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仙斋正是锦姨住的地方,同时也是凉都城里唯一的女学,有五十名女子在此上课。
顾名思义,兰仙斋是希望让这些女孩子能气质如兰、才华比仙。倒不是希望她们能才高八斗,只是能读书识字、然后知理有节。
这也是苏家的产业之一,说是产业,其实就是慈善,在这里上学的女子苏家是分文不取的。
用苏守财的话说,不过是买个宅子,请个先生,然后买几本书的钱,苏家还付得起。来这里读书的都是平民人家甚至穷苦人家的孩子,苏守财是怕为一瓜俩枣的钱,这些女孩子想读书的愿望就断掉了。
于是置办好这个宅子,迄今办了六年的女学,学生来去自由,唯一的规矩是但凡来就上足两个月课,免得瞎了先生一片心力。
锦姨跟着来了凉都后也闲的无事,便主动请缨来帮着打理兰仙斋,后来几个小姑娘发现了锦姨的一手好绣活缠着要学,于是就又开了一门刺绣的课,也算不荒废锦姨的手艺。
别的不说,兰仙斋出去的女子最受夫家的喜欢,虽说溧国时有云女子无才便是德,可这懂事明理、有眼界的女子跟窝在家中只懂柴米油盐的一比,就高下立见。何况兰仙斋的女子还有一手好女红。
苏方瑜走到兰仙斋时锦姨正在上课,一群七巧玲珑的女孩子一人守着一个绣架,锦姨在其中慢慢踱步,不时停下来指点一二。
一群如花似玉的女孩子,大的不至桃李,小的尚在豆蔻,可每个人都带着朝阳一般的暖意,对未来的生活有着期许,想象着会嫁给一个怎样良人,然后开启一段如何的日子,全都是憧憬。苏方瑜看着她们觉得可爱,可却又心里发苦。
她自己也曾有过年少,也有过五彩斑斓的憧憬。憧憬永远都是美丽的,但可能是人生中最美丽的时光了,因为接下来的日子总是不如憧憬的。
“咳。娘。”半夏看苏方瑜在门口站了半天,不进不退,锦姨也没看到她们,轻声提醒。
“呀,小姐来了呀。”听到声音,锦姨才抬头看到苏方瑜站在门口,忙不迭迎出门。
“苏小姐大安。”女孩子们也抬头,纷纷起身向苏方瑜请安。
“忙你们的吧,我给你们带了些点心,一会上完课吃。”苏方瑜亲切的点点头,示意半夏把食盒放到前面的小桌上,“锦姨,方便的话我有些话同你说。”
锦姨安排好女孩子们,带着苏方瑜走到隔壁厅堂,半夏懂事的去给二人泡茶。
“锦姨,您看这些姑娘做一个这个需要多久?”苏方瑜把半夏绣的药包递给锦姨。
“这是半夏的活吧,真是不错。”锦姨细细打量,半夏正倒茶,听到锦姨夸奖脸羞的泛起微红,“她们没半夏活好,不过这也算不得难,我估摸着半天就差不多了。”
“那您问问她们有多少人愿意做这个,我出布料,您定纹路,绣完之后每五个我出一两银子收,现阶段每人一个月不超过二十个,不能影响上课。”苏方瑜盘算着如果五十人都参与,那上限就是一千个每月。准备着卖一两银子一个药包,把杂七杂八的成本去掉,一个月也能有五六百两的营收,不算多,但毕竟蚂蚁腿也是肉。
“那敢情好,做点女红能赚这些钱,她们不得乐疯了。”锦姨一听也很开心,不算什么有难度的活,姑娘们肯定都抢着做,“小姐您做这个是什么用?”
苏方瑜便同她细细讲来,也商量着做些什么样的纹路。两人谈到晌午,感觉肚子有些饿才停下来。初步定下做三种规格的:小孩子带的,以戴在脖子上为主,颜色喜庆,纹路多用祥瑞、辟邪之类的;男人用的,佩戴在腰封上,规格略大,颜色低调纹路也内敛;最重要的就是给女子佩戴的,颜色样式都多,各花入个眼,由着小姐夫人们挑选。
接下来连续几日,苏方瑜都在为此事奔波。给药包商量出一个雅致的名字叫“容臭”,容指包含、臭指气味。她又是看着兰仙斋的姑娘们出活,又是陪着浩子定方子,还得去问问卓夫人准备的如何,忙的不亦乐乎。
容臭上架十天,在卓夫人的交际宣传下,开始有小姐来选购。兰芳斋的姑娘们得锦姨真传,手艺好,绣品都格外精致,比很多人家的绣娘好很多,来的小姐们都爱不释手。
等一切进入正轨,苏方瑜才放松下来,已是好几天没去看两小只读书了。
“半夏,备上两碟核桃酥,咱们去瀚然院。”人逢喜事,神清气爽,苏方瑜的唇角一直都带着笑意。
瀚然院里苏微明和苏恩明正在院子里蹲马步,魏晏清拿着把戒尺像牢头一般守着他们,看谁有晃动就敲打两下。
“先生原来会体罚的呀。”苏方瑜进了瀚然院看到乖巧的两小只,打趣魏晏清。
苏微明多日未见到苏方瑜,也顾不得先生的戒尺,小旋风一般的扑过来抱住了苏方瑜的大腿。
“小姐今天格外高兴呀。”魏晏清拍拍苏恩明的脑袋,示意他可以休息,含笑看着言笑晏晏的娇客。
“先生莫非能掐会算?”苏方瑜从半夏手里接过食盒,拉着苏微明走到圆桌旁,拿出一盘核桃酥给苏恩明和苏微明吃。
“小姐今天的簪子格外好看。”魏晏清立于一侧,发带和衣摆在微风中似蝴蝶一般翻飞,手中的戒尺让他拿的像扇子一般优雅风流。
苏方瑜的手下意识去摸簪子,今天她虽依旧是青白色的素衣,但却换下了一直用的白贝母簪子,戴上了一套金色头面,显得整个人明艳许多。
这份心细让苏方瑜心里有些惊慌,忙转移话题问起两小只的功课如何,苏微明不讲话只是偎着苏方瑜撒娇的点头摇头,苏恩明便话多的把这几日的趣事都竹筒倒豆子翻了一遍。
等他讲完,两人也差不多吃完点心,苏方瑜打发半夏带他们去玩耍。又从食盒里拿出一碟核桃酥推到魏晏清面前。
“小姐有何事,可以直说无妨。”魏晏清略略挑眉,无事献殷勤。
“先生想多了,只是多谢您照顾他们而已。我知道小孩子吃您断然不会动手,就多备下一份给您。”苏方瑜失笑,明明是该被防备的人,倒先防备自己了。
“确定没事?”魏晏清言语上还保持怀疑,指节分明的手却已拎起一块核桃酥就往嘴巴里送,“小姐没事,我倒有点小事想问问小姐。”
苏方瑜闻言微微侧头,看着魏晏清静待下文。
“恩明白天在我这上课,晚上回去还要上课你可知道?”
“知道。”苏方瑜抿起红唇,气氛沉寂下来。
“他才六岁,精力上可能达不到,几次都讲着书睡着了。”魏晏清的语气平缓,甚至说完全不带情绪,只是陈述事实。
可听在苏方瑜的耳朵里就不是这回事了,魏晏清本身就教他们习文又习武,一天下来并不轻快。苏恩明晚上回家还要跟着浩子识药材,确实有些过分了,苏方瑜的心里本来就有些心虚的。
“小姐看这样可好?让恩明单数日子来跟我上课,双数日子去上另外的课,这样起码能真学进东西去。”魏晏清见苏方瑜抿着唇不讲话,该是有难言之隐,也不多问,只提出自己的建议。
“多谢先生,如此最好。”苏方瑜顺势接话,伸手试探茶壶的温度,嘱咐桑枝,“茶凉了,去拿我屋里的老茶,泡一壶给先生品品。”
半夏带着两小只在院子里玩耍,离圆桌有段距离,桑枝一走这里就只剩下苏方瑜和魏晏清两人,魏晏清就知道苏方瑜有话要说。
“先生,此事是我的龌龊心思。”苏方瑜微微叹口气,原本明媚的唇角换上自嘲的苦涩,“药铺是苏家的本业,我父兄都是懂行的,这才精英的小有声色。而我却对这些一知半解,多亏了浩子和如叔帮衬,才能维系。”
家业自然是留给儿子的,苏守财让苏方瑜姐妹俩读书识字,却没想过让她们学习医术。
“可等以后苏家是要给微明的,得有人帮衬着他。”苏方瑜言尽于此,魏晏清明白她的未尽之词,这方面最合适的就是恩明无疑了。
苏方瑜对这件事心中多有羞耻。苏家对浩子的恩情注定浩子会教育恩明忠心不二,浩子不知道自己的姓氏,给孩子取名字时都归承苏姓,还特别点出一个恩字。浩子本身又懂医懂药,方便言传身教。加上恩明和微明又年龄相仿,能一起长大,培养起亲如兄弟的感情。
这些都被苏方瑜算计进苏微明的人生,她像盖房子一般一砖一瓦的帮苏微明铺就一条阳光大道,可这一砖一瓦却写就她最不愿的利用和压榨。
“慈不掌兵,情不立事。”魏晏清沉默片刻,眉眼柔顺下来。
“是啊,不仁又无情之人罢了。”自嘲的笑已经彻底爬满苏方瑜的面庞,本来熠熠光华笼罩上灰白的雾霭。
“咚”一声,戒尺被重重放在圆桌上,清脆的声响仿佛震开包裹苏方瑜的晦暗,她抬起头略带惊慌的看着魏晏清。
“敢问小姐,如何论善恶?”
“有益于人,是善;有益于己,是恶。”
“果然还是要跟微明一起来多听我讲讲课,你这学问真是差劲了些。”魏晏清摇摇头,俊秀的脸上满是孺子不可教也的嫌弃,“我是叫你不要过于仁慈和感情用事罢了。就单想想你给苏恩明安排的道路,就是寻常人难以企及的富贵,如果这算是龌龊,那普天之下多少人都求之不得这般龌龊。”
苏家殷实,如果真如苏方瑜的安排,苏恩明便是苏家一人之下的主子,而苏微明又同他亲如兄弟,钱财就更不值得一提了,苏家的与他自家的无异。这般谋划,是多少父母都为孩子求不来的。
苏方瑜呆若木鸡的愣住,傻了一般盯着魏晏清,似乎是不能理解他的话,又像是对从未接触的新天地大惊失色。
“小姐,人皆有心有情有欲,做的所有事都多少会夹带私欲,只是包装的漂不漂亮罢了。我虚长你三岁,忝以兄长自居,请你认真听我一言。”魏晏清正襟危坐,收敛起寻常的慵懒浮华,郑重其事的看着苏方瑜,像宣告国家大事一般,“善是天理,人欲亦是天理,带着人欲的善不能划进恶的范畴,只要心存善意,便不要否定自己。”
珍珠似的大颗泪珠从苏方瑜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中坠落,她像是没发觉一般依旧傻愣愣的盯着魏晏清,染了晦暗的眸子被泪水洗涤的越发透亮,压在心里的灰尘被泪水轻轻拂开,逐渐露出原本的晶莹。
苏守财是心中有大善之人,也教育孩子们一心向善,但行好事,日中则昃,月盈则亏,太过于执着于善良让苏方瑜心中容不得自己一点的恶。无需外人说什么,单单自己内心的谴责就足以不安。
这些年,秉承着至真至纯的善,苏方瑜踽踽独行,今天竟有人告诉她私欲不是恶,善也可以不纯粹,她心里的万般重担被撬开一个小口,缓缓地开始流泻。
“小姐,这是怎么了,怎么还哭了啊?”桑枝泡好茶端回来就看到这一幕,一遍拿帕子给苏方瑜擦泪,一边转头怒视魏晏清。
“不是我啊,真不是我。”魏晏清回复到平常的随行状态,忙摆摆手澄清自己。他的心里却隐隐刺痛,为了那个梨花带雨的姑娘,至真至善至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