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流霜殿是寂静,浮云殿是冷清,那么乘风殿便是独树一帜的风雅。
还没踏进殿门,四溢的酒香便将千秋肚里的馋虫勾醒。绿水为池,莲花作地,檐下摇柳,不染半点俗世浮华,一草一木皆有让人平心静气的奇效。
环绕主殿的竹林苍翠欲滴,绿荫下,一副敦实的黑石棋盘坐落其中,想必是供两位仙座闲暇之余消遣之乐。未完的棋局旁立着三两个酒坛,连风中都夹着酒香。
乘风殿,一如南擎本人,无欲千乘,风月不羡。
走了半天还没出竹林,千秋边走边感叹道:“不愧是仙座宫,一殿比人家一宫还要大上三圈。”
说到这,自小在此长大的龙听雨最有发言权。
“一般仙府自然不敢与之相比,现在看到的,都是仙座们按照各自喜好扩建后的。仙座都是喜静之人,所以三殿相距较远。”
千秋掰着手指头道:“四位仙座三座宫殿,也不知道天宫是真穷还是假省钱。”
去往偏殿的路上,遇到两条岔路。
千秋指着离他们越来越远的另一条道,问:“这是往哪儿去?”
红莲跟随叶枫走在最前面,头也不回道:“不该管的少管。”
千秋道:“大哥说‘不懂的要多问’,你又让我不要问,到底听谁的?”
果然,一把千战搬出来,红莲顷刻灭火。叶枫在无人可见的角度勾了勾唇,任由他们拌嘴。
灵鹫伸长脖子瞅了又瞅,一看离队伍渐远,赶紧小跑两步追上,解释道:“其实那是……”
“我看八成是东垣仙座的旧府。”千秋转了个身,面朝一干人等倒着走,也不看路,边走边道:“一个人住太寂寞,平日喝茶论道,饮酒下棋连个伴都没有,所以弃了这,整日赖在乘风殿与南擎仙座腻歪。”
红莲皱眉道:“不可背后语人是非。”
千秋无所谓谓。
姬少白本来在后排安静看热闹,忽地把扇子一合,指着千秋身后道:“啊,师父!”
一个急刹加急转弯,要不是旁边的龙听雨帮忙挡了一下,差点摔个“狗吃屎”。
“姬、少、白!!!”
有恃无恐的躲到红莲背后:“师姐救命。”
千秋撸起袖子,抡起拳头:“今天就是我大哥来也救不了你!”
两人围着红莲玩起了“老鹰捉小鸡”,见红莲并没有罩他的打算,姬少白随手抓了一个“肉盾”挡在身前。
灵鹫一脸懵逼,一阵天旋地转过后,眼前瞬间多了个气势汹汹的千秋。
千秋朝灵鹫说道:“给你个将功赎罪的机会,给我抓住他,抓紧了!看我不扒光他的狐狸毛,挂在树上示众三天三夜。”
姬少白趴到灵鹫耳边小声道:“你要是敢把我交出去,我就去告诉师父,昨晚寝殿的琉璃灯是你弄坏的。”
灵鹫胸中泪目:“为什么总是我……”
红莲头痛道:“好了好了,虽说乘风殿并未严令禁止不可喧哗,毕竟是师父们的居所,不可没规矩。”
千秋指着姬少白:“明明是他先挑事,为什么不说他。”
红莲:“只是个无伤大雅的玩笑,让它过去罢。论辈分,他还是师兄,不可太过无礼。”
“凭什么!”千秋鼻子差点气歪,“他是师兄,那我还是师妹呢,不让着我就算了,还戏弄我!”
姬少白故作风骚的摇着扇子:“哟,承认自己是师妹啦。”
千秋额头上的青筋成数倍增长,灵鹫哭丧脸道:“三师兄,你是嫌不够乱还是死的慢?哪有你这样的!”
“大家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龙听雨手忙脚乱的劝架,忽然作出了和姬少白如出一辙的表情和动作:“啊,师父!”
“怎么连你也被死狐狸带坏了!”
千秋再蠢也不至于在同一个坑里跌倒两次,“都怪东垣仙座,放着自己的寝宫不住,非跟南擎仙座挤一个,我看这样下去,红莲姐迟早也得被传染。”
这回不止龙听雨和姬少白,连叶枫和红莲也毕恭毕敬的道了声:“师父。”
后背掠过一丝凉意,千秋慢慢转过僵了一半的身子,硬着头皮道:“仙、仙座…”
北溟还是那副天塌下来都事不关己的模样,目光只在龙听雨的身上停留稍许,很快转向别处。
南擎但笑不语。
东垣尴尬的清了清嗓子:“年轻人爱热闹,正常,正常。”
打嘴仗他们可以,一到正经时候,还得是叶枫,“都是些玩笑话,仙座们见笑。”
好不容易逮着个台阶下,千秋抓紧这颗救命稻草,点头如捣蒜:“对对对,我们开玩笑的,没有恶意的。”
南擎道:“在本座等人面前无妨,在外面,即便是戏言,也要有尺有度,切记。”
千秋一脸虔诚:“仙座教训的极是。”
乘风殿是公认的规矩最少的宫殿。用诸仙的话说,简直是天宫的一片净土,类似食不言寝不语之类的,在这里通通可以不作数。
绕是如此,在千秋看来,冗繁的规矩还是太多。不像黑木山,一家人围个大桌一起吃,热火朝天畅聊无忌,酒过三巡再来场明刀明枪的切磋,方为快事。
尤其每逢初一十五,千梵便带她到山脚下的青水镇各种浪,与凡人一同划拳猜谜把酒言欢,动不动便夜不归宿,被千战发现后,一顿严厉训斥,方收敛些。
但千秋发现,穷有穷的玩法,没钱,不给就是了。但她也有自己的一套原则:只吃喝,不嫖赌;只坑蒙,不拐骗。
思绪回到乘风殿,面前立着各人专属的矮桌,堆满了琳琅满目的餐食,菜肴都是按照他们的偏好单独制作。
发现自己明显比别人多了份糕点,千秋欣喜不已。
“多谢仙娥姐姐~”
为她奉食的仙娥愣了一下,随即含笑退下。
酒饱饭足,就是桃花酥没吃够。
千秋问道:“北溟仙座为何不一起来,一个人吃多没意思。”
龙听雨:“师父不喜热闹,加上刚得了几味新药,怕耽搁了炼丹的进程。”
方才北溟看出她想和大家一起用膳的小心思,便拒绝了她与之同去的请求,想到这,龙听雨心中一片暖意。
东垣却不信:“我看炼丹是假,不喜见我才是真。”
灵鹫好奇道:“师父何出此言?”
“你们以为我愿意和别人挤一个地方。”东垣言语间竟透露出几丝悲凉,“想当初我不过是犯了点‘错误’,那厮竟一把火烧了我的寝殿,还放话说从此以后,我建一座,他便烧一座,建两座,便烧一双,唉。”
“你可以不住。”
南擎不咸不淡的抛出一句话,东垣连忙道:“别别,这不是在说北溟么,怎么扯到这了。”
姬少白展开半扇遮住嘴小声嘀咕:“多大仇啊这是。”
东垣:“什么仇也不能把人逼的无家可归不是。好在殿里没什么值钱东西,不然多心疼。”
他好赌的事迹连地界都略有耳闻,千秋心道怕是值钱的早输干净了,烧的多半只是空房子。
龙听雨坐立不安,额头无故冒出几滴虚汗:“师父他...不是那样的人…吧。”
东垣恨恨道:“怎么不是,比起我说的有过之而无不及。”
南擎:“怎都不说他因何烧你寝殿。”
东垣:“…………”
料到他打算蒙混过去,南擎替他说道:“北溟数年前从妖邪手中夺一神器,名唤五方鼎。有人眼红他一人占两件‘神器’,便以把玩之名行偷盗之实,被人发现后非但不还,还逃窜凡间,最后……”
东垣气急败坏道:“我再说最后一遍,它不是丢的,是被偷的,偷的!”
南擎淡淡的扫了他一眼:“北溟闭关百年,苦心炼制的第一只,也是唯一一只‘活虫’,因为五方鼎的‘不翼而飞’前功尽弃。”
活该。
大家心想一处,不过很给面的没有当众说出来。
龙听雨问:“活虫?虫子本来就是活的,有何稀罕?”
身为“行走的古书”,可难不倒灵鹫:“小师姐有所不知,此‘活’非彼‘活’,指的不是地界那些爬虫,也不是修成的灵虫,而是以神器炼出的活物,那可是五方天地绝无仅有的。”
千秋也觉得新鲜:“听说过炼丹炼药,没想到还有炼虫子的。”
南擎先是见叶枫若有所思,后察觉他欲言又止,“有话但说无妨。”
叶枫犹豫了很久:“此鼎可是金顶金座,五足三耳,御水火,抗雷电,化大可装山,小可掌中握?”
东垣怔住,南擎探究的目光让叶枫心里有了底。
“徒儿兴许,见过五方鼎。”
按住差点从席上跳起来的东垣,南擎缓缓道:“此话当真?”
叶枫不负众望的满足了大家的好奇心,继续道:“约百年前,徒儿被一邪妖捉去,险些丢了性命,幸得一位贵人相助方逃过一劫。记得那时,为首妖邪所持之物,便唤作五方鼎。妖邪巢穴中有和我一样被抓的他族子弟,许多没能幸免于难,被投入五方鼎,作了药引。”
他说的淡然,千秋却不由联想到上次在太辰命悬一线时,龙黎烨搭救她的情景,不禁为他捏了把冷汗。
红莲不知何故从方才开始便一直发呆,千秋伸出五指在她眼前晃了半天,才把离魂找回来。
姬少白一手托腮,一手熟练的转着玉扇:“既然知道了他们的老巢所在,直接一窝端了多好。”
叶枫道:“说来惭愧,那时我神识不大清醒,修养数日才痊愈,待各族集结兵力准备总攻时,早已人去楼空。”
灵鹫道:“还好还好,人没事就好,君子报仇,多少年都不晚。”
“或许吧。”
叶枫语气平和,微微抿嘴,眼角甚至染上几分笑意。之所以能笑出来,大概是打那时起,便当真应了那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历劫后的他宛如脱胎换骨,没过多久便在地界声名鹊起,一路过关斩将登上了古木族太子的宝座。
千秋寻思半晌,总结道:“大师兄现在能坐在这……也挺不容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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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晌的实战切磋总算不无聊,至少不至于让人哈欠连天。
就是伏魔剑不太听话,让千秋颇为头疼。
同是奔着五境中最高的“神合”使劲,可她硬是被卡在“驭灵”这第一道门槛,怎么也迈不进。
驭灵,顾名思义是用意念驾驭神器,使其收放自如,乃是仙法基础中的基础。
伏魔剑倒好,完全没有配合她的意思。一会儿怂的不愿意动,一会儿像打了鸡血似的满天乱飞,气的千秋在偌大的校场一边追一边骂。
“就你还神器排行榜第一?倒数的吧!”
姬少白在一旁笑得花枝乱颤,直拍大腿,“欺负一把不会说话的剑,实在有失风度,还不如让它飞过瘾了,累了,没准就回来了。”
千秋一屁股坐在石阶上,正愁一腔怒气无处发泄。
“关,你,屁,事。”
姬少白贱兮兮地扭过来道:“要不我陪你过两招?放心,公平起见,我不用昆仑镜。”
千秋站起来的力气没有,吼声却是中气十足:“好啊,来啊!没有伏魔剑我也不怕你!”
还以为她会突然冲过来,吓得姬少白赶紧唤出昆仑镜保命。
叶枫和红莲在校场另一头专心致志的切磋,灵鹫为避免引火烧身,屁都不敢放一个。有胆站出来劝架的,只有龙听雨。
“你们快别吵了。仙座不是说了,驭灵是迟早的事,暂时不入境只能说机缘未到,不必急于一时。”
千秋当然不是真生气,只是憋屈:“青锋伏魔剑,神器之首!怎么到我手里,连三九流的神器都不如了呢。”
被指桑骂槐的姬少白摸着回到抹额上的玉珠,嘴角抽了抽。
“你也说了是在你手里。”西凡不知从哪冒出来,上来就是针针见血的说教,“伏魔剑再厉害,也要看主人有几分本事,在你这,确实是倒数。”
千秋的几滴金尿开始在眼圈里打转,大有她再说下去就哭出来的打算。
龙听雨满头冷汗:“师父说与神器的磨合期有长有短,万事开头难,谁都难免会有不适应,慢慢会好的,会好的。”
西凡当然不怕千秋会一蹶不振,但鞭子和糖还是要都给的:“不错。正因是神器之首,才比其它更难驾驭,你需比别人付诸更多努力,方可成事。你天赋不错,勿要浪费。”
这是表扬对吧?对吧!
千秋泪眼汪汪道:“师~父~”
西凡嫌弃的躲开一个熊抱,心道千秋若敢把鼻涕眼泪蹭到自己的衣袂一点点,便立马拿盘在腰上的捆仙索招呼。
抹了把根本不存在眼泪,千秋问道:“师父,为什么他们不是有戒指就是有手环,我和听雨什么都没有?”
西凡走近,用食指点了一下她的天灵盖:“神器存于灵虚,那些只是唤出它们的媒介。你二人的神器本就与众不同,有何稀奇。”
“谢仙座提点。”龙听雨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哦!”千秋举一反三道:“那不就是我们的神器永远不会丢的意思,哈哈哈!”
“……”
强忍住拿捆仙索抽她的冲动,西凡冷声道:“不想让伏魔剑废在你手里,就加紧修习,加倍练功,勿给为师脸上抹黑。”
笑归笑,西凡的话倒给了千秋一个很好的灵感:秘密修行,是个不错的选择。
只是选址问题让她有点脑壳疼。
既然是秘密,当然要选个人迹罕至的地方。
葬花林?进去就出不来,否决。
晚上的校场?十二个时辰的轮番巡逻,否决。
混了好一段时间,某日在去乘风殿蹭饭的路上,一个地方从脑海里蹦出来。
这天晚膳过后,拒绝了红莲同去校场的邀约,一个人鬼鬼祟祟摸到白日岔路另一头的废殿。
既是偷偷摸摸,自然不能走正门,轻巧地翻过几道围墙,进了墙内。
院两边是两片很荒凉的空地。一边被铲的坑洼不平,像耗子捣过的洞,不管之前种的是什么,都已被连根拔起,一片叶子都没剩下;一边靠围墙自由生长的的杂草已经及腰,一块孤零零的牌匾置在草地中。
千秋拨开杂草把它拖出来,掸去厚厚的一层浮尘,却发现由于刮痕磨损过于严重,只能勉强辨认出其中二字:“灵…灵…灵什么殿?”
就这样把牌匾扔回去总觉不妥,把它面朝里,端正的立在墙角,翻窗进了里殿。
殿内的摆设有些出乎千秋意料。
一尘不染的居舍,一丝不苟的装点,细闻,还有淡淡的檀香残留,仿若主人从未离开。再往里,迎面一扇三丈翡翠屏风,一幅栩栩如生的“红鸾飞天图”映入眼帘,迎风展翅的鸾鸟高高在上,却如吭悲歌。
紫檀木镜台上,一把牡丹绫绢扇扇面朝下,静静地躺着。拿起一看,除了几朵叫不上名字的牡丹,只有寥寥几笔题字,像是首未完的诗,没什么特别。
但外面废墟荒芜,里面却窗明几净,委实清奇。想着想着,大门处忽然传来“嘎吱嘎吱”开门的动静。
有贼?!
千秋浑然忘记自己不请自来的事实,贼喊抓贼道:“谁!”
门只打开了一道缝隙,门外的身影似乎顿了一下,转瞬消失。
一脚踢开两扇可怜的木门,千秋冲着一闪而过的黄影方向大喊:“大胆飞贼,有种别跑!偷谁不好,敢偷到仙座府上来,找死!”
一个飞身追过去,脚刚落房顶,忽然被一股莫名的引力拽回到了地上。
半空中急忙召出伏魔剑,于周身一扫,引力即刻消失,待平稳落地,一双雪白的鞋面映入眼帘。
“怎么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