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浮屠寺的知客僧先前已从释体会那里了解个大概,如今又听了当班僧值的话,也是皱眉道,“这位法师,我寺僧值所讲可是确凿?”
佐伯念之做个合十礼,微微笑道,“看来是确凿的。”
知客僧见这方外的僧人竟是神色自若,理直气壮,不禁也是隐隐作忿,喝道,“我等皆是苦修佛道,若此种行为,法师忒也没有敬畏之心了!”
“善哉!小僧却以为是贵寺未得真佛法。”佐伯念之朗声笑道。
这句话却是暗含了佛门秘法狮子吼,在场僧人无不被震得心神一颤。
知客僧忙默诵佛号固守灵台,不过心中已然大怒,这疯僧分明是想妖言惑众,扰乱寺中修行。当下环顾左右众僧,厉声道,“不管你是哪里来的疯僧,只怕想捣乱是来错了地方!胆敢亵渎我佛,扰我清修,浮屠寺岂容尔等放肆!僧值,将他轰将出去!”
知客僧说罢袍袖一挥,心中暗道,真真是扫兴,这冻死人的鬼天气将贫僧从暖乡中吵醒,却是为了个疯僧!
“也罢也罢,贫僧一走,大师便可回去继续在睡梦中苦修了。”佐伯念之喃喃道。
只是他这次声音虽小,却被知客僧一字不漏的听在耳中。
“你怎——”他回过头来,本能地想说“你怎知我在睡觉”,话到嘴边却反应过来不妥,忙改口道,“真是不知所谓!”
佐伯念之悠悠站起身来,那原本按着他双肩的两个僧人却是似乎被一股无形巨力弹开,身子退了好几步才算是站稳。
知客僧见此眉头不禁猛地一跳,这疯僧看起来有些门道啊,也没见他发力,怎地那两个寺中的僧人便被轻易弹开了。
佐伯念之见知客僧神色惊疑不定,微微笑道,“雕虫薄技,有何惊讶。众生不为佛法心动,反倒见勇力而生敬畏,阿弥陀佛,莫非,是末法时代将近了!”
几个僧人见状又欲上前擒住佐伯念之,知客僧却是挥手拦下。他常年负责寺中接待一职,无论是达官贵族,还是江湖中人,多多少少都有些来往,自然眼力也比之其余僧人要高出一筹。
如今听这胖大僧人不单是口中说得头头是道,又似乎身兼武道修为,当下便收起怠慢轻视之心。
“法师,如果您真是来本寺论佛讲道,那便合该依规矩办事,说不得我等自当以上宾之礼相待。”知客僧言语客气起来。
“三皈五戒具是求个色身空明,我已非我,何来规矩。众生皆是我佛,怎地有上宾一说。看来贫僧当真是来错了地方。”佐伯念之晃动硕大头颅,低声叹道。
知客僧一呆,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得干笑一声道,“却是不与法师打机锋。若要说法,那便待我请师叔前来与法师讲上一讲。”
佐伯念之点点头,兀自盘膝坐下,闭目默诵,不再开口。
那知客僧见此,也不纠缠,只得摇摇头去请示寺中住持。
约摸过了一刻钟的时间,佐伯念之双眼睁开。只见一胖一瘦两位僧人已然站在自己面前。
“阿弥陀佛,贫僧是浮屠寺住持永怀。”矮胖的僧人双掌合十,对着盘坐在地的佐伯念之行了一礼,又将肥嫩的小手向旁边一引,高声道,“这位是本寺讲经的大和尚德信法师。听闻今日寺中来了一位得道高僧,是以我二人特来请见。”
那胖僧人正是浮屠寺当代住持,同来瘦些的,却是寺中专职授课讲经的大和尚。
“善哉!贫僧此番前来为证佛果。不过,若以世人的看法,却也可说是来挑衅打架,因此两位不需客套。”佐伯念之仍是盘坐不动道。
“能与琉璃岛高僧共证我佛大道,不失为好事一桩。无非是论经辩道,况且我等斩断红尘,不理俗事,法师何来挑衅打架一说?”永怀住持双掌合十,脸上挂笑道。
“啰嗦。”佐伯念之口吐二字,又是摇摇头,接着道,“好个口不对心。”
永怀住持微微蹙眉,他倒是久未受过此等羞辱。只因这浮屠寺乃是上代圣主为彰显天朝上国雅度,师方外之文明以强己而建。故此,不论是上至庙堂抑或下到江湖,任谁来了,也都会给他这个浮屠寺的住持僧几分薄面。
不过他毕竟是老于世故,虽被眼前的疯僧一句话给噎了回来,却也并不发作。当下又笑道,“法师说笑了。贫僧修为尚欠,的确难以做到心口合一的境界。只是法师您佛法高深,却为何无故对我佛不敬?”
“何以不敬?”佐伯念之缓缓道。
“听闻法师适才朝我大殿之上所供奉的三方圣佛口吐污秽,岂非是大不敬么!”永怀住持面朝佛像道。
“德信大和尚,你待怎讲?”佐伯念之并未理会永怀的问话,反倒望向他身后的瘦高僧人问道。
德信和尚眼神一凝,却是上前双掌合十道,“阿弥陀佛,佛像非是佛,法师此举不算不敬。”
佐伯念之撇撇嘴,道,“坐。”
德信和尚依言盘坐在佐伯念之对面。
“善哉善哉!德信大师所言甚是,却是我等着了相。”永怀住持忙点头道。
“既然佛像不是佛,德信大师你便也朝它吐口痰吧。”佐伯念之忽又笑道。
“不可!虽是色相,但毕竟乃佛祖法身,仍要有个敬畏才好。”德信和尚皱眉道,“似法师这般疯癫举止,便是明知而故犯。设若人人皆言佛在心中,每于动静间却放浪形骸。那修行一途,又与儿戏何异,实乃邪见也!法师开此先河,岂不怕成了那贻害万世破戒乱法的罪人?贫僧劝法师万不可妄行。”
“贫僧自知德信和尚心中所想。只是贫僧当有一事,需问在场诸位。”佐伯念之哈哈大笑,随即环顾四周道。
众僧站列两旁,俱都是想着看看热闹。却不知这疯僧又要起什么幺蛾子。
“法师但讲无妨。”德信大和尚亦是笑道。
“诸位却是看不成打架的热闹了。”佐伯念之看向两侧的僧人,眼含玩味。
众僧有的尴尬,有的咧嘴。
佐伯念之随即笑道,“贫僧要问的是,诸佛法身何在?”
他虽是随口而出,那声音却如洪钟大吕一般,令整座大殿内萦绕不绝。
众僧面面相觑,诸佛法身便不是人间佛像么?
那德信大和尚听闻此言,却是猛地心头一颤。
佐伯念之点点头,又道,“德信大师,诸佛菩萨无处不在,无处不遍,虚空之中皆是法身,充实法界。你说,我这口痰该吐到何处呢?”
德信大和尚只觉耳根微微发烫,不禁双掌合十,颔首轻声道,“德信受教!”
众僧见此,有的明白,有的仍是不解。
“大周佛法,便是如此么?”佐伯念之喃喃道,随即转头看向殿外。
天空渐渐飘起了雪花。
“却是连个嗔忿之心都没修去。”说罢,佐伯念之不再理会德信大和尚,起身行至殿外,又盘膝坐定。
他的身上很快积了一层浮雪。
“住持,这疯僧又是要干嘛?”几个僧人小声问道,“说不得要叫守备院的师兄们过来,直接将他赶走便是,可别让他再胡闹下去了。”
“不得无礼!”德信大和尚喝道,“此僧虽然言行有异,但的确佛法精深。他此番远渡而来,怕是图的将咱们浮屠寺一力打压。只是他心中清楚,光靠讲讲佛理不能折服,这是要以禅定的功夫再来试探我们。”
永怀住持脸上肥肉一阵乱颤,皱眉道,“琉璃岛哪里来的这么个疯僧。我浮屠寺与他隔了千百里路,素无瓜葛,怎地偏生要跑来作对!”
他又看着神色各异的一干僧众,喝道,“你们都各自忙自己的事情,不去理会他便是。”
众僧皆点头遵是。各个依依不舍地离开了。
那德信大和尚却是沉吟道,“虽然不知这疯僧此举为何,但毕竟是从方外而来。若在咱们寺中任其扬长而去,恐怕不久这大周朝的土地上,便再无浮屠寺这三个字了。况且,此虽明是佛学修为之争,只怕背后牵扯并不简单。”
“嗯,若是咱们这边没人能陪他坐那枯禅,的确是有损浮屠寺佛门圣地的威名。说不得要劳烦德信师叔了。”永怀住持向德信大和尚双掌合十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