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
“公主……”
整个秦山都是寻找重南女帝的声音,此起彼伏,惊起一林飞鸟,扑扑簌簌落下些褪羽来。
围猎休止的号角声早已响起,官员陆续从林中出来,可直到所有人回营,都不见南宫初若的影子。
时过晌午,山上燥热,阳光即使透过层层树叶也能将人晒出一身的汗来。灌木草间,各种虫鸣聒噪刺耳,教人凭生出一股子不安的意味来。
南宫辰本就焦急,派人去山里寻了一圈无所得,正要率人亲自去寻,跟随南宫初若的侍卫就匆匆自林中出来,言明他们在随行入林时忽然跟失。
所有人慌张入林寻找,至此这样的场面持续了已有半个多时辰,满山惊动,却不见南宫初若半分踪迹。
南宫辰汗湿重衫,嘴唇发白,与他平日淡然沉静的样子判若两人。他鬓角汗湿的发丝贴在脸上,面上虽倦怠不已,一双眼睛却时刻不敢松懈,怕错过南宫初若的蛛丝马迹。
山林地势繁杂,若有人想……
慌忙止住自己的念头,南宫辰心中又是一惊,眼神不由阴翳起来。
与他同行的秦渚怀和林昱二人见了不由担忧,劝他稍歇片刻,南宫辰也只是灌了几口水打起精神,便又向前寻找。
又是疾扬马鞭,转过一段崎岖的深林山路,忽然就见远处出现一个身影。
“若儿!”
他眸中一亮,疾驰过去朗声喊道。
“四哥?”
南宫初若闻声抬眼,也是一愣。待到近前她才注意到向来从容的南宫辰狼狈的形容,不由惊诧地问道:
“四哥?你这是?”
“你倒有脸问我!那么深的林子连个侍卫都没有你也敢闯?你当半个山头地找你是多容易的事么!”
南宫辰的火气在确认她无虞后一下子蹿了上来,竟也不管什么身份什么尊卑,劈头盖脸就是一阵教训,一如幼时不被身份地位束缚的皇兄训斥顽劣的皇妹。
闻声向这边赶过来的秦林二人愣在原地,不知该进该退,齐齐收住跑马的缰绳。他们从未见过四王爷此等失态,毕竟,现下被像小孩子一般训斥的可是他们即将登基的陛下。女帝候王,他们两边都惹不得,做臣子的,这眼睛和耳朵有时还是不好使些为上。
南宫初若被他教训的一阵愣怔,直直看着脸色有些苍白的南宫辰。
冠发之后,四哥便愈发成熟稳重,言语也更加谨慎,有多久没有听他这样的语气同自己说话了。如此想着,她竟心中熨帖,有些想笑。算来她确实消失了许久,无怪乎四哥方才直呼她的乳名。
看着他下马后明显有些打晃的身子心中一酸,即是想笑,也笑不出来了。
身处皇室,能有一个人这样挂念,她真的,该满足了。
眼眶莫名一热,声音有些哽咽,
“四哥……”
南宫辰缓过劲来,自然回过味来,见她眼圈微红,一时不知作何态度。最后见眼下没有多少人,还是伸手在她的头顶摸了摸,又快速地抽回,
“臣失礼。”
他方才看的分明,是有一个人与南宫初若同行的,视线四下看了一圈,就注意到了粗壮的白桦后面,只露了一片袍角的人,不由问道:
“那是……?”
南宫初若回头,发现白泽在远些的树丛后,被半掩了大半身子,似乎蹲着不知在做什么,当下有种匪夷所思的念头——
这神君莫不是还畏生?
被自己这想法笑到,她转身走过去,谁知树后的情景让她觉得,仿佛自己方才的想法也不是多惊世骇俗。毕竟眼前的景象,着实惊人——
数目惊人的动物竟纷纷聚集于此,在白泽身边浩浩荡荡围的水泄不通!
方才被树丛遮掩,又加之在阴暗处,他们竟都未察觉,此时见到不免狠狠一怔。
白泽倒不知道他们心中的惊异,正低头拿了一根草叶,喂给脚边一只毛绒绒的兔子。
兔子长耳竖起,白须耸动,两颊鼓鼓的,分明是胆小的山物,竟也不怕人,赖在白泽脚边怎么也不肯走。
“厉害!”
未等惊诧中的几人说话,身后蓦地响起一声大呼,几人闻声一惊,皆回头看过去。
南宫皓满脸崇敬地看着蹲在地上的白泽,南宫初若看他神情,简直要以为他知道了白泽身份,心中莫名一紧,训斥便已出口。
“吵吵嚷嚷,成何体统?!”
“……臣弟失礼。”
南宫皓素来亲近这个五姐,但有些时候,也格外的听她的话,低头欠身作揖。
白泽这时也早已注意到了他们,抬头略一打量,便已是缓缓站起身来。
他这样一起身,原本看不清晰的样貌也就不遮不掩地显露出来。即使是南宫辰也不免惊讶,京城之大,俊美公子不在少数,却无一人可以与眼前之人相比,就是他也不由自惭形秽,不止是因这人样貌,还有那出尘脱俗的气质。
南宫皓最是年幼无矩,眼中满是惊艳,心里的话嘟囔着就说了出来,
“这么好看的人,五姐你从哪里找到的,有没有这般姿色的姑娘?”
话音方落就被南宫辰一巴掌拍到头上,轻斥一声,
“不得无礼!”
复对白泽歉意地一笑,
“家弟胡言乱语,兄台莫怪。”
白泽摇头以示无妨,目光在他身上若有若无的多停顿了片下。
南宫皓仍不肯罢休,一脸兴味的走到白泽身边,一手摸索着下颌,两只眼睛在动物和白泽身上来回打量,细看之下更是惊奇。
因为常年作为狩猎之地,秦山上的山物都异常怕人,警惕心甚重,平日有个风吹草动都要躲起来。现下竟见人不惧,甚至都卯足了劲儿地往这个俊朗公子身边凑,这让一向崇尚武德的南宫皓惊为天人。开口都带了几分的小心,颇为伏低,
“公子是如何让这些山物与你这样亲近的?”
看着他发亮的眼睛,白泽却也只是摇头,
“吾亦不知,许是曾随学于山中高师,通了些与动物沟通之能。”
南宫皓皱眉,原因却有二。
其一自是得到的答案令他有些懊丧,其二是他的自称……哪有人这样称呼自己的?
疑惑既出,便也顺口问道:
“不知公子何许人也?”
白泽也不稍想,开口便道:
“就在这……”
“京城境内!”
一道女声猛地截过话头,音量着实过于高了,引的众人看过去。
白泽挑眉看向打断他话的人,南宫初若简直能从他的脸上看到“为何不教吾说完”这句话,一时嘴角忍不住有抽搐的趋势。
神君要说什么?就在这秦山之中?秦山被重南皇室管控多少年,您能住在里面?还从未被发现?
神君您仙风道骨不拘小节,可这若要听在别人耳中,就乱套了!
情急之下匆匆开口,已然是遮掩之意过甚,她似乎能感受到四哥打量的视线,硬着头皮故作坦然。
好在南宫皓没有他四哥的细腻心思,闻言只惊讶道:
“原来公子是京城人士,不知……”
家住何处?
“时候不早,先出林去罢。”
还是那道女声,又恰到好处地打断南宫皓的话。
这下就是南宫辰也不由挑了挑眉,一脸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嘴上却平淡接道:
“外面想必乱作一团,女帝狩猎失踪的风声若传出去,可是不小的风浪,还是先出林为好。”
南宫初若听闻此言,不由松一口气,暗自感谢四哥帮言。可总有那么一人,是个变数。
“等一下!”
南宫皓见人要走,急忙拦下,他早便想好的对策还未落实,放了这人岂非落空?
就见他站到白泽身前,竟恭敬的作了个揖,在众人皆不明所以间开口,
“公子既然可以聚集这些动物,是否也有让其相随之能?”
白泽闻言点头,
“大抵应是如此。”
前者眼中又亮起来,颇有些小心地问,
“林外也可以?”
话至此处,南宫辰已明白他要抖哪门子机灵,不由勾唇一笑。
白泽清冷的声音不变,平淡地回道:
“应是如此。”
南宫皓得到回答,猛地抬头,一双眼睛亮的出奇,竟又是一个长揖,
“请公子率山物帮我赢得狩猎,若能成事,定重谢公子。”
白泽听的云里雾里,忍不住去看南宫初若:这是何意?
后者被逗乐了,对那一本正经求人舞弊的人打趣道:
“文有文法,武讲武德,当着朕的面便要请外援,小王爷真是有想法。”
“呵……”
南宫辰忍不住笑出声来。
南宫皓让他们弄的脸上实在挂不住,红了个满脸,羞恼道:
“四哥!皇姐!”
白泽从这三言两语里听出了关窍,直接冷淡拒绝,
“不可,它们并非吾之所有,你若伤了它们,便是吾之罪过。”
南宫皓一下子听出了法门,语气坚定地保证,
“公子放心,我并非要伤它们,定将它们放归山中。”
白泽略一犹豫,才总算点了点头,
“若不伤它们,倒也并无不可。”
“多谢公子!”
南宫皓急忙道谢,面上阴郁全然退去,简直云散雨霁。
南宫辰一直没有作声,再看向白泽时开口问道:
“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白曦泽。”
前者闻言一愣,随后轻笑点头,
“南宫辰。”
南宫初若见他眸中仍有怀疑,便将早已想好的糊弄之词背了出来。
“方才我追了一只白羊进林,竟遇上只凶猛异常的山间虎,若非白公子出手相助,只怕四哥现下……”
南宫辰知道她后面的话是什么,沉默片刻后,抱拳躬身对白泽行了一礼,这若放在寻常人身上,无论如何也是一个大礼了。
白泽不是凡人,自然不会受宠若惊,抬手拖起对方的手臂,语调一如既往的平淡,
“举手之劳,不必如此。”
“此情日后定当报答。”
南宫初若抬首见日头已斜,便对南宫辰道:
“先回营地罢。”
“好。”
秦林二人这时才走近了些,牵马行到队尾。
众人皆已上马,唯有一人迟迟未动。
只见方才还满面春风的南宫皓,现下却是愁眉不展,将求助的目光落到白泽身上,
“它们要怎么出去啊?”
言外之意,它们跑了怎么办?
白泽此时与南宫初若共乘一马,见此略一思索,翻身下马。
白衣翩然,在仍观望不肯离去的动物中,选了一头体型硕大的三角棕鹿。在它身上拍了拍,鹿便伏下身子,头在白泽身上蹭了蹭,模样煞是乖巧。
“我便乘它出去,健跑些的自会跟着,鸡兔不善疾行,出了林子仍有众数,就莫要为难它们了。”
南宫皓自是没有异义,连连点头,
“全凭公子做主!”
说罢翻身利落上马,还不忘回身看他。
白泽乘上鹿身,那鹿便站起身,优雅闲适地踱步到前面,很是通灵性。
南宫皓看直了眼,心中暗道这鹿灵这般聪明,盘算着向白泽讨了来养在府里。
一路疾行,矫健的山鹿倒也不逊于常年奔驰的宝马,跟随在南宫初若身侧行出深林。
日光大盛,耀的人睁不开眼,昏暗林色被落于身后,深林已出。
“陛下!”
甫行到营帐,南宫漠便迎了上来,上下打量一番,见她没有大碍,才拱手告罪,
“臣护陛下不周,请陛下责罚。”
南宫漠常年驻扎军营,是以同他们都不甚亲近,行事更是遵循君臣之礼,半分不肯逾越。
南宫初若见此,急忙抬了他的手臂,
“皇兄快起,如此便是折煞皇妹了。本是我贪时,在林中逗留久了,反累皇兄忧心,是皇妹之过。”
“陛下严重,还是喝杯茶去去暑意,以免伤身。”
“多谢皇兄。”
其他人这时也从后面过来,南宫漠在看到白泽时,只稍一停顿,便走开了。
营帐之外,除去南宫皓不见踪影,众人皆围坐歇息,树影摇曳间,更是洒下斑驳光点。
在帐外坐了一会,喝了两盏茶的功夫,出去寻找南宫初若的人便都回来了。
大皇子南宫焱见到南宫初若后,俨然一副皇兄见了顽劣妹妹的样子,上下打量她一眼便冷着脸说道:
“你现在身份不同以往,莫要任性让众人担心,无端地失了仪态。”
“谢皇兄提点,妹妹记住了。”
嘴上中规中矩地应着,心里却是冷笑,众目睽睽和她摆兄长架子,不过是要告诉众人她心性不稳难堪重任,也是告诉自己,她还不是正统的女帝,让她拎清自己的位置。心有图谋却偏要作出担忧自己还隐忍着苦心教导的兄长模样,这戏未免太多了些。
南宫辰冷眼看着,不去掺和,左右若儿心中有数知道怎样应付。可他不愿陪他们演戏,人家偏要找他,南宫焱的眼神扫到他身上,挑着眉夸赞道:
“还是四弟有能力,将五妹找了回来。”
阴阳怪气,让人听了就无端的不舒服。
南宫辰借放茶杯掩去眸中的厌恶,起身轻笑道:
“皇兄言重了,全靠脚下功夫,跑的远些罢了。”
他是靠脚上功夫,有人不就靠嘴上功夫?
南宫焱被他话里有话地一堵,脸色霎时阴了阴,嘴上扯了个笑,
“四弟还是这样波澜不惊的性子。”
南宫辰轻笑,权当他是称赞,收下便是了。
这时南宫焱才注意到背对他们坐着以至于方才没有看到的白泽,挑眉问道:
“这位……?”
兄长有问,南宫初若自要回答,优柔转身看一眼白泽的位置,
“这位是白公子,方才林中从猛兽手中救了皇妹。”
本来话到此处,白泽怎么也该起身行礼,总之现下众人皆立,唯他独坐,怎么说也太过逾越。南宫初若不知他是真不懂凡间礼数,还是有别的打算,一时也拿不准主意。
好在总有人愿意打破僵局,南宫焱眯眼看着背对自己之人,抱拳朗声说道:
“如此说来白公子是我重南功臣,本王在此谢过!”
他是实实在在的伏低做小,躬身一礼,可白泽自八风不动,稳稳当当地坐在凳子上,将手中的一杯茶喝出品酒的意思。
气氛几乎是肉眼可见地僵持住了,嫡王大礼,竟真有人敢受,还如此气定神闲。
南宫辰的眼眸染上些惑色,他这下就有些看不清这人了,于众人面前落厉王面子,明明白白的挑衅了。
大臣之中更是安静,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个洁白背影,此人是何来头,敢惹厉王殿下?
白泽擎着茶杯的手总算有了动作,一杯热茶仰头饮下,修长的手被碧玉茶杯点缀的更加瓷白。未见他样貌的人,只能得见这样一双嫩葱般的手,将茶杯轻巧一搁,这才不紧不慢地转过身来。
此身一转,竟是引得阵阵抽气声——
自然不是因他长相,而是此人用冷泉般的嗓音,缓声吐出一句,
“不必多礼,起来罢。”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