盼让那些赤身裸体们真正看清了他们的“乡巴佬”形象。

终于适应了水温,他们也融入了那些洗澡人们的行列。雾气腾腾中,当他们终于从这比菜市传递消息还快还广的老哥们的嘴里知道前几天在启灵桥下河滩里遭枪杀者们的尸体被暴弃在观音山时,他们一个猛子扎进水里,露身时又猛一抬头,摇头,使得他们身旁的那些赤身裸体们纷纷睨视着他们:

“这两老头,今天怎么啦?——乡巴佬。”

无论是鄙视或是盱睨,对他们来说都已经无所谓了。现在,他们只有一个想法,就是恨不得如“孙猴子”那般一个跟斗云腾去观音山一探究竟:“尸体腐烂没有?”——“尸体被野狗糟蹋没有?”——“尸体被山上的豺狼、虎豹们吞食没有?”——“尸体被那些老娲们叼食没有?”他们假设了很多种可能,也假设了很多种结局。

也许他们并不知道动物世界有兀鹫的存在。

“观音山怎么走?”他们一路问去。

被问者们的脸上突显着怀疑神色:“他们问观音山干什么?难道他们想去拜观音菩萨祈福?”

路就在他们的脚下,一条山路,粗显石板,然后便是一条“毛狗”路,再然后就是没有路。现在,他们已经走上一条田埂了。这里有很多的山毛榉树,还有一片柏树,林中的野刺横七纵八,让他们很难分辨其名。其实他们也没时间去分辨它们。“管他什么刺。”

他们并未发现他们想见的尸体,尽管躺在他们面前的是东一具尸体西一具尸体,尽管尸体上的那些“吸血鬼”蚊子们争先恐后、不亦乐乎、欢天喜地。

“难道‘他们’被野兽们糟蹋了?”他们掳着鼻子、大气不敢出而遍寻不见。但他们发现了几座新土堆成的土包隐在草丛中,确实是新土包。他们耐心地分开草刺寻找着。这里像是一片开阔地,他们走近新土包——五座土墓排成一排。他们哭了,嚎哭着,像是将他们一家人的哭声都带来了,因他们相信他们的儿子就躺在这里。哭着,再哭着,当他们停下哭声哽涩的嗓子,静静地端详着他们面前的这五座土包,心想:“是谁将‘他们’埋了?是谁在让‘他们’入土为安?”

感觉腿脚有些麻木了,大脑也饱含着模糊,他们站了起来,土包顶还有几朵被雨水浇湿的野白花:“他们是谁?难道是游击队?”当他们一想到“游击队”三个字时,他们又情不自禁地想着自己的儿子。他们在土包前站立良久。他们多么想听到山上有‘他们’的枪声,想看到‘他们’的身影。他们仰头东张西望地瞅着。当他们确信在这些新土包的周围什么也没有时,他们唯一的选择便是下山,带着不可怀疑的秘密下山回家。

在路途中,他们商定,将1937410这几个阿拉伯数字记在脑海里,待时机成熟,待有朝一日再告诉后辈们。

五座土包里有他们的儿子吗?他们又仿佛有了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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