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允看出了她的小失落,倒也没接话。他抬袖垂首瞧了瞧某人干的好事——那日从地洞里头出来就没解开的一个八瓣插花结扣,至今还牢牢在腰间系着,更那素净的月白袍子摆在一处,衬得些许滑稽可笑;不过再配上公子清秀眉眼,终于是给他添了些风流倜傥的气度,不似往日里高入云端的疏离。
公子抬手示意她从楼梯上去,要落珠在二层的素淡帘幕后面等他。
落珠敛眸,心想这花结打法实乃绝世神功,非系铃人不能解;当时只想借机捉弄以泄愤,没想先生就这样一路原原本本地给带了回来。自己解不开也不知道向她服个软,这一路上可遭了不少嬉笑嘲弄的眼色。
这下要她起开,十有八九是要拿剪子对花结下手了,却又不肯让她瞧见。
她想起前番情景,到底先生还是护着她的,自己却有以怨报德之嫌,不免有点愧从心生,但终究是不情愿认下自己的错处。便转念一想,现下里自己寄人篱下,总该有点眼色,对自家先生好些,毕竟自己这前路命途皆把控在他一人手。
这样想着,她就松了口道:“先生,此花结唯有系者能解。小女前日里不识好人心,多有得罪,这就帮你解开。”
先生笑出一丝苦涩,却是在那样好看的容色下,让落珠看了心头无端得发疼。半晌他拢了袖子掉头往后,“这里没有外人,你我不必像师徒那样讲什么虚礼;你刚头那话里,尊我为师没错,却是生分了。
可顾某对这花结,实在是喜欢得紧,不得不夸一句姑娘的好手艺,恨不得日日配着这式样上街去,姑娘又何来得罪了顾某一说?”
落珠听得讶异,不想自己的恶作剧恰好对了某人胃口。这下好办。既然先生喜欢,那就应承着日日给他系上不就是了?每日早晚一系一解,于她不过吹灰之力,还讨得先生心悦,美哉善哉。
主意做定,她打头就问。先生果然一脸笑意地首肯了,那面容如画,看着她眼里温柔得几要掐出水来。落珠心里存疑,一个花结而已,先生当真高兴成这样?莫不是在哄她?
“你过来,先替我解了这结,”公子脸上笑意不减,挥手招她,“从明天起,你每日的早晚都来我余梓轩一趟,料理顾某的衣冠穿戴。”
“是。”落珠说着就上前去给他解腰带。少女的修长巧手在丝带间穿梭巡回,好似水中游蛇轻快地扭动腰肢回环往复,三下五除二便了事。
“好,”公子的声音像是落入玉壶里的玉石,清脆动听,“你去顶阁上候着,顾某更衣完后便上来。”
落珠上下点了两下脑袋,这是一座螺旋扶梯,旋了三转便到顶,依稀看见顶部是一个小阁楼。楼梯是通体木结构,木头的颜色却比屋里其它的木头更深一些。她轻快地跳上去,布靴软实的粉底踏在台阶上几乎没出声响。
定睛细看,这台阶木头的纹理一层一层铺排开,灿若祥云舞霞光,在摇曳的通明烛火下金光耀眼,绝非凡品。这样的纹理着实罕见,像落珠这样的外行人都看出其价值不菲,千金难换。
她一步接着一步地往上挪,越往上越觉蹊跷诡谲——眼睛像是被这木头黏住了,怎么也移不开眼;纹理在她面前晃动着,好像活了一样地浮动、交叠、游弋,很有些似曾相识的熟悉,好像曾经在别处见过,却说不上来是在哪里。
她晕乎乎地难受,手把住扶手稳住晃悠的身体,头却依旧昏乱难耐地隐隐作痛;怪的是,她一停下来,木头上的怪象就戛然而止,平静如初。
这里的物件好生蹊跷,按理说这里的主人……她自台阶的半腰处往下望去。
公子身形隐在一座落地屏后面,动作是在更衣不错。
她摇摇头觉得是自己多虑。先生若想要害她,先前下手机会比比皆是,遑论他还曾救她于水火——救她出于何种目的另当别论,总归就目前形势来看,她已然走到现在这一步,就是不想信任他也得信任他。
眉睫轻颤,她闭了闭眼,才把视线转到正上方去,逃开了诡异的木梯。
攀到螺旋扶梯的尽处,上面景致豁然开朗。四面八方的薄纱幔帐层层叠叠,随风轻舞。每过一层不同色度的薄纱,光的色度就变幻一次,整个阁楼光晕炫彩,
透过被风尾巴撩起的幔帐空隙还可见蓬山院外的街市叫卖、冠盖满华都,好像身处喧嚣之中一处无人之境,万种繁华里的一块至真净土。
她不做声地瞧着底下的一切喧嚣,有一个刹那,竟生了避世隐居的念头。接着又自嘲地笑笑——自己不是才从那没有半点趣味的庵堂里逃出生天么,才半日不及,又起了回去的心?有些人事,再如何自欺欺人,终究是无法忘怀。
她掩下一个叹,转身想去看看先生更好衣没有,却看到先生不知何时已立在她身后,衣带飘扬,极目远眺,颇具茕茕独立于天地间的飒爽。四色光芒变换之下,公子白衣做锦袍,素带成彩绸,让落珠错觉他华贵而孤高,好像变了个人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