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大娘说到做到。堂嫂小红子进了三大娘家的门,就被三大娘当一个整人使唤了。当然,在三大娘家,除了正上学的吉发,其他人谁也别想闲着。每天天刚蒙蒙亮,三大爷就第一个起来了,三大爷先摸索着往猪圈边挑几担土,再把土一锨一锨扔进猪圈。扔完土,外边能看见什么了,三大爷就挑着筐拿起粪叉出去捡粪了。三大爷捡粪都成癖了,看见狗屎如同看见宝贝,因为狗屎有劲,是种地的好肥料。当然,看见牛粪、驴粪也决不放过,牛粪驴粪含草性,晒干好当柴火用。
三大爷起来后紧跟着的是三大娘,三大娘起来,就把小红子叫起做早饭,她自己则忙着准备食料喂猪、喂鸡鸭,把院里鸡屎、鸭屎收拾进粪坑,鸭子喂了再赶去屋前小河……
十多岁的小红子正是贪睡的年龄,一早被三大娘轰起来,眼睛都睁不开,她打着哈欠撮一筐干牛粪做饭。在三大娘家,做饭是不准烧柴火的,柴火留着卖钱,只能烧干牛粪。她划根火柴引火,没点着,又划一根……结果被端着猪食盆进屋的三大娘看见了,三大娘心疼地大叫:哎呀,你个败家子,点个火就用了两根洋火,这洋火是天上掉下来的吗?
小红小声申辩:娘,清早引火草湿,不好点。
那你昨晚上干什么了,不早早把引火草填进锅底下烘着,下次再这么糟蹋洋火,看我怎么收拾你。三大娘训了小红子,又去喂鸡了。
八月十五,我父亲从吹手班子里回家过节,三大娘命令小红子做高粱米饭,煮两个咸鸭蛋,三大爷和父亲一人一个,这就算过了节了。
咸鸭蛋,在当时的农村算是奢华的菜肴,农村谁家来了客,最隆重的招待也就是鸡蛋、鸭蛋。对这种奢华的菜肴,父亲和三大爷的吃法完全不同,父亲是接过鸭蛋三口两口吃完,然后吃瞎饭。虽然吃瞎饭淡而无味,但也算给嘴过了把瘾。三大爷呢,则是一点一点抠着就饭,一个鸭蛋,三大爷往往能吃一天。现在,三大爷又是这样小心翼翼地抠着,馋得没有鸭蛋的吉发眼巴巴地盯着看。三大爷不忍心再吃下去,瞅三大娘到院子里喂鸡,赶紧把鸭蛋塞给吉发,不料三大娘又回屋看见了,三大娘一把夺下鸭蛋,说:你惦记他干什么?小孩子家,以后有的是日子吃。就又把鸭蛋放进三大爷碗里,吉发哇的一声哭了。
父亲看不下去了,说:嫂子,好赖过个节,你就给孩子也煮一个呗。
三大娘盛了一碗高粱米饭,又找出点咸菜就着吃起来,一边吃一边说:煮一个?你说得容易,一个咸鸭蛋能卖三分钱呢。
父亲说:你也太嘎咕(吝啬的意思)了,吉发才多大,看大人吃,他不馋吗?
三大娘大口咽着高粱米饭说:说我嘎咕?我就得嘎咕,不嘎咕能把日子过起来吗?再熬几年,熬几年日子过起来了,我保证叫你们一人一个咸鸭蛋。
三大爷把三大娘放进碗里的鸭蛋放到一边,空口吃高粱米饭,说:他娘,早上我去咱的地瓜地看了,今年咱家的地瓜长得比哪年都好。
三大娘得意地说:我也去看过了,那缝裂得四漏八瓣的,地瓜个头一定不能小了,看来今年的年成收地瓜,我主张多栽地瓜栽对了。
父亲常年在外吹喇叭,吃喝强于家里,已经不习惯三大娘过日子的抠抠索索,说:嫂子,八月初一是地瓜节,家家尝地瓜,就咱家没尝,这八月十五也不烀几根地瓜尝尝?
三大娘说:地瓜贵,一斤地瓜比一斤苞米要贵一分钱呢,前两天你哥病了,馋地瓜,我还没舍得挖一根给他吃呢。
父亲不爱听了,说:嫂子,你也真是的,没见过日子有你这么抠的。
三大娘说:我怎么啦?想想半道把孩子送人的滋味,想想为了五毛钱被人家堵在门口的滋味,就得抠。咱就是头拱地,也得把日子过起来,不吃个鸭蛋,不吃根地瓜算了什么。
父亲听三大娘这样说,也想起以前的凄苦光景,就不再说什么了,只低头吃空饭。
三大爷默默吃完饭,走到院子里,见小红子蹲在院角空口吃饭,就把他没吃完的鸭蛋放进小红碗里,小红比吉发懂事,连连说:爹,我不要,我不要,你留着吃吧。三大爷叹了口气说:吃了吧,孩子,落到咱这穷家,大人孩子都受磕打(磕打,亏的意思),也不知道小青今天在婆家吃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