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普突然坐起来,从他的冰凉的石板凑合出的床板上挺坐起来。
奥塔拉正坐在房子外面的树墩上,她正在发呆,和长久以来海普所习惯的一切一样,两只手交叉放在粗糙布匹制成的肥腿裤子上,脸上带着微笑,眼睛因为呼啸的风而微微眯缝起来,其中似乎能隐隐看见泛光的泪花,就像被什么令人震撼的风景所吸引才做出的表情,但是海普明白,这座屋子外面只有一条刷着亮眼的白色条纹的看不到尽头的马路,光秃秃的一排排树,长满棕灰色杂草的错综复杂的小陆,荒芜得连一片像样的麦田都看不见。
这样的风景,奥塔拉和海普看了许多年。至少从海普记事以来,每一个不下雨而因为某种不明原因而突然从睡梦中惊醒的早晨,奥塔拉都坐在屋外看着这些荒芜的风景,那些一到夏末就开始落叶的树和那些尽管常常能照射到阳光却依然看起来泛黄而脆生生的杂草。
海普从床上起来后的半小时,奥塔拉会一直坐在树墩上,直到她突然发觉到海普的动静,才轻快地走进屋子。
于是对海普而言,这一天才真正开始。
奥塔拉是海普的母亲,一个“年轻”的母亲,一个对于海普来说、过于正常却古怪而任性的母亲。
能活到现在真是幸运,海普曾一边把“被子”折叠成一个能入眼的形状,一边这么想过。
奥塔拉似乎总是很愉快,但却几乎没有任何生活的常识,一切都靠邻居的帮扶——从海普的教育,生活所需的食物和水,甚至这所墙角长满苔藓的房子,都是镇上的人家提供给他们母子俩的。
这些人中有海普最喜欢的格罗先生——一个总是笑呵呵地讲着并不怎么好笑的笑话却总能用自己所具备且过剩的幽默气质让别人发笑的海普所属的学校的老先生,也有海普并不怎么理解的嘴里总是叨叨个不停其实却是个热心肠的奥斯比夫人。
但最让海普反感的一个,却只是个比他小两岁的孩子——弗曼斯。“老是仗着家里不怎么惹人喜欢的果园四处炫耀”,这是海普四岁那年对奥塔拉叫嚷过的原话,这当然是一时生气说出的话——弗曼斯家族的果园是州里出了名的纯天然未经过任何加工却果实个个饱满的难得的果园,州里的酒厂和水果店都喜欢从弗曼斯家族果园里进货,这些似乎饱满得有些巨大的果子几乎受到所有人的喜爱,“还有外国人专程来我家果园参观”五岁的海普回忆弗曼斯说过的话,看着窗外光溜溜的一排苹果树,眼睛里涌出了不争气的泪水。
海普现在就坐在同一扇窗户前,多年来不吃早饭已经成为海普的习惯,奥塔拉要是问到海普,他就会回答在奥塔拉“冥想”的时候已经吃过了,
奥塔拉倒也不会继续追问,而是理所当然地认为,在自己发呆的时候儿子所做的一切事情都是可能的,在上学期间,海普偶尔也会把格罗先生硬塞给自己的早饭藏起来,用这种方式撑过一两天,还不忘记利用中午休息时间偷偷跑回家把学校提供的免费餐交给奥塔拉,同时告诉奥塔拉这只是餐品的一小部分,让她安心吃下去——但事情也有海普不了解的一面,那些他送回去的餐品,奥塔拉往往动都未曾动过,每当海普慌忙跑回学校,奥塔拉和食物会悄悄消失一段时间,再之后,回家的总是只剩下奥塔拉。
这样平静的生活里,每件事却总是充满了奇特的令人心生恐惧的预感,事情不对,奥塔拉从不知道海普没有吃早饭和午饭的事实、格罗先生和奥斯比夫人总是对奥塔拉和自己特别关照、这条马路从来都像新的一样没有一辆车开进来过、时不时在不远处响起的爆裂的声响却没有让镇子里的任何一个人受到惊吓……
尽管这些预感在过去十余年的生活中从未被事实证明到底代表着什么,但可怕的是,反转的预感往往会出现在不可能的时候……
半小时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奥塔拉从冥想中醒来,扭头看见窗户前的海普,从树墩上站起来,都不曾拍拍裤子上沾上的树墩生出的灰尘,大步迈进屋子。还是那段对话:
“什么时候起来的?”
海普假装看看墙上的时钟:“可能半小时前吧。”
“早饭?”
海普再次下意识抬高脖子看了看时钟:“十五分钟前就吃完了。”
“走吧。”奥塔拉的意思是,海普该去学校了。
“中午见。”海普站起来,一只脚跨出了房门,几乎是同时,那只脚又回到了屋里。
奥塔拉从刚刚站的地方靠向门口。海普的脸色刷地白了——强盗?
屋外整整齐齐地立着十余人,准确来说,是持枪的十余人。不像海普在学校里看的电影那样戴着黑色面罩,全部露着脸,每个人的脸上,比起嚣张和冷漠,更多的,像是愤怒?
海普之所以认为他们是强盗,是因为这个极其平静的镇子里最近常常传出有四处烧杀抢掠的强盗临近的丑闻,据奥斯比夫人所说,半个月前,这些强盗曾经在距离镇子仅仅五英里的地方犯下大案子,几百人在警察出现前的三分钟内消失得无影无踪,每一个试图阻挠他们离开的人都被残忍杀害,最终警察也查不出如此多的人的去向,而根据其中一位警官所说,侦查困难的最大原因是,人数过多——不管是围观群众还是犯罪团伙,脚印乱七八糟,也完全没有一个方向布满了大量相似的脚印,更不用说四处都是被强盗击杀的尸体、血迹和垃圾,场面混乱得看不出来这里曾经是一条交通要道中途最繁华的地方——最邪门儿的是,幸存下来的群众表明犯罪团伙最后是集体向一个方向离开的,但警方的侦查却是向各个方向的脚印数和遗留物差不多保持均等……
计划如此精密、人数众多的团伙会来抢劫自己?海普始终想不明白,一直以来的担忧成为了现实,更何况眼前只有一言不发的十余个不明身份的持枪的家伙,造型、衣物、枪支……除了表情之外,这些人没有任何共通的地方,完全不像是一个团伙,而单纯像是出门打猎临时邀请同路的一群迷路的人。
海普的一只脚,很快地再一次跨出了房门。
这只脚没有受到阻挡,持枪中的一个人说出了第一句话:
“等等。”这是一个比海普高出一个头的男士。
海普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先生,不管你是来做什么的,我现在需要去上学,我不能再等了,格罗先生会失望的。”
没错,海普想,格罗先生将成为第一个救兵,等自己转移开这群人的注意力,奥塔拉便马上可以去寻找格罗先生寻求帮助,这是针对奥塔拉的暗示。
“我们不会妨碍你上学,”那个人脸上竟也挤出一丝令海普心慌的笑容,“我们只是需要这座房子。”
海普的心猛的揪紧了,抢劫不是他们此行的目的,把这座房子作为第一个据点才是他们真正的想法,若更多房子同时被作为据点,镇子很快会陷入包围,最后“攻陷”。
“你们认为这座房子会直接由我们——一群不是房主的人——移交给你们?”海普的声音让人听不出一丝惊慌,尽管很明显的一点是,他的胸脯起伏速度加快了许多。
“何必要房主出面?”
海普感觉到血冲上耳朵,汗浸湿了手心,已经在往下淌。不需要房主出面的原因只有一个,这座房子已经被观察了不下三天,团伙心知肚明,房子里只住着海普和奥塔拉,只要这两个人被合理“安置”,这所房子便可以完完全全地成为一处十分隐蔽的好据点。
“你刚才说,不会妨碍我上学,这是什么意思?”海普心里早已经有了答案。
“当然不会妨碍你上学,你若是不去学校,招来刚刚你嘴里的‘格罗先生’,事情就会复杂,而我们一向不喜欢复杂。”
海普定定地站在房门前。
“你一定在想,只要拖延时间不去学校,就一定可以等来救兵?”人群中传出了怪异的笑声,海普能分辨出哼哧哼哧而短促的、尖细的、低沉的各种声音,“不,不,这么点准备怎么可能不做,格罗先生应该已经收到纸条不下十个小时了吧?如果你不知道的话,我可以告诉你,你的母亲的字是很好模仿的名家字体,真是给我们提供了很大方便。”
名家?海普的眼神散了散。这时候,背后和前方同时传出了枪声。
奥塔拉靠在窗前,海普清晰地看见窗户上溅满了鲜红色的——油漆?他迫使自己这么想着,迫使自己在一瞬间忘记屋子里从来没有摆放过任何油漆罐子。
最糟糕的情况发生了,海普想,身体动不起来,他只是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说话:
“你们开枪了,但是,这也做足了准备吧?”
“为了不引来周围的人,可是费了点功夫。”
“鞭炮?不,声音依然没有那么大……”海普的身体慢慢地从那一刹那的凝固中松懈,似乎能动弹了,他的心跳也慢慢放缓到本来的速度,唯一他能感觉到在转动的,是他的大脑。
“很接近了,”还是同一个人的声音,“礼炮齐响。”又是一阵笑声。
海普的身体晃了晃,飞快地转身进入屋门,奥塔拉摊在地上,双手摊开,眼睛和嘴都紧闭着,白色的上衣被子弹烧出两个焦黑的洞,洞里还在缓缓涌出颜色越来越暗的血。奥塔拉没有来得及等到任何一个逃跑的机会,死了。
海普背起奥塔拉的身体,一天中第三次走出那道门,令他意外的是,外面只剩下树墩和奥塔拉常常聚精会神看着的风景,枪支和拿着它们的人,都在望不到尽头的马路上、错综复杂野草横生的小路上、光秃秃的一排排苹果林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条刷着耀眼白条纹的马路上)
海普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沉重而缓慢,背上的奥塔拉的手臂晃荡个不停,阳光越来越多地照射在他身上,让他充分地感受到一股冰冷的暖意,他已经走出了奥塔拉曾看见的风景,不过风景之外,似乎只有奥塔拉的死亡为他带来的瑟缩的冲动。
他把奥塔拉放在一排同样光秃秃的苹果树下,让奥塔拉背靠着凸起的树根,完全没有力气为奥塔拉挖出一个像样的墓坑。
他于是只是坐在那里,坐在奥塔拉的身边,手抓着周围地表的泥土,狠狠地揪着,再也想不明白奥塔拉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