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李玉芳坐在西屋炕上补姥爷的衣服,见堂嫂进来,急忙迎出去,把堂嫂拉进屋里,让堂嫂脱鞋上炕坐,帮她脱了大衣挂到墙上,说早上烀了一锅萝卜丝喂猪,烧得炕怪热乎的……
母亲变精神了,话也多了,脸上洋溢着一股掩饰不住的喜气,让堂嫂暗暗感到奇怪。曹长顺的到来,一扫她心中沉积的阴霾,重新燃起对生活的希望和憧憬。
姐,你什么都别说了,刚才你和俺爹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我不乐意。母亲不等堂嫂张嘴,就把堂嫂堵了回去。
像你爹说的,嫌岁数大?堂嫂试探着问。
也不是嫌岁数大,我,我就是不想找。
姥爷这时跟进来说:你不找,以后你怎么活?
爹,你不用害怕,没法活,还有个死。
冤家呀冤家,我怎么养了你这个拗种,你要气死我呀……姥爷挨了女儿的抢白,气得哭起来,堂嫂急忙劝他:大叔,妹妹一时想不开,你别急,待我慢慢开导她,你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这里你就别管了。
姥爷想想也是,就到院里拿起粪叉拐起粪筐走了。
屋里,堂嫂继续做母亲的工作:芳子,姐我想不明白,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是女人都要出嫁的,你摊上那么大的一个事,在村里抬不起头,早该找个人家远走高飞才是。
母亲低头缝补衣裳,头也不抬地说:反正丑也出了,人也丢了,爱怎的就怎的吧。
这话说哪去了,你还年轻,应该过几天好日子,总不能在娘家住一辈子吧?我也知道你没遇到合适的,今儿我提的这个茬我认为对你最合适,你想,我叔公有房有地,又上无老下无小,进了门你就说了算。常言道,腚坐锅台手把盘,喝口凉水心也甜。自个当家过日子,没有公公婆婆管着。没有七大姑八大姨的挑唆使坏,这可是多少女人梦想的美事,我敢说你再难以找这么合适人家了。堂嫂搬弄她那如簧巧舌,如果不是母亲,换了其他人,还真能被打动了呢。
母亲补好了姥爷的粗布褂,咬断了线,这才抬起头说:谢谢姐姐,我知道姐姐为我好,可,可我不能答应你,我在等一个人,这辈子我跟定他了,除了他,再好的茬我也不找。
我明白了,你在等那个曹长顺,可都好几年了,他在哪儿你知道吗?他有信来过吗?堂嫂又开始试探。
这……母亲犹豫了,不知该不该告诉堂嫂实情。
堂嫂看出了母亲的心思,知道其中一定有门道,就继续攻母亲心理防线:傻妹子,那小子一走就没了音信,这几年也不知是死是活,你还傻等什么,趁现在还年轻,趁早想自个儿的吧。
他会回来的,他走时说好一定回来。母亲还是不说实话。
那他走了好几年怎么也不来个信?
山东离这儿那么远,他又不识字,怎么捎信。
堂嫂亲昵地拍着母亲的肩头,继续将母亲军:傻妹子,你就别替那小子圆了,人心隔肚皮,别看你跟他生了孩子,你就看透他了?他即使活着,也早就把你忘了,人家在那边可能早就娶妻生子,把你丢到了脑后,就你还在这边傻等着。
不,姐,长顺不是那种人。
那他是哪种人?走了好几年,他要是没忘了你,早该回来了。傻妹子,你就别属烧火棍子,一头热乎了。堂嫂一脸的不以为然,从兜里掏出烟准备抽烟了。
母亲终于控制不住了,也不想让堂嫂再肆意冤枉她的心上人,就靠近堂嫂耳边小声说:姐,咱俩一小就在一起,亲姐妹也没有咱俩那么好,我就不瞒你了,他回来了。
回来了?谁?曹长顺吗?堂嫂虽然觉得母亲的变化有些蹊跷,但当听到曹长顺真的回来了,还是吃了一惊,烟也忘记抽了。
姐,这事俺爹都不知道,我就告诉你一个人……母亲靠近堂嫂,轻轻耳语了几句……
堂嫂装着很高兴:我说的,原来你有这个指向,这么说,今晚上他就来接你走了。
母亲点点头。
妹妹,你可想好了,跟了他,你这一辈子可就得过紧巴日子了。堂嫂又装着很关心地忠告了一句。
我知道,我跟了他没有好日子过,可我就这个命,跟着他吃糠咽菜,拐筐要饭我认了。
堂嫂下炕穿上鞋,套上大衣,嘴里说:你有这个准备,我就没话说了,我不打搅你了,你赶紧收拾吧,跟他走时一路小心。
堂嫂出了姥爷家的门,直接去了日本人的小衙门,那里有她的相好公藤。衙门门口,巡捕带两个警防团员准备出门,迎面碰见雍容华贵的堂嫂,就恭恭敬敬地打招呼:太太,您可是稀客。
稀(西)客打南来,公藤君在吗?我找他有事。
巡捕点头哈腰:在,在,在他的住屋。用不用我送您去?
忙你的吧,我还不知道他住屋在哪?堂嫂径直往公藤屋里走,巡捕在后边又讨好地追了一句:那您走好哩。
堂嫂去了后,一个刚来衙门的警防团员悄悄问另一个警防团员:这个女人好大的派头,连王巡捕都不放在眼里,她是干什么的?
被问的警防团员说:她是干什么的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她是你我得罪不起的人。
晚上,巡捕吩咐几个警防团员:公藤警官有令,今天晚上你们几个去李永富家门口守候,记住,一直得守到半夜。
一个多嘴的警防团员问:让我们守候李永富家?李永富是大官还是大将?让我们去守候什么?
巡捕白了那个警防团员一眼说这是公藤命令,据李月红举报,有贼半夜要去李永富家偷东西。你们务必守候到半夜,抓住贼,公藤警官有赏。
几个警防团员走出来,纷纷议论这个李月红是谁,其中一个知道,说李月红是公藤的相好,一个又漂亮又厉害的女人,和公藤交往已有好几年了。
只是他们不明白,这个女人凭什么说李永富家今天晚上有贼?李永富家今晚上有贼为什么要她来举报?但警防团员听命令行事,不便多打听。
夜幕降临后,几个人就来到姥爷家附近,隐藏在一个角落里守候起来。半夜时分,曹长顺悄悄来到姥爷家那棵刺槐树旁边,正要攀树上墙,几个警防团突然从暗影里蹿出,把曹长顺抓住……
回衙门的路上,几个警防团员打着哈哈,一个说:小子,可等着你了,为抓你,冻了我们半宿,你还真来了。
另一个说:李月红的情报还真准确,这半宿没白冻,回去等着领赏吧。
第三个说:这小子够倒霉的了,也不是个做贼的料,怎么他还没行动,那个李月红就知道得一清二楚呢?
李月红,不是李宝财的妹妹小红子吗?被绑得死死的曹长顺听到这个名字,心里一震,想起当年在姥爷家院里小红子对他的训斥,难道真是她?
几个警防团员的话很快让曹长顺得到证实:一个说:我越想越觉得李月红这个娘们不简单,走衙门像走平地,巡捕见了她都得点头哈腰,现在更神了,连谁家有贼她都知道。
另一个说:那当然了,这个女人,不光在咱这边走衙门如走平地,听说在南片也有日本警官撑腰,在南片踩了个呼隆响,没有这两下子,就凭李宝财那两个匝鼻涕吃的儿子,如今能过得要房有房要地有地?
那她是……
嘿,你是外地人,不知道,她原来是李沟人,是已经死去的李宝财的妹妹。
李宝财的妹妹?这么说真是当年的小红子,没错。可我和她无冤无仇,她为什么要举报我呢?她又怎么知道……曹长顺的头脑里乱糟糟的理不出头绪。快到衙门时,又听见一个警防团员说:咱回来领赏,这小子的死期却到了,听说公藤这几天要把衙门里关的几个犯人都送往北满,去做苦役。
另一个说:是啊,送到那儿就等于去了地狱,别想活着回来,这样的好事怎么让这个小子捡到了。
曹长顺听见这番话,绝望地闭上眼睛……
在曹长顺被押进衙门,关进一间黑屋时,可怜的母亲李玉芳,还在家里抱着一个包袱苦苦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