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丘何时教你这样的悲悯心了？”
涂山朔沉默之下，心生冷意。
她曾问过父君，当年为何不与莫终说清楚，只要讲清楚，他那般明事理又岂会不懂青丘苦心。但父君摇头，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再无可能拔出，何况又何必告诉他。
他回了青丘，保全了性命，足矣。
话在腹中翻滚，却不知如何言说。第一次，她体会到父君当年的无奈。
舞扬是叔父家侄儿，自小娇贵长大，涂山朔可以要求他，驱使他。但莫终不行，他自人间而来，从未享受过青丘太平，无权利，同等之下自然无义务。
涂山朔想说话，嗓子却不受控制地哽住，她清了清嗓子，才找回平日的冷静。
“莫终，你是在报复我吗？”
曲莫终依旧是事不关己的样子，他再次摆好棋盘分清棋子，让涂山朔先走。
涂山朔面对棋子良久未有动作，终是捡起一枚压在棋盘正中。
曲莫终看她一眼，随之下了第一步棋。
这一下便从巳时到了申时，二者对面无言，满室之内只闻棋子落盘声响，即使风过，也是悄无声息，最后无疑是涂山朔败了，她端看棋盘一瞬主动认输，结束了这漫长的折磨。
“哥，我回青丘了。”
曲莫终点点头，把棋子一颗颗收回笥中。
涂山朔自顾向外走出两步，回身又看他，这次却是看了许久才有动作。双手高举至眉前，深深一拜。
“谢兄长提醒。”
她不说是哪桩哪件，曲莫终也不问，只点点头应道，“嗯。”
涂山朔直接出了曲莫终的幻境，回了青丘，直奔一步崖而去。行云堪堪停在石门前，落在空地上，她捻咒去了化形，现出白狐身量，于山顶嘶吼唤一众狐仙聚集。
这类召集，便是发誓决计不理青丘事务的老狐狸们也不得不听从。
臣寂自石床上下来，稍整形容，便以狐身直接上了一步崖。
他到时狐族尚未来一半，十七山距离这里并不近，即便是居住在山脚下的也需要时间赶来，而那些不支持涂山朔的狐族，此刻想必正在思考。
臣寂直接站到了涂山朔身旁，辅佐者的位置是任何狐族都无法撼动的，正如涂山朔的族长身份。年纪尚轻如何，法力尚不足又如何，来自血统的压制让不服从者除了选择闭嘴，别无他方。
涂山朔终有一日会突破七尾、八尾，待到历劫归来，便是九尾，这便是血统。
何况涂山朔可谓倾尽全力。相比之下，异心者以何服众。
待到北面相距最远的瑶山的狐族也姗姗赶来，已是金乌日落时分，一步崖上夜明珠洒下如水亮光，照亮空地上的一众狐狸，或火红如燃烧，或纯白如霜雪，或银灰如月光，三十二只狐狸站在一起，可谓形态万千。
这便是青丘境内所有狐仙。
自九尾狐入主此地，万年之间狐仙纷纷汇聚而来，各据一处，又同宗同族紧密相连，如今却衰败至此。
涂山朔站在一步崖旁边凸起的石头上，将这番情景一览眼底。
最后一只的行云落下，在末了找个位置便不再动作，涂山朔瞧了一眼后收回视线。
狐群逐渐安静下来，许久未见的兴奋也在涂山朔的注视下逐渐消弭，大家都意识到有事发生。
涂山朔说话直接，不拐弯抹角，她不想因为过分考虑类似心情、想法的弯弯绕绕，而让眼前这些狐狸认为有机可乘。她扫视一周，站在石头上直接开了口。
“百年已过，诸位可还记得当年情景？”
闻者皆肃然。
“我信诸位治下有方，诸位却是如何做的？雨台山下有赤甲另建结界，弥上，你可知？”
被点到名字的狐狸十分年轻，甚至可以说年幼，一身皮毛白里透着亮，好看得紧。乍一听到点他名讳，眼中登时尽是慌乱，忙不迭看向站在他旁边的另一只狐狸。
那只狐狸周身火红，是十分纯正红狐，闻言开口，“难道不正是如此，族长才得以觅得赤甲那等厉害的妖。”
“若是这样，不如你负责洗他一身的孽债？”
那只狐狸不再说话。
涂山朔不再看他，目光在群狐之间飘动，“你们平日如何我一向不干涉，也不曾强求你们护卫青丘，只要求你们管好治下之地，魔族不得侵入之法，凡人可得庇护，无功无过不受天庭责难，诸位细细思量，可是做到了？”
“诸位不仅没做到，我甚至险些于前日葬身青丘山上！”
三十二双眼睛齐刷刷看向涂山朔，臣寂也侧首看向涂山朔。他现在才知，涂山朔竟在青丘山上遭遇险境，倘若详细分析其中信息，不可谓不多。
涂山朔故意顿了片刻，才继续说。
“青丘境的结界是父君予诸位的保证，是请诸位护卫青丘主山的条件，可是忘了？倘若没有结界消耗的巨大法力，我母君、父君可会相继羽化归去？如今结界加之我身……”涂山朔哽了嗓子，“结界加于我不过千余年修行之上，诸位可曾有过体恤？”
涂山朔清冷声音响彻一步崖间，回荡在青丘诸山间。
“没有。”
“你们不过过了百年舒服日子，便忘了过往，忘了九尾狐族险些灭族、青丘尽归魔族治下的危机。”
“今夜之后，望诸位山主尽职尽责，九尾狐族亡青丘亡，历代如此，这从来不只是我九尾狐自己的事。”
涂山朔一双漂亮的狐狸眼慢慢扫过列下，“还是说，诸位想放弃妖族或者神族身份，入了魔？”
她闭上双眼，只见一步崖上空一场幻象缓缓铺陈开来，点点星光亮在其后，为当年的血腥添上悲壮情愫。观者一眼便能看出，这是以一只幼狐视角展开的幻象，一切皆是仰望之态，皆被放大，让昔日残忍血腥的一幕幕更加悲壮。
狐群内渐渐有哭声响起。
哪家没有在百年前死过至亲至爱？
“掉下一步崖时，我以为自己死了。但是诸位捡了我的命回来，我愿意还给诸位。诸位呢？”
一步崖上回响涂山朔清冷嗓音，唯有哽咽作应答。涂山朔相信，险些灭族那噩梦的一夜已经重回狐族记忆。
她没那么强大，能护住所有狐族。
为护狐族而死，这是九尾狐自古以来的宿命，她接受。
涂山朔只希望，狐族能够在她如父君、母君一样羽化之后拥有自保之力。
“阿朔是否有言在先，你们只护住自己便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