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嫂叫侄子雇了一辆马车，拉着脸如黄纸，跟死人无二的母亲往无名屯去，她把母亲拉进她那气派的四合院，叫母亲睡在小霞屋里，叫小霞晚上看住母亲。
以后，堂嫂除了给人上神，应酬那些来赌钱和抽大烟的，就是开导母亲，她对躺在炕上不吃不喝一心求死的母亲说：妹妹，我把你接到我家，就是让你宽宽心，你怎么就想不开呢，好死不如赖活着，这么大个花花世界，你眼一闭不就什么也看不到了？听姐姐的话，咱不死，活着，来，起来吃饭。
姐姐，我不想活了，你就让我死吧。母亲不吃饭，气若游丝。
糊涂，生死由命，富贵在天，人的寿数是阎王爷定的，阎王爷不叫你死，你想死也死不了，要不，你上吊时怎么偏偏就碰上我呢？这说明阎王爷不准你死，叫你活着。
母亲哭起来：我这是怎么了？要活活不起想死也不行吗？
不行，傻妹妹，你为什么非得死呢，就没有别的活路吗？
我的活路在哪，曹长顺是为我才被抓走的，他要不来接我，哪有这场大祸，姐，你知道事情多，你说，他真的回不来了吗？
这我往哪知道，这样吧，咱现在问问神仙，听听神仙是怎么说的。堂嫂用嘴不能说服母亲，准备搬她的法宝，借“神仙”的嘴让母亲就范。
问神仙？上哪儿问？母亲蒙了，还真抬起头满屋找神仙。堂嫂偷偷笑了，心想：你想死？我偏不让你死，日本警官和那些有钱的乡绅都让我摆弄得一愣一愣的，还摆布不了你一个无知的丫头？
堂嫂让小霞在屋里点起蜡烛，焚香烧纸，告诉母亲：小霞焚香烧纸是请神，一会儿就能把神仙请来，等神附到我身上时你想问什么就问什么，听听神仙是怎么说的。
堂嫂坐在地上的蒲团上，一会儿工夫，就见她张嘴连连打哈欠，小霞小声告诉母亲：神要来了。要母亲赶紧下地跪着接神。
虚弱的母亲在小霞的帮助下下炕跪到了堂嫂面前，只见堂嫂半合着眼睛，两个脸腮的肌肉抖动起来，抖动了半天开始说话了，但完全不是堂嫂的腔调，而是一种母亲完全没听过的声音，那声音说：吾乃天上的花神，民间小女子，你请我下凡间来，想知道什么？
母亲愣了，不知道说什么，小霞赶紧推她一把说：神仙问你呢，还不快说。
母亲以前在村里也见过巫婆上神，知道一些套数，就战战兢兢地问：老神仙，俺的男人被日本人抓走了，你说他能不能回来？
堂嫂用“神”的腔调回答：你那男人在前世做了恶事，阎王减了他这世的阳寿，他的寿数已尽，回不来了。
母亲急忙说：他的寿数尽了，我也不想活了，我情愿到阴间去陪他，老神仙，你让我也死吧。
不行，你的阳寿不够，你在阳间的事情还没做完，你还要侍奉老爹，还要生儿育女，到了那边阎王爷也不收，还得打发你回阳间侍奉老人，生儿育女。
天哪，我已经没有了活头，想死都不行吗？母亲绝望地喊。
寿数不到，阴间不会收留你，小女子，在阳间好好过日子吧，你也是前世做下了罪，这世才有这场劫难，劫难过去，就是享不完的福……
不等母亲再问什么，堂嫂已直挺挺躺倒在地，小霞对这些套数已熟门熟路，告诉母亲说神已离体了，现在要赶紧抢人，就上前摇晃堂嫂，嘴里叫着喊着，呼唤堂嫂的“魂儿”快快回来……
在堂嫂装神弄鬼胡折腾时，三大娘坐在炕上一阵阵犯合计，她一边给孙子补衣裳一边问坐在地下长凳上搓草绳的吉发：听说咱家那个半仙从她娘家那边领回一个女子，住在她家，你说她想干什么？
吉发往手里吐了口吐沫，让手掌发涩便于搓绳，然后说：谁知她想干什么，娘，你再不要说半仙是咱家人了，咱这破家可不配有人家那样的人物。
你不是还没休了她吗？没休就是你的媳妇。三大娘停了针线，翻着眼睛寻思，你说她忽拉巴领回一个女人干什么，她又安了什么花花肠子？又要耍什么鬼心眼子？
吉发不耐烦了，又往手上啐了口唾沫说：娘，你操那些心干什么？管她领回谁了，她就是把天上王母娘娘领回来跟咱也没关系。
三大娘不满地瞅了吉发一眼：傻小子，怎么没有关系，我是怕她像当年张罗给你娶二房那样，再给你四叔办置一个二房。
她有本事她就办置呗，俺四叔还不老，有合适的也该再成个家。
三大娘呸了一口说：你个彪乎乎的东西，你四叔真要成了家，再弄两个孩子出来，老孙家这份日子就不是你自个儿的了。
吉发停止搓绳，抬起头不满地看着三大娘说：娘，你怎么老算计我叔那点家当，没有那份家当咱就不过日子了吗？
好过赖过呗，大富大贵是过，拖筐拉棍要饭也是过，现在家宝也回来了，以后两个儿子要娶媳妇要盖房子，真要丢了你叔这一份家当，就凭你个瘸腿子，你等着要饭吧。
吉发不高兴了，顶了三大娘一句：我成了瘸子还不多亏了你？娘，你几辈子穷怕了？
三大娘也火了，抬高声音说：就这一辈子还不够？还用几辈子，你小，你没记住，可我忘不了，忘不了当年怎么卖了你的姐姐，现在她人还不知是死是活；忘不了为了五毛钱，被王财主堵在门口受的那份寒碜。
吉发声音也高了：娘，你又来了，这些事情我都不知听你说过多少遍了，那你去找王财主啊，干吗老把眼睛盯在自家人身上？
王财主你盯得着吗？告诉你，马无夜草不肥，家无外财不富，真要丢了你叔那五十来亩地，那五间房子，你就亏大了，你得出多少力才能挣回来？人这一辈子，光凭下死力不行，你看看东头那个，人家出什么力了？可人家过的那日子，别说这辈子你比不上，就是下辈子你也别指望……
我不眼气，我恶心。吉发不想听三大娘唠叨，绳子也不搓了，站起来一瘸一拐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