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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情欲

我都和那女人睡了七年了,她怎么还记不住我讨厌吃鱼?

——阿尔图罗·托斯卡尼尼[16]

曾经的情妇刚刚给他送上鱼子酱后,他对朋友说道。

音乐史上充满了荷尔蒙。在音乐事业的成败上,在演奏家与作曲家的心中,情欲都举足轻重。更有些人认为,情欲塑造了音乐本身。古典音乐中的性元素在撩拨人之余,还让审查人员迷惑,让观众发怒。道德受了玷污,听众胸膛因激动而起伏。在描述极其吸引人的音乐时,用的词是“销魂”,像在说一位热情的爱人。

和其他章节不同,《情欲》这章不需要核心作曲家,因为,实话说,每个人都受情欲控制。性病或威胁或夺走了伟大音乐家们的生命(舒曼、夏布里埃[17]与戴留斯只是其中几位)。巴赫有二十多个孩子,莫扎特给妻子写了许多露骨书信——我们可以从中一窥他们充满激情的婚后生活。更有许多音乐家则是风流浪子。那时的演奏家们与现在的演奏家一样过着四处环游的生活。李斯特广受欢迎,可不仅仅是靠一手还算过得去的琶音[18]。李斯特的某个私生女还与瓦格纳有私情,给他生了三个孩子之后才终于成婚。

在动荡不安的歌剧世界中,交合的情节一般都安排在中场休息前。一般来说十八世纪维也纳的观众们都十分文雅,关于这方面的情节设置,没有人比莫扎特做得更到位。在《费加罗的婚礼》一开场,费加罗就忙着在给婚床量尺寸腾位置。与《费加罗的婚礼》一样,《唐·璜》的剧本还是由洛伦佐·达·彭特(似乎是个阴茎崇拜者)所创作。他的好友贾科莫·卡萨诺瓦[19]在这部剧本创作期间,似乎扮演了顾问的角色。

说到这里,让我们暂停一下,转而谈谈——

致读到这里的绅士们:

男人!

你是否觉得一夫一妻制的教条是个负担?

你是否有那么点羡慕唐·璜或卡萨诺瓦的风流韵事?

若如此,莫扎特一七八七年创作的歌剧《唐·璜》就能给你带来身临其境的享受。唐·璜是西班牙贵族,拥有多少女人都嫌不够。如果靠身份得不到某个女人,他就诉诸武力。刚开场五分钟,他就犯下了一桩强奸案与杀人案。但随着故事展开,他也变得可爱了起来——或许只是因为心理学大师莫扎特把我们往下拉到了和唐·璜同一个水平上。不用说,戏里充满了马戏团一样精彩的表演——才到第二幕,我们就看见唐·璜一个接一个地攻克了三个女人,而且还盯上了第四个。

在著名的《花之歌》咏叹调中,唐·璜的仆人利波雷洛给了我们一些数字,让我们得以一窥唐·璜摘花的速度。如果每拿下一个女人就在床头板刻一条痕迹的话,那床板都会被刮成木屑了。于是利波雷洛只好按国籍分类介绍,其中包括六百四十位意大利美人,二百三十一位德国小姐,一百位法国少女,“区区”九十一位土耳其女孩,以及在西班牙主场的一千〇三位美女,数字还在不断增加(西班牙女人的人数刚刚上四位数,这说法有种可怕的滑稽感)。这首咏叹调表现出了这位性瘾患者的病态与他追求女人的高超技巧:夸奖发色浅的女人心善,夸奖发色深的女人坚毅,夸奖发色金黄的女人甜美。唐·璜说高大的女人“威严”,矮小的女人“娇俏”。他荤素不忌,口味甚广。无论任何年龄、身材、阶级,他都来者不拒。举例来说,胖女人在天冷时享用为佳。毕竟在一七八七年,离电热毯面世还早。

考虑到歌剧公演的年代,莫扎特的前瞻性实在令人惊叹。法国大革命即将到来,贵族阶层正迎来末日,群众欢呼雀跃,看着贵族们无知无觉、毫无愧色地走向断头台。莫扎特用唐·璜放荡的下半身作为象征,代表了作曲家所处的世界里的一切错误——至少我个人是这么认为的。莫扎特是个热爱闺房之事的人,如果他突然对我们摆出正经的姿态,认为所有迷人而精力过剩的花花公子都该下地狱的话,那未免有些遗憾。而在歌剧的结尾,唐·璜的下场正是如此。

莫扎特本人和唐·璜一点也不像:在他的年代,音乐家的地位和仆人没什么两样。他还总是缺钱——但没有传说中那么穷困潦倒。他生活不算奢靡,但也不节约。他写的信里充满了他对妻子康斯坦泽从不间断的情欲,读来令人耳目一新。他向父亲写道:“她的美正在于两只小黑眼睛和曼妙的体态。”康斯坦泽善良友好,莫扎特不知怎的便为她神魂颠倒。他二十五岁,正是活泼的年纪。她也一样;他们的婚事差点毁在一场派对游戏上——她让一个陌生男人量她小腿的宽窄。莫扎特说她的小腿和身上其余一切的零件全归他独有,他给她写信,说他多么渴念她的屁股和“可爱的小鸟巢”,能让他的“小男孩”进去歇息。他还写道(一七八九年的信件),正写着这句话时,他的“小男孩”溜上了桌子,“正探头探脑地看着我”。这些和他后来发表的歌剧《魔笛》可没有半分关系。

莫扎特死后十六年,《唐·璜》在丹麦首映,由埃多拉尔德·杜·普伊主演。结果他似乎入戏太深,人戏合一了。后来皇室聘他做声乐老师,给克里斯蒂安·弗雷德里克王子——也就是后来的克里斯蒂安八世——的王妃教课。学生殊为不智,与老师坠入了爱河。结果师生双双被流放,杜·普伊在丹麦的事业也走到了尽头。

莫扎特与达·彭特的最后一部合作作品为《女人皆如是》,探讨性道德的主题。剧中的两姐妹与两位军官订婚,两个未婚夫和一个愤世嫉俗的老光棍打赌,赌两位未婚妻的忠贞之心。两位年轻人对伴侣满怀信任,而老光棍坚持只要情况合适,道德总是会被扔到脑后的。就像他说的一样,“Così fan tutte”(女人皆如是)。

面对异国口音和古铜色腰身的一连串挑逗,道德能撑多久,忠贞的义务要多久就会被抛之脑后?如果这两个双眼朦胧的小白鼠确实背弃了诺言,这种浅薄和在性事上的投机态度对莫扎特的时代又意味着什么呢?对我们的时代又意味着什么呢?

他们设了个局,假装两位军官突然受征召离开,同时两位古铜肌肤的阿尔巴尼亚人从天而降。当然,后者只是两位军官戴上大头巾,涂黑皮肤假扮的。他们搭讪彼此的女友,在许多爱抚及美妙的合唱后,没几天这两对佳人便宣布了婚约,换妻的游戏竟成了真。

所谓美好的旧时代也不过如此;我们不该听信父母和自以为是的道德家,以为从前是“更纯洁”的年代。莫扎特让我们谨记,在几百年间,人类的冲动和控制冲动的能力都没什么改变。那该怎么补救?像剧中人物在终场时一样,大笑一场,接受我们早已心知肚明的弱点。

再多来点性,谢谢

阿道司·赫胥黎曾引用过一条意大利格言:“床笫是穷人的歌剧”。我们得把这句话倒过来,满怀自信地说,歌剧是富人的床笫。歌剧中充满了有钱有势的老男人,追求着年轻女人的身体。但在数不清的歌剧里,年轻女人也靠她们的智慧及狡猾扭转局势,从中得利。

在前文提到的普契尼所作的《托斯卡》中,美丽的歌手知道警长斯卡比亚男爵想要的不仅是她的咏叹调。她让他以为自己占尽上风,然后给了他致命一“吻”。在理查德·施特劳斯一九〇五年的歌剧中,风情万种的莎乐美乐意为已经神魂颠倒的希律王摘下七重面纱,只为得到她真正渴望之物。结果她想要的是施洗者约翰的首级,由此可见,歌剧还是吃完晚饭再看为好。

在阿尔班·贝尔格[20]一九三七年发表的歌剧《璐璐》中,致命女郎[21]则是性事中被复仇的一方,而非复仇者。她在剧末遭遇了开膛手杰克。在此剧出现的两个世纪前的另一部独幕谐谑剧《管家女仆》中,女仆塞皮娜(Serpina,在意大利语中指“小蛇”)玩弄手段,嫁给了她富有的老雇主乌贝托。早在法国大革命爆发的许多年前,性吸引力就已经成为一个女人用以逃离性别及阶级限制的正当手段。一旦得到解放,女人就有了更多选择。苏格兰裔美国女高音玛丽·嘉顿就让许多男性歌剧爱好者欲火难耐。在当时,她的身材在女高音中算得上是苗条非常。一位年长倾慕者盯着她低开的领口问,她的抹胸裙到底是靠什么撑着才没有滑下来?

她回答道:“你的年岁,先生。”

歌剧情节里还不乏人兽桥段。在达律斯·米约[22]一九二七年所作的短歌剧《欧罗巴的掠夺》中,欧罗巴发现自己爱的是动物,便与帕加马分手。对此,他自然是怒不可遏。

性?真的?

如今一个时兴的做法是让男高音们演绎巴洛克时期为阉伶所作的炫技唱段——但(让男高音们庆幸的是)他们不是真正的阉伶。这些最早的魅力男伶让顶级作曲家梦寐以求,也受观众们崇拜追捧。他们高亢的歌喉具有少年男高音近乎超自然的纯净,因为他们基本上还是个少年。通过手术辅助,他们得以保持青春期前的宽广音域。只需迅猛一刀,接着是什么东西掉进罐子里的轻轻两声响,就能获得持续一生的高音,而成年男子的身形使少年的高音更具力量。

最具盛名的一位阉伶是法里内利。这种级别的巨星一般用单个词作为艺名,就像今天的时尚设计师、催眠大师,或者麦当娜这种明星。有些人以为器具里少了两团核心零件,就不可能再一展雄风了。那么,法里内利在台下的某些与声乐无关的表现可就要让他们大吃一惊了。吃惊也不奇怪:有多少机会让你和阉人聊传宗接代的话题呢?说实话,由于决计不能使人怀孕,阉伶倒更能让一些热情的仰慕者满心欢喜。

极度活跃的卡法雷利就是其中一位。他是欧洲最受欢迎的歌手之一,在露台下为怀有身孕的法国王妃们唱小夜曲,在德国作曲家乔治·弗里德里克·亨德尔的歌剧《塞尔斯》(作于一七三八年)首演中担任主角。剧中一首著名的咏叹调《绿树成荫》正是专为他所写,咏叹对一棵树的动人情感。这位绝世伶人还曾和一头活象与几头骆驼同台,并将野兽们的风头抢个精光。

卡法雷利拥有真正当家花旦的性情。他一七四一年因在台上对观众们做粗俗手势而入狱,此前还因为在那不勒斯教堂袭击同事而被软禁,当时正举行一场正式的修女发愿仪式。

对某些爱慕他歌声的女性仰慕者,他也很乐意给她们展示自己身上受了刀割的宝贝,让她们眼见为实。一七二八年,在罗马,他还被某个归家的丈夫抓了个现行,得躲在被弃用的水缸里挨过下半夜。卡法雷利的情妇怕他落得斯特拉德拉(下文会提到)的下场,还雇了几位保镖保护他,免得他在逗留期间被丈夫报复。

一百年后的歌剧舞台上,阉伶只留下了尘封的回忆。此时,另一类性爱之神降临在了音乐厅舞台上:钢琴家弗朗茨·李斯特。一八四二年,当这位带有异国风情的长发匈牙利人在柏林表演时,观众们为他而疯狂了。迷恋他的女人们在表演后收集他钢琴里断裂的琴弦,把它们改造成项链。被他丢掉的其他东西也成了纪念品:咖啡渣被存在香水瓶里,烟屁股被满怀爱意地藏在乳沟里。为了描述这种疯狂,人们还发明了“李斯特狂热”(Lisztomania)这个词。

如果你以为当地修道院能从这些俗世的色情闹剧中幸免,那你就大错特错了。《布兰诗歌》描述了中世纪僧侣对酒色毫无节制的沉湎,德国人卡尔·奥尔夫在一九三五至一九三六年间为其谱曲。开场的合唱曲《噢,命运》是古典乐中最为人熟知的圣歌之一,因电视广告及电影预告片经常使用它的片段。此曲高亢地歌唱命运的无常,充满野性,甚至带着异教的味道。歌词开头还描述了对躺在英国王后怀里的渴望,当然,当时离伊丽莎白女王的时代还早。

刚才是不是说到了被抓个现行?

亚历山德罗·斯特拉德拉就是死于性爱。他是当时最著名的意大利作曲家之一,但他的死却和疾病或过劳没什么关系。有一条行为准则直到今天也适用,他却一再无视了它,最终付出了代价:不要贪便宜偷老板的东西。

斯特拉德拉第一次惹上事是一六六九年。在罗马,他试图和一个腐败的修道院长及一个小提琴手一起贪污罗马天主教廷的钱款。这桩丑闻最终让这位年轻的作曲家离开了这座城市。这是他几次跑路中的第一次。

他慌不择路地逃到了威尼斯,结果惹上了更多麻烦。来自当地望族的阿尔维斯·康达里尼觉得他的情妇该学点音乐,便雇了斯特拉德拉。很快,音乐就点燃了别的火焰,斯特拉德拉和学生私奔了。有句话叫绝不要得罪威尼斯人。康达里尼勃然大怒,集结了四十个心腹手下,一路追杀背信弃义的音乐老师直到都灵[23],铁了心要复仇。

多亏了当地摄政王的外交庇护,斯特拉德拉才捡回一命。但康达里尼又用银子砸来了两个刺客,试图在一六七七年十月刺杀那位作曲家。传说刺客们计划在斯特拉德拉在罗马的一场音乐会后刺杀他,结果因为音乐太合他们口味,他们对作曲家自报家门。他们盛赞斯特拉德拉的清唱剧美妙绝伦,建议他尽快逃命。真是一对多愁善感的刺客!今天要想找这么有品位的雇佣杀手可就难咯。

即使收到了这样的警告,斯特拉德拉还是继续用下半身思考。一六八二年初,他又在热那亚故态复萌,这次是和一位与劳米里家族“有关系”的年轻女人。这就是最后一根稻草。这次被派去追杀他的人显然不那么偏爱奏鸣曲,这位走上歧途的作曲家终于在露天广场被刺身亡。

还有一桩在死亡时间上和性事贴得更紧些的事件。受害者是韦诺萨亲王卡洛·杰苏阿尔多[24]的妻子。这位亲王有些疯癫,性烈如火。他妻子和安德里亚公爵暗通款曲,丝毫不知道自己丈夫已经得了风声。看起来,十七世纪的意大利人不太能好好处理这种事。某晚,杰苏阿尔多夫人和她的骑士正在品尝卷烟,满心以为卡洛亲王正在外面巡视地产。此时,愤怒的亲王一手持枪,一手持刃,破门而入。他在公爵身上清空了子弹,匕首则刺入了妻子身躯,那场景堪称《惊魂记》[25]中浴室戏的先驱。后来,他终于厌倦了杀人,写起了情歌小曲。即使放在今天,他写的小曲听起来也挺奇怪的。

舞动的荷尔蒙

啊,华尔兹——对老维也纳的浪漫与风尚的最好体现!这就是我们今天对华尔兹的印象。但这种三三拍的贴身旋转舞对十九世纪早期欧洲拘谨的肢体语言来说,简直粗俗至极。一八一二年前后,华尔兹传到了英国,媒体说这种舞蹈简直像是在交配。一位将军与一个年轻的花花公子决斗,只为了争执它到底可不可接受。枪倒是开了,可没有人丢命,也没有谁缺了手脚。最后,大众终于能享受这种编成舞的“毛手毛脚”了。拜伦勋爵[26]还用假名写了首出人意料的诗,假正经地抨击华尔兹:

那灼热的手慌乱摸索,

环绕蜂腰,爱抚身侧,

丰乳便公然交予男人手掌,

私下则拒他千里——若真能够。

——荷莱什·赫尔南先生

《华尔兹:春情赞歌》(一八一三)

音乐里的性

拉威尔的《波莱罗》到底是何方神圣?早在达德利·摩尔和波·德瑞克在一九七九年的电影《十全十美》中用《波莱罗》做催情音乐前,这首曲子就已经作为“古典音乐中最强大的催情曲”名声在外了。但这部电影的大获成功使得《波莱罗》的催情效果成了传奇。任何一位有自尊心的浪荡子除了在天花板上装镜子,床头柜上放薰香以外,都会再准备一张《波莱罗》的唱片。

这首乐曲是拉威尔在一九二八年为朋友伊达·鲁宾斯坦和她的芭蕾舞团所作的芭蕾舞曲,这表演本身确实带有强烈的性意味:一个年轻女人,在昏暗的西班牙咖啡馆里,独自为一群男性观众起舞。后来,这首曲子成了音乐厅的演出曲目之一,即使没有视觉的帮助,音乐本身也为听众带来了肉欲的气氛。它几乎立刻就给人们带来了强烈的影响;即使在拉威尔仍在世时,它就已经被用于电影制作之中,如一九三四年的大片《波莱罗》,由卡罗尔·隆巴德与乔治·拉夫特主演。

人们总说艺术家是基于自己的切身体验进行创作的。但在这个情况下,我们很难把作曲家的性格和这婉转低回、显然如性高潮一般重复扭动的音乐联系在一起。简单来说,拉威尔不是个寻欢作乐的人。我们实在不得而知,这位瘦小而神秘的精致公子是否会冒着毁坏裤子上完美褶线的风险,为任何人宽衣解带。

他本人对此曲的描述也毫不色情:“没有音乐的十七分钟长管弦编曲。”他写道,“这是一个特殊的、限制方向的实验之作。”这评价听起来有点像是在说某种手铐,我们也确实可以从这首曲子里听出某些捆绑的意思来:一个调子,一个节奏,没有发展。伴着小军鼓的持续鼓点,乐曲的原材料被捆紧,带上口塞,放在中国式的水牢里反复折磨。每次重复同样的旋律,都会新加入几种乐器,使乐声逐渐变强。冲撞是一样的,只有器具越来越大。最后,这种和谐完全爆发了,上升到另一个音高,但绳索还在——没人让那该死的鼓点停下来。再几次狠狠的冲击,一切结束。那我问问你,前戏呢?他们就不能换个体位(调号)吗?就这样?——才十七分钟?最重要的是,拉威尔为什么不给我们来支事后烟?

我并不是要诋毁《波莱罗》毋庸置疑的影响力。就像任何一位有才华的情人一样,它的每次表演都几乎让人想为它起立鼓掌。但就像我们从音乐中“读”出的大多数含义一样,这首曲子的催情力量是我们集体投射到其中的,源自于我们身上较少受关注的色情天性。拉威尔的音乐在他的时代被抨击为“像爬行动物”和“冷血”。这样看来,我们之中有些人颇有兴趣和披着蛇皮的人来场一夜情。

多年前,我曾为悉尼管弦乐团录制《波莱罗》唱片。指挥家斯图尔特·查伦德尔忍俊不禁地指出我们录制那天正好是情人节。我们忙活了整个早上,重复排练片段,终于在第六十九次成功录完了。

当还有那么多作曲家乐意提供更露骨的作品时,给《波莱罗》注入色情的暗示就有些没意义了。在克劳德·德彪西的《牧神午后前奏曲》中,我们神似撒旦的主角,和一群赤身裸体的水边仙女寻欢作乐(这是原作者斯特芳·马拉美[27]原诗的剧情)。这是真的,还是一场梦?顺便一提,曲子开头那段是潘神在吹笛。

斯克里亚宾[28]的《狂喜之诗》将交合提升到了宇宙层面,描述“雄性的创世之灵与雌性世界”的结合。演奏这首曲子的乐团规模也很大,配得上这么重量级的主题。乐团中,由小号独奏代表阳物。就我所知,这是唯一一首描述多重高潮的管弦乐作品;但话又说回来,这说不定只是我一厢情愿而已。最初,斯克里亚宾给它起的名字是《狂欢之诗》。

说到音乐中美妙绝伦的性爱狂欢,莫过于芭蕾舞曲《达芙妮与克洛埃》中最后一幕的酒神节。这首曲子的作者是拉威尔(没错又是他)。剧情很简单:少年遇见少女,少女被海盗抓走,海盗被潘神的幻影吓到,少女和少年重逢,皆大欢喜。注意听合唱团在弦乐的呼啸声中如何呻吟喘息。别告诉我他们只是在打牌而已。我觉得,这段灵巧而性感的表演的性魅力可比《波莱罗》强多了。

回到主题上来,我们怎么也不能忘了理查德·施特劳斯的《家庭交响曲》。这首曲子展示了家庭之乐的图景。根据大纲(由音乐演绎的字面描述),施特劳斯和孩子们嬉闹,享受了美好的夜晚。钟响七声,作曲家与妻子歇息了。随后是“性爱场景”,包含了一系列极为挑逗的音乐片段,最后钟再响七声,早晨来临。(在听这首曲子时)听众甚至不需要运用太多的想象力。

能在我们所敬仰的人身上找到这些不得体的东西,实在让人大大松了口气。我们身上有这么多冲动,总是要找个口子发泄的。如果羽毛笔尖是让液体流泻的唯一渠道,那也未免太让人震惊了。我们执着地把作曲家们想象成是身形消瘦的清教徒。奇怪的是,我们从没想着要让艺术家或作家也这么一尘不染,而今天,正是摇滚乐手独占了音乐界“坏小子”的名头。一位现代画家如果蔑视法律或染着什么瘾,不知怎的,其身份就更有说服力(如果是女艺术家,她行事就该更谨慎些。这又是一个刻板印象)。可对于莫扎特早在一七八一年就反抗过的规矩,我们还是期望当代作曲家会守着它们。我们会在任何画廊商店里买裸体画作明信片当纪念品,却不太好意思问人要弗朗西·普朗克一九四四年的歌剧作品《泰莱西亚斯的乳房》(顺带一提,这作品绝妙)。说到这里……

色情内容好卖?

最近关于古典音乐“危机”的讨论像任何关于艺术之“高等”与“低等”的讨论一样,透着一股不可一世的味道。我们并不清楚区别艺术高低的界限在哪里,但一旦我们觉得“高等”和“低等”的艺术被混为一谈时,就会满肚子都是牢骚。

伟大的作曲家被我们高高供在西方辉煌成就的圣坛上。没什么人能享受比之更高的尊荣了。但看来,他们也并不是不可亵玩的。至少,某些焦虑的文化观察者就不住地抱怨,一些大师的形象已经被利欲熏心的营销人员抹了黑。

他们是这么说的:为了丧心病狂地亵渎神圣,攫取利润,可怜的莫扎特和贝多芬只能同噘嘴撒娇的淫娃与小白脸混在一起,后者为了炫耀美貌,有时甚至不好好表演。CD光碟和某些电台把整部的交响乐和协奏曲切成零碎,而后那血淋淋的残肢片段被送到无法长时间集中精力的听众面前,以方便他们享用。受人敬爱的大师巴赫曾将毕生精力奉献给音乐,为了“上帝的荣光”而创作,如今他的音乐却被用在平庸的浮华场合,在人们猛灌鸡尾酒、逛超市甚至做些调皮的事情时充当背景音乐。

即使是我们在这本书出版前发行的《迷醉》系列CD也激起了一些不满的声音。如果人人都在买这套CD,那就有理由相信,我是用某种上不得台面的糟糕手段把如此美妙的音乐粗俗化了:用一个词来描述音乐,给它贴“标签”,简化了它,扔掉了音乐所蕴含的无法名状、无可描述的含义和复杂性。这套CD肆无忌惮地指挥听众以特定方式回应音乐,而如果你竟然轻信了我的话,那你本来就没资格听这种音乐。这样一来,你我就串通一气,造就了一场大型公开的集体愚行。

在这个时代,CD销量一落千丈。观念守旧的人对唱片公司的努力营销漠不关心,不断抱怨现在的人看外貌不看才华,为了方便和赚快钱,对价值不屑一顾。然而年轻人却很吃营销那套。而一旦看到有人抱怨现在的社会太偏爱年轻人那套时,我们就得当心了,这一般只意味着抱怨者自己老了而已。确实,现在有股风潮,喜欢让年轻的女小提琴家拍富有吸引力的CD封面照,不过她们也确实拉得一手好琴。亚莎·海菲兹[29]也拉得一手好琴,但如果他不像穿着抹胸裙的德国小提琴演奏家安妮—索菲·穆特那样光彩照人的话,从理论上说,在今天他就没什么机会出头了。

无可否认,确实有人想靠挑逗听众打开销量。陈美就穿湿T恤拍过封面,碟片也确实大卖了(我个人猜想她并没抢亚莎·海菲兹的销量)。琳达·布拉瓦拿着一把小提琴,一丝不挂地出现在《花花公子》杂志上,也引起了一些热度。男人也躲不过。公众都看得很清楚,男高音约纳斯·考夫曼比恩里科·卡鲁索[30]长得帅(我们也很清楚他歌唱得一流)。指挥家该有一头狂发,歌手需要一身的定制行头和形象改造,而光碟货架上则码满了诱人的表情——挑逗手法早已经占领古典乐神坛了。

古典乐的世界里,唯一的新鲜东西就是这股老古板潮流。如果说你要从本章内容学到什么的话,那必定是古典乐一直以来都和性有关。我不相信这个直白的真相会让你对古典乐的爱减退半分;说真的,你对它的理解只会因此变得更深刻。情欲对生活如此至关重要,若古典乐遗漏了这个主题,那实在是不可思议、荒谬绝伦。然而,一股古典乐鉴赏风气却正打算把这个主题择出去。自贝多芬的时代以来,这股风气更是变本加厉。按这些人的说法,音乐灵感的来源应该是“神圣”的,是上天的赐福。在那个神圣的地方,情欲和原始人类本能是没有一席之地的;因此,伟大音乐也和它们毫无关系,而是一种“更高贵”的东西。

但音乐关心的是我们的光与影,是我们在俗世中的渴望和厌恶,这也包括我们下半身的欲望。正因如此,我们应该把这股老古板的风气抛到脑后。

坦白说,在这座老神坛上再画几个涂鸦,贴点黄色照片才好呢。如果事业线和舒伯特的大名有着一样的魅力,能吸引人把唱片从货架上拿下来的话,我觉得作曲家和他的作品有足够的肚量,允许事业线与自己平分秋色。这些和主题无关的照片确实到处泛滥,但它们也只是昙花一现。根据我在广播界的经验,这些古典音乐的新粉丝没那么笨,他们很快就能看出好才华和好胸脯的区别。说到这里,之前提到的那个写《乳房》的普朗克就写过一篇论文赞美迂腐。在他死后五十年的今天,我们都在迂腐的大海里漂游。真不知道他对现状会做何感想。

如果你怕这样在音符间寻找性爱主题显得太孩子气,太像偷窥狂的话,那你大可放心,这可是正经学术研究的主题。著名的乔治·格罗夫爵士[31]就在他的《音乐与音乐家词典》初版中说,“舒伯特之于贝多芬,就好比女人之于男人。”他这句模棱两可的话催生了各式各样的解读,今天的音乐学家也没有放过这个机会。他们把贝多芬交响曲结尾的“叭——嘣——嘣”比作是音乐中的传教士体位(听听《第九交响曲》的结尾,那是真真切切的“欢乐颂”啊)。格罗夫在舒伯特偏“阴柔”的曲风中所看出的女人气,如今让人解读成了舒伯特是同性恋的依据。可怜的舒伯特,就这么被自己写的曲子给出了柜。我对这些说法没什么执念;要是有什么出人意料的证据突然出现,证明他们都猜错了,那该多有意思:比方说,一张贝多芬穿长裙的版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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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为一名特种部队的作战人员,风影在中东的一场战斗中未能幸免。随即一阵呼唤让他睁眼醒来,却发现世界已然不是原来的世界。然而,原本对他来说应该一无所知的这个世界,却又是如此的熟悉……身怀各种特种战技,尤其在刀技上超出常人的的刀客塔,会在这个世界留下怎样的足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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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永远都是那个黑小子,蛮横,自私,嘴贱,倔强而狡猾,让人想不讨厌都不行。无论她走到哪里,长成什么样,换了多少个身份,在他面前,她总是无奈地落了下风,恨得咬牙切齿却拿他没办法。可就是这个人,为什么煞风景的总是他,危难时刻出现的也总是他?突然有一天,她发觉冷雨疾风扑面,原来是一直挡在自己面前的那个人,不见了。这个发现,会不会太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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