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机觉得脑袋昏沉沉的,像棺材的棺盖,他整个人被棺材盖扣在地面上,动弹不得,不过还好,他吵地面沉重地呼了口气,这里不怎么吵,地面的温度几乎也很适宜,他活动活动手肘,准备从地面上爬起来,但马上又被人摁在地上。什么液体流进了他的眼睛,他伸手摸了摸正在突突剧痛的右额头,之后把手放回到眼睛前,上面被粘稠的血浆和地面的沙粒石土厚厚地覆盖了一层,显得有点恶心。
“先生,别动。”
他抬起头望了一眼,随即头又被极其粗暴地摁下去,受伤的地方一阵刺痛。
“所以,先生,别动。”
他只能使劲转动眼球,终于瞥到了说话的人。那人没有看他,正在对摁住他的人说话。
“能松开他吗?”
他感到摁住他的两只手用力发生了转移,显然,摁住他的人在摇头。
“……真倔强,”那个年轻一点的声音说,“为了邀功做得这么尽职尽责,如果是我,会选择放聪明些,那样也轻松得多。”他瞟到的年轻人脸上带着讥讽的笑,摁住他的人“哼”了一声。
“请好好想想,考虑得那么完备的上级并没有让你们把司机一并带回去,这不正好证明他是不知情的吗?”
他很意外,摁住他的那只手那么痛快地解除了施加在他脊背上的压力。他捂着头,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发现自己正被两三把枪指着。
“天啊……”他发现自己正嗓音嘶哑地呻吟道。
他左前方的三名少年也正被用枪指着,并且都举起了双臂。他捂着额头,迷迷糊糊地又“嗯”了一声,用的是尽可能能表达自己迷惑的口气。
海普回头看了看司机,脸上淌血,右眼乌青,整个过程中他的手没有放下,那些指着他的枪也没有放下。他又把头别了过去。
弗洛伦斯在强盗注视下朝海普使了个眼色,他没有理会;罗斯德也朝他使了个意味相同的眼色,他连轻微摇头之类的回应都没有。
持枪的人和被劫持的四个人都稳稳站着,弗洛伦斯的鞋跟不安地蹭了蹭地面。一只脖颈花红的大雁从近处掠过。
沉默持续了半分钟左右,但在瞬间就被罗斯德的一声喊叫击碎。
“跑!”他喊得就像搞不清楚情况,事实也确实如此。
弗洛伦斯向前跑了几英尺,而罗斯德自己的腿像被固定住一样稳稳软在地面上。
一声枪响。
海普把双手放下来,仍是稳稳地站在原地,风把土尘卷进他的眼睛,他忍住没有眨眼,那双微微酸痛的眼睛眯缝着看见正跑向罗斯德的弗洛伦斯。
罗斯德的右侧小腿中了一枪,顿时汗如雨下,弗洛伦斯发着抖半蹲在他身边,双手捂住伤口,血从她的手指缝里缓缓涌出。海普回头看看击伤罗斯德的那把枪,冒烟的枪口此刻正对着自己的头。
“他已经受伤了,我们没有反击的能力,没有武器。”
那只黑魆魆的枪口闭口不语。
“现在可以带走我们了。顺便,”海普又回头看了看罗斯德,他的嘴唇已经开始发白,上下眼睑被汗水逼得紧闭在一起,现在弗洛伦斯转而用愤恨的眼神瞪着海普,“我们能申请治治他的腿吗?”
举枪指着他的人把枪放下,于是他之后的人也放下了枪。司机此刻面色惶恐地盯着罗斯德,瞳孔紧张得简直无法聚焦在他处。海普慢慢靠近罗斯德,他已经在短短一分钟内昏了过去,弗洛伦斯把手举起来,那双手上除了半干的血迹,还有她自己的汗水。
海普蹲下去撕开罗斯德的裤腿,枪伤造成的伤口还在缓缓涌血,他把手摁在伤口下侧,用撕下来的裤腿简单包扎了上下两端,颜色不同的血液混杂着流下来,不久就减缓了流动速度。海普把罗斯德背起来,弗洛伦斯咬着嘴唇跟在他后面,司机愣在原地没有动,仍然盯着罗斯德留下的血迹。持枪的人用枪托拍了拍司机,司机马上惊恐地抬起头。海普也突然停下脚步,罗斯德的腿在他身体两侧无力地晃动,弗洛伦斯径直撞上罗斯德,随后满脸通红摇晃着后退了半步。
“我们跟你们走,”海普把罗斯德的手臂调整到一个新角度,那双没有知觉的手此刻使劲的勾住他的脖子,他不得不全力掰开罗斯德倾斜的手肘以防备他掉下去,“不过很遗憾,我指的我们,指的是我们三个,司机如何,我无权插手,你们应该自己决定。”
扣押他们的人不出声地做了几个手势,司机被推搡回货车坐在驾驶位上,最后一个离开他的人站在车窗旁用手里的枪指示了一个方向,司机扭动了发动机。
“真蠢。”弗洛伦斯从侧面做了个口型。海普低下头笑了笑。
“值得信任,”弗洛伦斯凑近海普,“哈?”
听她说话的人只是默默摇着头,背着罗斯德向前走,枪具发出的声音咔哒咔哒地随携带他们的人轻散的脚步扣响,浓密的树枝后慢慢隐出一座房屋,灰色的屋瓦和白色的墙壁,生锈的铁栏杆,一一从稻黄的森林后显露,像黄昏里的牧羊人掏出了匕首,稳步出现在待宰羔羊面前。
“先生,”海普背着罗斯德加快脚步赶上前面的人,弗洛伦斯也加快脚步,面露疑惑,“在进入新的监视范围前,能否告诉我一件事呢?”
那人回过头,是杀了奥塔拉的枪手,此刻似乎正在压抑怒火。海普将脸扬起,露出微笑。那人没有任何反应。
“还有一段距离,走过去需要时间,你们不在监视范围内,而我们在你们的监视范围内,请稍稍放轻松些。”
那人还是一言不发。
“那么,我就直接提出问题了,您不会喜欢的——请问:您怎么一直这么安静呢?”
“你的话倒是变多了,”那人恶狠狠地回答,“像地窖里的老鼠。”
“那么,”海普怂怂因背着罗斯德而酸痛的肩膀,“您就像日光下的老鼠,万物明媚,却一声也不敢出。”
那人只是笑笑:“万物明媚,这句话不适合我们,更不适合你们。”
“是因为我们要面对什么?死掉?”
“完全可能。”
“可怕的东西有很多,唯独死没办法让人害怕。”
“死人是不会上天堂的。”那人回答。
“但活人能下地狱。”
弗洛伦斯继续用迷惑而焦虑的目光看着交谈的两个人,一个手持枪械,另一个背着负伤而失去知觉的人,语出奇特。
“你见过地狱?”他自己也说出一辈子都不敢相信的话。
“像个绝妙的蹩脚笑话。”海普的脸上挂着微露讪然的笑意。
“什么?”他反问。
队伍向前行进,走进了一群人紧张的监视范围里。
海普扭动着脖子没有回答,罗斯德依然没有意识,他已经困倦劳累得一步也迈不出去了,但他必须动,不能停,迄今为止,整幕戏还没有开场。
四周一片安静,枪手加快脚步远离了俘虏。近处似乎有青蛙在房屋前面的花园里扯着嗓子大叫,园子里的路直直通向屋门,两旁种满了法国梧桐,不应景地满树青翠,树的北侧被干燥的苔藓覆盖,南侧则长满了无处迁藤的蓝色牵牛花,那些花奇怪地没有沿着梧桐向上爬,而是歪扭着爬进小路上路过人们的视野里。事物的外表正在想方设法对外界彰示“明媚”。
他们从园子里的路向屋门口走去,远远看来平缓的小路走起来却像倾斜度高达四十度倾角的陡坡,每走一步都像艰难地从泥坑里拔出一只脚,随即另一只脚又因为受力面积减小而再次深深陷下去,走在最前面的人敲响了漆成棕色的门。
那扇门缓缓打开,明亮的门廊里不见人影,更远处能看见白色半透明的落地窗帘。
领头的人向前走,皮鞋在干净的木质地板上扣响,随后踢踢踏踏地响起一连串脚步声,呼吸声也在门廊里回荡,起伏交杂,一股熟悉的檀木和谷物上灰尘的气味涌入海普的肺部。
他抬起头来,脚步声中有不正常的成分——细致地、轻手轻脚地、渴望隐藏和寻找的脚步声,他又埋下头,不正常的脚步声慢慢加速靠近,窸窸窣窣的还有衣物摩擦的声音,稳稳当当的落在地板上的声音,纽扣在木质地板上弹起的声音。他分辨出那是谁的脚步声,门轻轻关上了,哒的一声,门锁上紧了。
他突然停下,前面的人也停下了,弗洛伦斯很顺利地没有撞在罗斯德身上。海普把罗斯德轻轻放在门廊一边,让罗斯德的背部靠着干燥的墙壁,弗洛伦斯和前面的人都转过身来,现在前面的人成了站在后面的人,后面的人迅速把枪举起来,角度向下,对准了海普背后的谁。
塞哈亚站在海普背后,奥维丝丽和克里木站在他背后,他们身后躺着几个相比他们而言身形硕大的影子。靠着棕色木门的,是奥塔拉。
弗洛伦斯侧身靠近罗斯德,海普向右走了一步,挡住了对准塞哈亚的枪口。
“得了吧,”他向前走动,不确定是否走到了枪口前,定了定神后,他终于看清了眼前的意象,“我们跟着你们来这里,不是作为被劫持的一方。”
“作为笼子里的生物,就等同于被劫持的对象……”那人喘着气说,语气狐疑、断断续续,因为背对光照,海普只能猜测他的精神不集中,而双眼一直看着门口躺倒的几个人。
“请放心,我们不做你们爱做的事。”海普瞥了一眼罗斯德,那人的眼白移动到右侧,看见了脸色发白的罗斯德。
“我们确实有那样的兴趣,但不至于爱做这种事。”他回答。
“可兴趣是有来源的,”光线强烈地透过白窗帘,刺进海普的眼睛,“只不过现在没办法再次满足你们的兴趣,真是遗憾。”
“枪里有子弹。”那人练字练句,说出来的话却完全没有价值。
“我知道。”海普的目光向下扫了扫那把枪。
“这就意味着我们的兴趣可以得到满足。”
“或许吧,”海普微微低下头,那束光照得他双眼酸涩,“如果你们的支援人手中有另一个懂得如何开枪的人。”
那人怔了怔:“支援人手?”
“抱歉,我的意思表达得不够完整,请在刚才那句话的基础上再多听我陈述一句:如果有支援人手的话。”
对方没有说话,目光回到了躺在地板上的影子处。
“还有,非常值得高兴的一点,”海普把手从衣兜里取出来,“看来你们中确实没有懂得如何开枪的人了。”
枪掉在地板上,声音听起来似乎有什么在枪膛里滚动。
“果然上了子弹,可惜你不能开枪,至少死人不会下地狱。”
塞哈亚从海普身后站出来,稳稳地捡起那把枪,海普俯下身再次背起罗斯德,剩下的手中拿着枪的人一动也不动,缄默着看海普和弗洛伦斯架起罗斯德,奥塔拉移动到海普身边。
“旅行一定很快乐。”奥塔拉睁着一双浅淡的金色眼睛抬头看着海普,语气听起来兴味索然,对弗洛伦斯审视的目光视若惘然。
“可惜还没开始就被你们打断了。”海普笑着回应,语气轻快。他们开始向前走,塞哈亚、奥维丝丽和克里木断后。
“听起来在你的预料里。”奥塔拉回答,靠近屋门,踮脚转动了门把手。
“在预料中,没想到你们会来帮忙。”
“帮忙坏事。”
“过于犀利了。”
“是你,过于不正常。”
海普走到屋外,小路依然呈较陡的倾斜度向下延伸,奥塔拉一直没有停下盯着他。弗洛伦斯落在后面,奇迹般地不再担忧罗斯德的情况。
“如果我们不来,你会怎样解决?”
“解决?”海普笑着叹了口气,“这是度假。”
“这也是旅行,在旅行过程中,”奥塔拉向后侧身看了看罗斯德,很快地把目光移回来,“这家伙中了枪。”
“所以称之为度假,既没有打中他的要害,也没有让他承受严重的疼痛。”
奥塔拉也叹了口气:
“因为他昏倒了?”
“没错。暂时失去意识比止疼药更管用。”
“这就意味着他的大脑没有痛觉了?”
“这我就不清楚了。”
罗斯德的眉头皱了皱。
“这次你倒是没那么好心。”
“你是指没有防止他中枪?”
奥塔拉低头望着一朵蓝色牵牛花,直到从它身边路过,她抬起头重新看着海普时,那种蓝色的色素还存留在她眼睛里。
“没有其他能指代的了。”
“也在猜测范围内,只是不确定他们中的谁会受伤。近处有人监视,向他们说明情况后也不一定会被接受,如果他们成功离开,也算是一种皆大欢喜。不过,今天来的唯一一个会开枪的人竟然是个软心肠——也可能是为了完成简单的押送任务,没有击中要害,这样就能防备他们再次逃跑,不算是一举两得,因为什么都不用做。”
“唯一一个会开枪的人?”
“第一个被你们放倒的人。”
“为什么是他?”
“你是指为什么只有他会开枪?”
奥塔拉点点头,与她发色相近的阳光在她蓬松的发尾上跳动、沉淀、浸没。
“没有思考经过。”
“直接得出结论?”
海普摇摇头。
“没有接受过专业训练,这是唯一的可能性——猜测。”
“就像你看出格罗先生的死期?”
海普再次摇头,罗斯德的身体不安分的软在他身后。
“不一样,判断一个人是否会死是很容易的,将死之人脸上往往会呈现出比往常更强烈的乐观情绪,用来麻痹他人和自己,没有人不知道自己是否会死,哪怕是意外事故,恐惧和狂喜会事先投射到他们心里,存留的时间长短却不相同。”
“只有你能看出来。”奥塔拉的声音第一次有了不飘动的肯定感。
“任何人都能,不过这种能力对大多数人没有价值,这就导致很多人最后连自己都死期都不敢预测。”
“如果有价值,一定很令人恐惧。”
“把死看得很自然的人除外。”
“甚至有人在自己死前没有见识过死亡。”
“任何一种类型的人都很常见。”
奥塔拉埋下头,他们已经完全走出花园里的小路,外面的风景也脱离了“明媚”之类的骗局,一片萧条,甚至不比黑白图片层次分明。
“你和塞哈亚都来了……”
“他们很安全,在城里。”
“你和大奥塔拉进过城?”
“他们现在在奥斯比夫人家里,半个镇子的人在她家里开会讨论他们的去处。”
“必要时再让他们从里面溜出来。”
奥塔拉注视着路边枯黄得发白的树干。
“的确很安全。”
“你在来时注意到了吗?”奥塔拉开始环顾四周的树林,枯黄的树干,枯黄的树干,枯黄的树干,花黄的迷彩服……
“毕竟在监视范围内。”海普笑笑,双眼专注地注视前方,嘴唇的动作也几乎不易察觉。
“他们也有枪。”
“但他们也不会开枪。”
“你很自信。”
“时常冒冒风险是有好处的。”
奥塔拉也把目光从树林里收回来,淡金色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
“你没必要掩藏。”
奥塔拉抬起头,双眼格外黯淡,松乱的头发在空气中悬浮飘动。
“他们只会认为你在打量风景。”
“我们没有哭闹已经是奇迹了。”
“你们不是普通的孩子,不哭闹在你们的认知中是正常的事,在他们的认知中也是,不过那是因为他们太苛刻,无法接受小孩的哭闹,不经人提醒就不会发现异常,这是人性。”
“无论我做什么都不会显得异常。”奥塔拉回答,声音极度不清晰。
“无论你做什么你想做的事,都不会显得异常。”海普纠正道。
“你做什么都显得正常得异常。”奥塔拉把目光从路上平直移动到海普的脸上。
“到目前为止只有你注意到所谓的正常是一种异常,不过也不会把这当作理所当然之外的事。”
“这就意味着,你做的一切事不是你真正想做的。”
“正因为如此,我们是完全相反的人。”
“每时每刻都在做梦,这一点相同。”
“梦的内容不相同,我也没有与你相似的自由观,没有和你相似的胆量,随时在冒险却随时安排好不冒险。”
“不做冒险之事的人?”
“怯懦,沉沦,不敢冒险也感受不到冒险的重要性——哪怕知道它很重要。”
“真正想做的事,一件也没有?”
“有。真正的抛开目的性的事,只能存在一个,对我而言。”
“如果是思考,恐怕对你来说不成问题。”
“一个人不仅仅只能用大脑思考,大脑同时还能储存和美化记忆,我不认定任何真理,我的大脑也是如此。”
“所以……?”
“所以我最想做的也最想知道的是:
什么是我真正想做的事?……”
罗斯德微微晃了晃,一只胳膊抬起来勒住了海普的脖子,海普顺着他的手抬起了头,看见枯黄破碎的森林外还是这样的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