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最后一次见到他的儿子是农历十月初一。十月初一,在农村算一个不大不小的节日,这一天,家家都要备上香纸上老人坟地祭祖,中午,一般家都要杀只公鸡或剁只公鸭改善一下生活。父亲想儿子,就以过节为理由回来了。
三大娘并没有因为父亲回来全家吃点好的,既没杀鸡也没剁鸭子,依旧是苞米饼子就咸菜,吉发不满意了,说三大娘:娘,俺叔回来你也不叫秋红她们做点好吃的,天天苞米饼子就咸菜,别说不进油水,就肠子上有点油水也被刮干净了。
三大娘不高兴地说:天天就惦记着吃好的,忘了从山东家过来时你连苞米饼子都吃不上,在地头吃野菜的时候了。
吉发说:你也不能老想着那时候就把人变成猪了吧?
你现在吃猪食了吗?
差不多,难怪衙门里的朱雄嘲笑咱,说支那人干活牛的一样,吃饭猪的一样。吉发低声嘟囔。
这时三大爷也说话了:吉发他娘,你不能光图攒钱把人都磕打坏了,天天萝卜瓜子咸白菜,咱家现在犯得上这样磕打自个儿吗?
叫你爷俩说的,我成了那后老婆子,后妈了,我不受磕打吗?我这样做是为了谁,我死了还能把家底带进棺材不成?
父亲在三大娘三大爷的争执中放下饭碗说:哥,我走了。
又要去哪?不能再住两天吗?三大爷因为父亲好不容易回来一次就这样走了,很不过意。
父亲说:不住了,石子河镇有几家买卖铺子开业,找吹手班子去庆贺。
那就去吧,出去了不图别的,还图肚子里能混点油水。三大爷拿起烟袋闷声地说。
父亲向三大娘说:嫂子,这次去,十天半月回不来,哑巴和孩子,你多照顾点。冷天冷日的,穿的盖的都加多了,我出去别的不怕,就怕孩子让被堵了……
父亲千没想到万没想到,他又一次说出的这个担心,竟一言成谶语,提醒了正愁找不到合适方法的三大娘……
又一个冬日的早上,哑巴妈起来做饭前,想先喂喂一宿不哭也不叫的孩子,一摸孩子,发现孩子直挺挺早已没了气。哑巴大哭大叫,三大娘假惺惺急忙过来看,说,哎呀,不得了了,老四的孩子死了。
三大爷也急忙奔过来,摸摸孩子说:奇怪了,孩子没有病啊,昨天还好好的,怎么就死了呢?
三大娘哭天嚎地:一定是哑巴晚上睡觉不小心,被子堵住了孩子的嘴,憋死了,看,孩子的脸紫紫的。好话不灵赖话一说就灵,死老四,一天到晚就怕孩子让被堵住,这不,灵了他的臭嘴了。
不对,被子堵了孩子的嘴她婶子能不知道?三大爷怀疑。
三大娘翻了三大爷一眼说:她能知道什么,又聋又哑,孩子哭死了都听不见,别说堵了嘴了。可怜的孩子,老孙家怎这么枝叶不旺啊,他叔好容易有了接香火的,吉发有了兄弟,这,这……怎么说没气就没气了呢……
三大爷相信了三大娘的鬼话,见三大娘哭得比谁都凶,气恨地吼她:你还有脸哭,谁叫你当初非给老四找个哑巴媳妇,不是哑巴,好好个孩子能死了?
我也后悔啊,你就别埋怨我了。孩子已没有气了,死孩子不能在家久留,赶快找人用谷草裹到死孩沟烧了吧。三大娘在哭天嚎地中,不忘以她当家奶奶的身份发号施令。
不行,得捎信叫老四回来看一眼,不能就这么烧了。三大爷不同意。
三大娘眼睛一瞪说:你知道什么?三岁以下的孩子没了,不能在家放时间长了,放时间长了再有孩子不好养活,他叔年轻,还能生,这个没了,你叫他再生一个也不好养活?
三大爷觉得三大娘说得有理,不再坚持。
可怜的父亲,听到宝贝儿子夭亡,如五雷轰顶,悲号着从石子河镇赶回来,可爱的儿子早已在死孩沟喂了狗。那年月农村孩子生得多死得也多,谁家死个孩子是正常事,三岁以下的孩子死了也不埋,用谷草裹巴裹巴挟到山外一烧了事,烧过的孩子立即就成了狗的点心。所以父亲急急赶到死孩沟时,只在一堆灰烬旁边,捡起两只烧了一半的,鞋脸上各绣着一只小猫的鞋。
孩子死后,哑巴妈疯了,摔东西、打人,还单爱打三大娘,哑巴妈受压多年,说不出道不明,只有疯了,才敢作敢为,尽情发泄,且力气大得吓人,发作起来几个人都摁不住。三大娘没有办法,只得叫人用绳子把哑巴捆起来拴在里屋……而这时,堂嫂的四合院里,每天照样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哑巴妈被拴了一段日子,就瘦得不成人形,父亲回来看见,质问三大娘:怎么能把人捆起来,这么捆着不把人毁了?
三大娘说:是我爱捆着吗?可不捆怎么办,又摔东西又打人,已经死了一个,还能叫她再打死几个?
哑巴见到父亲时就清醒许多,看见父亲就又比画又哇啦,意思是孩子死得屈,死得怨。父亲心里也疑惑,可没有真凭实据又能说什么,父亲能做的,就是向嫂子提出分家,他说分了家后,他就不外出吹喇叭了,留在家里照料哑巴。这是父亲在厉害的三大娘面前,第一次像一个男人要承担起一份做丈夫的责任,只是有点晚了。
一听老四要分家,三大娘火冒三丈,她就是怕分家,怕分走她的房子分走她的地,才想出个一支两不绝的主意。那天后半夜,她趁劳累了一天的哑巴睡得正香时,偷偷溜进哑巴房里,犹豫了好一会儿,才猛了猛胆,用被子堵住了正睡着的孩子的鼻子和嘴。孩子醒了,但哭不出声,只能两条小腿直蹬……
事后,她一回想孩子那两条乱蹬乱刨的小腿,心就嘣嘣跳,脑门直冒虚汗。三大娘知道自己鬼迷心窍,做了件该下地狱的事,但只要能保住家产,也值了。可现在,老四还是要分家,这……这不是打了一宿的请神鼓,结果神还在外头吗?
不行,这个家是我和你哥一滴血一滴汗挣出来的,是豁出一切挣出来的,只要有我这口气,这个家就不能分,无论如何不能分。
父亲见嫂子口气坚决,只好说:嫂子,我知道咱老孙家过到今天不容易,你为这个家立下了大功。你要是嫌我为这个家挣得少,就少分一点,够我和哑巴嚼裹就行了。
三大爷也劝三大娘:老四要分就分了吧,哪有千年不散的家,分了出去,让他叔好好照顾照顾他婶子。
三大娘听父亲说只要够两个人吃饭就行,又瞅了一眼被捆在炕上,已经骨瘦如柴的哑巴,心活动了,说,这样吧,咱家的地就不用分了,给你两间房,你和他婶子搬出去另支灶门,咱们是分灶不分家,你俩出去,一年的口粮伙里管,全当伙里养活你俩行不行?
没等父亲说什么,吉发和三大爷反对了,吉发说:不行,俺四叔是一份子人,既然分灶,家里的地和东西就得一扒两半。这些年四叔在外吹喇叭,往家挣了不少钱,分一半应当应分。
三大爷也说:他娘,你怎么能想出这个主意?咱家好赖也是村里数一数二的富户了,真要这样分街坊邻居要笑话咱的,咱不对老四还得对街坊,对四邻,真要这样分咱以后怎么有脸见街坊四邻?
三大娘没了主意,想来想去,决定去找堂嫂拿个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