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大娘一家种瓜已经种到第二年了,果然如三大娘所料,种了一年瓜,家里日子就宽松了许多,还了地租,手里还有了盈余的钱,三大爷也服气了。三大娘手里有了盈余的钱,第一件事是还了王财主五毛钱,第二件事上买卖铺里买了二斤果子,把我父亲送到一家吹手班子里学吹喇叭。父亲别看像三大爷一样窝囊,遇事没主意,对乐器却极有悟性,只学了一个月,大喇叭、小喇叭都能吹得有模有样,很快由徒弟变成了吹手班子里的台柱子,谁家有红白事都愿意请他们班子,父亲成了班子里的一把手。
但父亲没忘记把他从山东家里拉出来的哥嫂,没忘记一路上嫂子要到一个饼子,自己不吃,把饼子掰成四份让他们爷儿几个吃,没忘记嫂子为了他们几个逃条活路,忍痛卖掉了亲生的闺女,所以父亲挣到钱,一分不留都交到家里。
家里种地有盈余,家外又多了挣活钱的,三大娘这才感觉到日子有了奔头。这年夏天,甜瓜又上市了,三大娘吩咐三大爷每天挑一担瓜上市或者下屯卖,自己则守着瓜园,有小偷儿进来毫不客气地赶走,有路过瓜地要吃瓜的,拿现钱买,决不赊账。时间长了,邻居都知道了三大娘过日子的嘎咕(吝啬、厉害)。
关东州本来有个风俗习惯,不让女人进瓜地,说女人爱搽胭脂粉,甜瓜遇到胭脂粉就蔫了。三大娘不理那一套,三大娘说,那是轻视女人,女人怎么了?好女人比男人强。三大娘偏要进瓜地,再说她不进瓜地,家里确实也没有人手。慢慢的,村里人也就习惯三大娘进瓜地种瓜了。要说三大娘行还真就行,侍弄起甜瓜来还真是一把好手,浇水追肥,掐尖打叉,无一不精通,也无一不上心,所以尽管父亲不在家,三大爷又忙于种大田,三大爷家的二亩甜瓜依然经营得比谁家都好。
这一天,三大娘在碧绿的瓜地挑成熟了的甜瓜,已经九岁的儿子吉发在窝棚旁边玩。瓜地里盖窝棚为的是防贼,甜瓜快熟时,三大爷就一宿一宿睡在简易窝棚里,忍受着夜间凉风吹,忍受着周围蚊虫咬。
我姥爷李永富有事出门路过瓜地,走渴了,想讨个瓜解渴。就招呼在地中央摘瓜的三大娘说:种瓜的,给个瓜吃行吗?
三大娘抬起头打量了一眼背着褡裢土拉巴叽的姥爷,不客气地说:这瓜是卖的,想吃拿钱买。
十里八村,哪屯谁家有个什么事,邻屯人一般都知道。姥爷早就听说无名屯有个叫三老婆子的女人,从山东家逃荒过来的,过起日子也是油毡纸糊笊篱——滴水不漏。家里开瓜园,谁要是能白吃她个瓜,天上的龙都能叫了。现在一照面,一听口音,他就知道这个女人是谁了。
姥爷打量了一下这个小有名声的三大娘,虽然不到三十岁,却已经像五十开外的女人了,一张布满皱纹的脸成天遭风吹日晒,变得像煮老的猪肝,一双因为摘瓜弄得脏兮兮的手,比成天干农活的男人手还粗糙……反正,浑身上下已找不出一点女人的韵味。
姥爷在地头找个干净地坐下说:那就买个瓜吃吧,只买一个,要甜的,走了一头晌道,这嘴干的。
三大娘一边挑瓜一边问:一个够吗?
姥爷摘下褡裢,擦着汗说:够了,你要是能给口水喝,我就不花这买瓜的钱了。
三大娘挑好一个瓜,拿着秤走过来说:掌柜的,看你这行头举止,你不像寒酸人家,怎么就苟细得连个瓜都舍不得吃?
姥爷说:不瞒你说,家里是有几天地,可庄稼院日子比不得人家那些财大气粗的买卖家,咱步步都得精打细算,你说是不是?
这话说到三大娘的心里去了。三大娘说:你说得真对,咱过庄稼院日子,就得精打细算。不过你今天走到这个地方了,就买个瓜吃吧,就算给我开个张,这一头晌还没开张呢。
姥爷说:话说到这节,就买个瓜吧。
三大娘给姥爷称了个瓜,姥爷也不洗不擦,咔嚓一下掰开就吃,他也的确渴急了,不然,他是舍不得花这个钱的。
三大娘一边看着姥爷吃瓜,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和姥爷唠嗑:当她知道姥爷是李家沟人,老婆死了,家里还有个十岁的闺女,就啧啧地说:也是个命不好的,不过看你的年龄,不到四十吧?
姥爷说:不到,还差点。
那怎么不赶紧抓挠着再办置一房呢?
姥爷三口两口把瓜吃完,用他那比树皮都粗的手背抹抹嘴说:眼下还顾不上,过几年再说吧。
至于什么时候能顾上再办置一房女人,我的姥爷连想都没去想,他一门心思都用在发家致富上,想财想得早已把女人置之脑后了。所以一直到土改姥爷成了大地主被斗,他还是孤家寡人一个。
姥爷咔嚓咔嚓吃瓜,惹出了在窝棚旁边抓蚂蚱的吉发肚里的馋虫,吉发走到三大娘的身边,推搡着三大娘哼唧:娘,俺要吃个瓜。
三大娘哄着儿子:吉发,听话,咱不吃,这瓜有什么吃头。
吉发不听母亲哄劝,继续哼唧:俺渴了。
三大娘不耐烦了:渴了窝棚里有水,喝水去。
吉发不想喝水,馋瓜:俺不嘛,俺也想吃瓜。
三大娘使劲推了吉发一把说:又想找揍了是不是?滚一边去。
吉发被推了一个跟头,跌在了瓜蔓上,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这一下,已背起褡裢准备走的姥爷看不过了,说:哎,我说当家奶奶,刚才还说我苟细,怎么一眨眼工夫你就变得比我还苟细,孩子要吃个瓜就吃个瓜呗,自个儿种的,又不用你掏钱买,你干吗这么苛待孩子。
三大娘也觉得自己过分了,心疼地搂过儿子,但并没有摘一个瓜让儿子吃。她说:唉,掌柜的,俺是打山东家过来的,你不知道外地人来这儿,支个门过日子有多难哪,都说一分钱能难倒英雄好汉,俺可尝到那滋味了,想把日子过起来,别老让磨扇压着手,就得针尖上削铁。
无疑,三大娘这话也说到姥爷的心坎里了,姥爷连连点头:当家奶奶,你说得是这么个理。
姥爷问三大娘从山东家过来几年,三大娘叹口气告诉他:已经三个年头了,一家人勒着裤腰带过,说句不好听的话,拉出来的都能吃了,可日子还是没个起色。
三大娘显然说的不是事实,因为那时家里日子已经有了起色,但三大娘不觉得她在撒谎,她的要强决定了她的攀比性格,她跟眼前这个有十几天地的吃瓜人比,跟像王财主那样土地连片,家中大囤满小囤流的富裕户比,比不上他们那就不叫起色。姥爷哪知道这些,只是一个劲地点头:说得是,说得是,穷家过日子,要翻个身,难啊。
姥爷看了一眼不哭了又在地头抓蚂蚱的吉发,心一动,就问三大娘:当家奶奶,这孩子多大了?
九岁了。
嘎没嘎娃娃亲?
没有,一天到晚为份穷日子就操死心了,还顾得上给孩子嘎娃娃亲。
姥爷立即撺掇开了,说:好嘎了,我那屯有个小闺女挺不错的,你要不要?
三大娘问:闺女多大了?
姥爷说:闺女今年十二岁,比你儿子大点,可媳妇大好,媳妇大知道疼男人。再说,大也大得正好,女大三,抱金砖。
三大娘急于想知道她最关心的问题:那……她家的家底怎样?
姥爷直言不讳:家底好能上赶着跟你这样的流民户结亲吗?实话告诉你吧,这孩子没爹没妈,跟哥哥过,她哥哥养不起了,才托我给她找个婆家,想早早送到婆家当童养媳。
啊?闹了半天是来当童养媳呀?那俺可不敢要,三大娘一口拒绝。
一提童养媳,三大娘突然想起被她卖掉的女儿小青,那天,她把女儿交给一个中年女人时,女儿哭着叫着要跟娘走,央求娘别扔下她,是她一狠心,推开女儿的手,全家上了路。
被她卖掉的女儿一直是她心里的痛,几年里她拼命干活,一为奔日子,二为忘记扔掉女儿的伤痛。现在,三大娘的伤痛被姥爷揭开,三个年头过去了,也不知女儿还在不在,想起这些,三大娘即便再刚强,也忍不住眼泪纵横。
姥爷见三大娘突然哭起来,吃了一惊,赶紧问:哎,当家奶奶,你怎么啦?
三大娘知道自己失态了,坚毅地一抹眼泪说:没什么。
没什么你怎么哭了?
三大娘不理会姥爷的疑惑说:李当家的,还说你的事吧,当童养媳俺可不要,俺自家几个人还勒着裤腰带吃饭呢,哪能再添一张嘴。
哎,当家奶奶,这你就说错了,看你挺精明个人,怎么没算过这笔账?接童养媳好,接童养媳最合算了,闺女都十二岁了,来了就能帮你干活,再怎么说,她来后干的活也抵过她吃的饭了。
三大娘不以为然:才十多岁的一个孩子,能干什么。
姥爷赶紧说:别看是个十多岁的孩子,那小闺女精着哩,来了别的不敢说,帮你看瓜卖瓜决不用你操心。
姥爷的这一句话把三大娘心说活了:哦?是吗?我这儿还就需要一个看瓜卖瓜的人,那孩子有那么大的能耐?
姥爷一看有门,立即使劲忽悠:我一点都不骗你,那小闺女可了不得,来了你就知道了。来了后帮你干几年活,岁数一到,上了头就算把婚事办了,不用坐轿车不用雇吹手,你能省多少钱哪?
姥爷的这几句话更加打动了三大娘,三大娘在心里很快地合计:说得是呀,过庄稼院日子,省一个是一个。接个童养媳,以后圆房,轿车和吹手都可以免了,这能省多少啊,说不定省下的钱能买好几亩地呢。
但三大娘还是不轻易松口,说:你也不用说得千好万好,这样吧,麻烦你回去把闺女领来我看看,合适了咱就结这门亲,不合适了也别说我抹你面子。
姥爷说:这样也好,两厢情愿才是买卖。那咱就说定了,回去我就把闺女给你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