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这就是南蛮古书里记载的诛心圣手?
落珠再放眼观之,撩拨着薄纱的风里有幻化的神识,应是起于青萍末,怪不得能以此风作引,释放这种古老莫测的术法。
诛心圣手,这种术法她确实曾在一卷古籍末页见过,没记错的话,是南蛮原始部族的禁术。这等窥视人心的术法,掌术者会因过分洞察人情世故,猜忌疏离,惶惶不可终日,常常早殇于心疾;部族之内若是有人精通此法,只怕这部族更难逃血亲背离、分崩离析的厄运。
风引神识,幻彩重生,得窥人心。关于术法的引子,古籍上只有那么一句,神示一般的让人费解,不想今日得见,竟是这样的场面。谁能想到,风是幔帐一角的猎猎舞动,幻彩是日光透过彩色薄纱后的交相辉映?
先生他,到底是什么人?
落珠心中跌宕慌乱,单是先生为什么要她来感受这等禁术就让她捉摸不透,遑论先生的来历和企图。
她想了想,也没多做盘问,只缓气静声道:“先生好功夫,小女受教。”
公子一挥衣袖屏上了阁楼六面的雕花木窗,一时风止影逝,幡停心静,刚才景致犹如梦幻一场,亦真亦假地恍惚拨动着情怀。眼前人恢复了白衣胜雪,俨然一个翩翩佳公子,看得落珠心头一跳。
差点忘了,诛心圣手一术,一旦术界被结起,进入术界里的人皆不能幸免,包括结界者本人。她才在术界里站了一会儿,就想起白云庵的种种,惊觉自己原是并没有放下过去。先生刚才,也在界内被重重光影包裹,按理,他的内心应该如她的一样被展露无遗。
仔细回忆揣摩了一下刚才的术法,应该就是诛心圣手不错,先生不会闲来无事戏弄她好玩;他故意把自己的内心展现给她看,是在向她传达什么信息?
这样说来,刚头那个华冠彩饰的少年,便是先生内心的样子?如果是的话,刚才这个眼里装得下锦绣江山和天地玄黄的意气风发的少年郎,现在又在哪里?
或者说,假使先生真如刚才所展现的这样,定然志存高远,他蛰伏在这繁华燕陵,放着一身术法的本事不用,不去州官府里做个幕僚献言献策求得一官半职,却在这蓬山院成天听儒生们之乎者也哉,是因为什么?
真是令人费解。落珠摇摇头。
四面的窗子被屏上了,阁楼里的光线显得很是昏暗,落珠看不清先生脸上的表情,只觉得有目光很轻柔地洒在她脸上,似融融春水。目光一点都不矫揉造作,含着最温软却最浓重的情谊,洒在少女脸上,就好像是滴在宣纸上的墨,一点即化,是墨对纸面慢慢晕开的柔情。
落珠被盯得有点害臊,轻咳两声开口:“先生。”
眼前人好像这才回神,眼角飞快地扫去别处,指节互相摩擦着,神态有点不自然,就像是偷食了禁果的半大少年。
“先生对小女如此礼遇,小女实在愧不敢当。若是没有别个事情,小女就先……”落珠起了个话头,想要赶快溜掉。呆在这余梓轩里,一事接着一事,事事奇绝,她的小心脏着实受不住这般折腾。
“你稍等。”先生截住她的话,很是急迫,“我是有东西要给你的。”
是啊,她刚才一个惊慌无措,倒忘了正事。只是不知先生要给的是什么?还是上次那种药粉?总觉得药粉太过稀松平常,缘何要故意上这阁楼里来给她。
公子从宽大的袖口取出一只木制小盒,盒盖上暗藏玄机,是巧手的匠人拿纤细的平底尖刀在上面层层镂刻,呈现出的一派远近交接、荷香绿荫掩映成趣的夏日图景。看着这镂刻的木制方盒,上面的景致好像活了般,目之所极,很有爽朗滋润的味道。
修长的手指拨开盒盖上的机关,盒盖上刻着的妩媚柳条、娇俏荷花和可爱圆叶依次往盒子两边退去,露出内容物来,就好像是春笋在姑娘的纤纤玉指盘剥下一层层褪去外衣,把自己的腹中白心袒露出来。
盒内盛着半盒的白粉,看上去平常得紧,外表于砂石磨碎后的粉尘无异。这抔白粉躺在设计工艺这般精妙的小盒中,显得有点暴殄天物。
“先生,这白粉到底是什么?和你上次给过我的是同一种吗?”她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询问,小鹿样的眼睛闪着,盯那木盒子里的东西看个没完。
没等来回应,她以为是自己说错了话,正要扬起下巴看看先生的脸色是否动怒,冷不防被一把迎面袭来的白粉扑得够呛,鼻腔和口齿间全是粗糙呛鼻还难闻的粉尘。
先生为什么要在她不注意的时候对她下手……这一把白粉扑醒了她的春秋美梦。她还当先生是不会害她的,以为信任已然建立。
她一手扶腰,猛咳了好一阵子。这白粉进了口鼻入喉,遇到湿润的喉咙,现在粘成一坨的糊在她嗓子里。咳了半天,总算消停了。可是嗓子里的这坨东西,还是叫她心头惧怕。
既然先生想要害她,就绝不会手下留情。想来这粉末该是毒物吧。她打心眼里暗骂自己蠢到极点,看人瞎眼。
她顺了顺思路,抬起雾雨迷蒙的眸子看着罪魁祸首,却因为嗓子被卡住而不能发声。
她看到先生的脸上,没有她想象里谋划多时总算得手的欢愉,也没有悔恨和自责,有的只是浓重的伤痛和不忍相视,好像是一个大敌当前的将领思念远方的姑娘。
怎么……她的心也跟着滴起血来,
但她不会就此原谅他,绝不会。经历过一次背叛的人,不会再容忍第二次背叛的发生。
少女一双清冷的眼睛固执地看着他,就要把他脸上盯出一个窟窿——她在等着一个解释。若是先生继续逃避她的目光,她就不由分说甩手走人。
公子的嘴唇蠕动了一下,犹豫着终于说出几个词。“我不会对付你。”
落珠又死死盯他看了半晌,眼里几乎被她自己压迫出了红血丝。天晓得先生扑她的白粉对她的嗓子做了什么,总归不是什么好事。
她想要发出声音,想要大声质问他为何前一刻还言笑晏晏,下一秒就针锋相对;想要吼叫出内心深处的积怨,造化弄人,她刚从师父的舍弃里出来,又要让她承受先生的暗算。
可惜她的嗓子仿佛被千钧重量狠狠拖住,无论如何出不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