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节后,积雪开始缓慢褪去,八角湖化了冰,原本死气沉沉的柳树枝上又钻出了许多娇翠欲滴的嫩芽,预示着春天的降临。
一番欢闹喜庆过后,整个平京城也恢复了往日的秩序,逐渐的按部就班起来。
虞桑许是接了新的差事,好长一段时间不在府里,孟子瑶身子见好,便也帮衬着老太太着手打理家事。
这孟子瑶忙起来,最开心的莫过于虞苒苒和虞涧两兄妹。
孟家是书香门第,世名忠孝,人才辈出,孟子瑶的父亲孟培更是当今皇帝的授业恩师,在朝中兼任光禄大夫,身负议论,谏诤之责,是天奉朝修身,明德的典范。
而孟子瑶从小受家风熏陶浸淫,饱读诗书古籍,虽独有一股品尚高雅的墨香气韵,却也养得文人一贯的清高脾性。
她为人最是看重品学修养,平日里得闲,便要守着他二人在房中读书写字,温习功课。
虞苒苒不喜管束,读书也只好读些江湖儿女快意恩仇,仗剑走天涯的话本。
虞涧又是个彻头彻尾的混不吝,连龚先生的课也是能逃则逃,逃不了便敷衍了事,向来只爱和穆国公、庄王府里那几个纨绔子弟厮混在一起骑马射猎,最是受不了所谓圣言贤语那一套,又哪里经得住孟子瑶压着坐在房里盯那四四方方的块状小字,一坐便是一整日?
正巧这日孟子瑶忙着瞧房里的账本,腾不出功夫,这二人便又是要折腾事儿的作势。
“我可真是服气,晏升家的如玫妹妹温婉娴静,江寒清的妹妹江钰也是蕙质兰心,怎么偏生我就摊上你这么个刁蛮任性的野丫头?”虞涧双手叉腰,站在后院那棵大榕树下无奈吐槽,“我从未见过哪个大家闺秀跟你似的,虞苒苒,你可真行!”
“说好了带我溜出去听黄先生说书呢?怎么就在那儿干站着说一通风凉话,只叫我一人爬树?”天气暖和起来,虞苒苒换上了轻便的春装,梳了个垂鬟分肖髻,本该是个俏丽清爽的女儿模样,此时却手脚并用,毫无形象的趴在粗壮的树枝上,望着那树下的浑人,神色不善。
虞涧闻言撇撇嘴,不情不愿的走到树干旁,一边伸手抓住树面的凸起开始往上爬,一边在嘴里念念有词:“若不是让你抓着了把柄,我才懒得搭理你呢!臭丫头整日给我找事做,就该叫苗姐儿守着你学些绣花绣草的活计才好!”
“你嘀咕什么呢!动作快些,慢吞吞的浪费时间,待会可玩不了多久了!”虞苒苒皱着小脸埋怨。
“知道了知道了,催催催,也不知急个什么劲。”说着虞涧又加快了手上的速度,他动作娴熟,三下两除二的爬到了虞苒苒环抱的树枝旁。
这棵老榕树生得高大,枝干繁茂,正好又靠近院墙边儿,好几束大分枝都长到了墙外去。放在虞涧的眼里,可不正如在脸上写着“快来爬我!”几个大字。
于是,这里便理所应当的成了他平日里暗度陈仓的首选圣地。
只见他脚下踩住一个枝丫的分叉,轻轻松松的够着了虞苒苒身旁的另一根枝干:“喂,我数一二三,你就往前爬,我在后边护着你,等爬到了院墙边儿,你就抓住那墙檐儿等我,泉桂在下边儿接应我们呢,别怕。”
虞苒苒听了,点点头,果然壮着胆子往前爬去。
她抱着身下粗壮的枝干,一拱一拱的往前挪动,好像一只蠕动的青虫,动作虽慢了些,但一下一下倒是稳稳当当。
虞涧瞧着她这副滑稽模样,不禁有些哭笑不得。
分明是高门贵府里娇滴滴的丫头,身子娇弱,身手也不利索,却又偏是热衷做些出格事,放肆得不成样子。
虞苒苒爬到了墙边儿,按他的吩咐牢牢扒住墙檐儿,虞涧瞧她抓稳妥了,也几下顺着枝干爬过来,翻身坐上墙,口哨一吹,泉桂便搬着事先准备好的长梯出现在了围墙之下。
“少爷!来了!”只见他将梯子搭在墙上,又在底下扶好两脚,仰脸冲虞涧道。
虞涧点点头,侧过身子拉了虞苒苒:“你先下去,慢一点,他扶着腿呢,没事儿,脚滑了也还有他给你垫屁股。”
虞苒苒探头探脑往下瞧去,眼睛瞪得如铜铃一般大。
泉桂咽了口唾沫,他可生怕这姑奶奶出半点差错,握着梯子腿儿的手都不自觉紧了紧。
“别怕,才这点儿高度,不算什么,走吧。”虞涧催促道。
虞苒苒点头,试探着迈出一腿,压低身子翻过墙壁踩上了梯子。
泉桂经验丰富,支得很稳,虞苒苒便开始放心大胆的往下爬。
才一落地,她就欢喜的直跳脚。
虞涧跟下来,拉住她:“先说好了,就这一次,下不为例!还有……景儿的事,你可绝不许泄露半个字!”
虞苒苒甩甩胳膊:“哎呀知道了,说话算数!”
话音刚落,便飞也似的冲了出去。
“喂!你给我慢点儿!”虞涧不敢怠慢,赶忙追上前,“别横冲直撞的!”
虞苒苒刚跑出巷子,忽然在街口停下了脚步。她左右张望了一下,转头对追上前的虞涧问到:“二哥,怎么不见马车?”
虞涧闻言愣了愣,转头看向身后的泉桂。
泉桂支支吾吾的回道:“马车……马车没弄着……”
“什么?”虞涧气得瞪大了双眼,“让你去备好马车,这点事都办不好!难不成要叫我们走着去?”
听见主子质问,他挠挠头,伏低身子悻悻地说:“公子,今日不巧,这附近的两个车坊都休业了,小的跑了两头无果,还需得回来接应,便也不好再往远了去。且……咱们是偷溜出来的,不好动用自家的马车,只能委屈公子和三小姐了。”
泉桂是贴身伺候虞涧的小厮,从小便跟着虞涧到处闯祸,他身板极好,舞刀弄枪的,也练就了一身的钢筋铁骨,在老太太跟前没少替虞涧挨罚。
听他说的无奈,虞涧也不好再开口训斥,但想到要靠着自己金贵的双腿走去锦钰楼,便是一肚子的火气,脸色也臭得不行。
虞苒苒见了,回寰道:“行了,走一会儿便走一会儿吧,左右阿娘歇下事儿来也得是晚膳那会子了,大不了我和哥哥听说书的时辰,你再问去,咱们坐马车回来便是。”
泉桂乐呵呵的连声应下,虞涧却是一脸郁闷,依旧不为所动。
虞苒苒有些失了耐性,上前抓住虞涧的袖子,眯了眼狠狠盯住他,语气危险:“我好容易才出来一次,谁要是敢坏了我的兴致,我可要他吃不了兜着走!”
言罢,虞涧忽感后背一凛,想到她还捏着自己的把柄,这好汉不吃眼前亏,总归先应付了眼前,才好为往后的清净做打算。
于是,他清咳一声,面上维持一副淡定模样,僵硬的将手背在身后,艰涩道了一句:“行了行了,走吧。”
…………
锦钰楼是平京城最有名的茶楼,那里有个说书先生,名叫黄规客,他这人身份不详,只据说当年是在江湖上闯荡的,肚子里尽装满了各种奇闻异事,说起书来,那叫一个绘声绘色,扣人心弦,许多官家子弟都是他的忠实听众。
虞涧也是这里的常客了,才刚踏进门,凤掌柜便一眼瞧见了他,赶忙迎上前来,殷勤的招呼:“虞二公子来啦!真是的,也不叫人提前打声招呼,我也好早早准备着呀!怎么今儿不见陆家公子和江家公子那几位啊?”
“今儿没聚,就来随便喝喝茶,顺便也捧捧黄老头的场子,你去替我们安排个好位置就是。”虞涧回道。
“是是是,这就安排,这就安排!”凤掌柜应着,立马唤了个小二领着三人上了二楼。
虞苒苒跟在虞涧身后,左手一串糖葫芦,右手一包甜枣蜜饯,吃得忘乎所以,嘴角也粘了糖渣。
她这一路上,见到新鲜玩意便往上凑,这也要,那也要,此时泉桂手上大包小包,眼看着都快抱不住了。
虞涧忍不住吐槽:“吃这么多甜食,你不会你腻啊?”
虞苒苒脑袋甩的像个拨浪鼓:“在府里整天喝苦药,这个多甜!”说着,她将手中的糖葫芦高高举起,笑得眉眼弯弯。
这说起来,虞苒苒自打娘胎里出来,就是个病秧子,从小便是在各种各样的汤药里泡大,大病小痛从未间断。
平日里寻常小病还好将养,可这生起大病来,好几次人差点就要留不住。
宫里的太医丞三天两头往府里来给瞧,那段日子,不管是孟子瑶,老太太,还是虞桑,皆是日日提心吊胆,生怕一个不好,这个脆弱的小生命,就会离他们而去。
所以,虞苒苒打从记事起,便极少出府,多的是在病里,少有的几日身子爽快些,孟子瑶也断不放心叫她出去走动。
虞熙妍疼她,遂常遣闵泓到虞府探望。
他每次来,都会带上几部话本,在那些病痛缠身的时日,那些个话本,便成了她几乎所有的慰藉。
直到过了六岁,身子才渐渐好了些,也没再有过大病。
但孟子瑶却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对她是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这也不放心,那也不放心。除了几次节庆进宫请安,她便是整日被拘在府里,偶尔看书写字,偶尔逗弄花草,实在憋闷,便给闵泓写信说些身边的趣事,但说到底不过是些女儿家的琐碎杂事,也不甚有趣。
可是她总会在两日内收到闵泓的回信,无一例外。
有时,还会随带一部新的话本。
这时候,她便会兴高采烈的收起来,一页一页一字不落的看完。
……
今日黄规客没说风云侠客的故事,而是讲了一出“官家情史”。
泉桂放下东西,便去安排马车了,虞涧对这类官宦家的秘辛不感兴趣,顾自喝着茶,唯独虞苒苒撑着下巴,听得津津有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