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整个镇子来说,诡异频繁的爆裂声和最近死去的老教师没有引起一丝波动,反而冷湿季节里连续的降雨让镇里人心惶惶,棕黄干枯丛生的杂草已经被最阴冷的南风漂染出一丝浅蓝的痕迹,由于镇子里从来没有什么贸易交集,街上的人变得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学校和教堂留下少部分注意力分散的学生和神职工作者。
海普仅仅忧虑于学校内部对情报探察过于分散,但对于新来的教师——科克韦尔迪亚而言,教学任务变得格外繁重,全镇文化水平似乎都足够低下,甚至教堂里颂唱的圣经都有念法的重大错误,他的学生中没有一个对未来可能的学业寄托希望——总而言之,这就像一个被世界忘记的自行发展的寄生模式城镇,依靠着来源不明的经济支持长久存在着,他越是这样认定,就越是以为自己能给镇子带来完好的转变,于是他以更激烈的工作热情投入教学,这恰恰注定了他要重蹈格罗先生的覆辙。
海普的住所不得不迁移到奥塔拉曾经的藏身之处,他抓紧时间安排好这里所有孩子的生活计划,他向来不是轻诺寡信的人,格罗先生去世后他的大部分空闲时间都用来照管这些孩子,塞哈亚的领导能力对他起了极大的辅助作用,因此他所做的仅仅是从学校配发的食物中提取大部分带回给塞哈亚,再由塞哈亚尽可能平均地分配给这十几个孩子——他心知肚明这样的情况不会持续太久,镇里学校的生活就快结束,那之后他不可能再依靠学校获得生活所需,一无所有的生活境况令他倍感满意,他不会感到饥饿和劳累,只会因为计划的步步延伸而愈加亢奋,学校里他能学到的已经在许久前消失得一干二净,用再细致的过滤网也不能从教师口中枯燥的妥妥长谈中分离出来——那些东西对他一无所用,他不用考虑当下,他自己就是最精密的计划,于是在雨停的第一天,科克韦尔迪亚先生已经对海普·利安德尔的无故缺席表示默认,他只能自己孤独地在这个“应当是世上最有意义的岗位”上永远坚守下去。
离开学校就意味着脱离一个最乏味却最适应的生存空间,连续几天十余个孩子吃着带有雨水气味的玉米干粥、喝着含苦味的野生菜汁,充满疑惑地看着海普带着毛球从他们所能望见的马路最远处走来,却几乎没见过他们离开,往往在天色蓝得透出深黑的时间,火堆附近才会出现一个比孩子们稍微高大的身影和一团蓬松柔软的毛球,那是海普和旅伴,他们会在火堆最外围坐下,之后海普会一边拍打旅伴身上新沾上的尘土,一边思索之后要走的道路——那之前他已经弄得明明白白,现在的境地在外人看来就是,一个十几岁的厌烦学校生活的普通学生带着一群身份不明的孤儿、一只远远看过去脏得和土块没什么差别的狗在寻求生路,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而海普自己也完全认同这一观点,只不过在别人以为的基础上,应当缺少的一点是:谋求生路。在海普、旅伴、十几个孤儿中,一心谋求生路的只有那十几个孤儿,寻找生活方式对于前两者来说,只是计划范围内能轻易达到的事。
奥塔拉不奇怪于海普和旅伴每天准时的消失和出现,在海普留在学校最后几天里,她已经了解海普想要脱离学校的原因——缺少了格罗先生,学校对海普既缺少了吸引力,也缺少了利用价值,过于急性子的格罗先生让海普在几年前就把在这所学校里能学到的知识全部掌握,海普留在学校的原因曾经只有一个:摄取自己需要的信息。如果非要说有什么别的理由,那就是让曾经作为海普养母的奥塔拉能在一定程度上放宽心态,这样一来,事情似乎就能以海普希望的方向发展下去——安安静静地从假装什么都不知道走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熬过最痛苦而平淡得令人发自肺腑的幸福,满不在乎地度过几年、几十年,不对未来抱有不现实的猜想。
这种情况只持续了不到六天,第六天上午,海普和毛球难得地比孩子们起得更晚,慵懒地离开后不到一个小时,一人一狗就又出现在孩子们视野范围内,海普的肩上扛着一袋稀碎而沉重的东西——那是食物。
奥塔拉觉得装食物的口袋有点眼熟:边角被模棱出的规则形状,袋口的褶皱和擦痕都让她想起几天前远远望见的运输小车,看见小车时她正盘腿托腮坐在海普养母生前常常坐着的树墩上,之所以她能那么清晰地记住口袋的特征,原因是看见运货小车的那天,正是海普知道格罗先生病重、匆匆赶往学校的那天。海普的特质她似乎也拥有,能通过发生的事情产生猜想,不过仅限于猜想,和海普的预知不同,猜测产生的多样性和可能性随时让奥塔拉的头脑清醒地运转,运转的结果也和海普不同,海普的大脑随时就像精密的计算器,运转的结果也是精确的数字或方向,奥塔拉的大脑却更像自由发挥的画笔,能力的运作只是给画布圈画了范围,这更激发了她的想象力,因此运输出的结果往往是令人担忧的胡言乱语——在海普之前,没人注意到胡言乱语的本质,包括奥塔拉自己,但海普的出现令奥塔拉揪心地察觉到自己的特殊能力,也更倾向于发现其他人的独特能力,当然,第一个被发掘的对象即塞哈亚,奥塔拉得出的结果和海普相同——这是个天生的领导者。
奥塔拉匆匆跑上前。
“这是学校的配餐材料?”
海普惊异地低头看着奥塔拉,居然忍不住笑出声来。
“是的,这是赃物。”他笑得两只眼睛都眯起来,把口袋从肩膀上拖下来翻了个身放到地上,朝着奥塔拉的那一面被用红色字体标准写明了“学校用食材”。
“如果你留在学校,食物也不成问题。”奥塔拉的声音比平常更平静,尽管脑子里充满了对海普笑意的不解。
“当然。”这时说话的一方显然认为解释应该是以后的麻烦事,他把袋子重新扛回肩头,加快了步伐向前走。
“为什么烧掉房子那一天没有动手?今天不是食材补充的日子,你去了学校?”
“我真惊讶,”海普的笑意更明显了,“你就这样直接认定是我做的?赃物可不一定是使用者盗窃得来的。”
奥塔拉一言不发,她和海普只结识了一个月左右,实在摸不清他的古怪思想,但对方却好像能把她看透似的,这种类似于陌生人之间的契合感让她感察到宽慰,她迫切地想要知道将来会发生的事,因此怀揣起一丝幻想和侥幸感,不管出现在她生命力的大奥塔拉已经离开并且没有回来的可能,她和所有幼稚的孩子一样有着期待,缺少悲痛是她最大的缺陷。
他们走进房间,饥肠辘辘的孩子们远远地就闻到食物散发的混杂着雨水的潮湿气味,像鲨鱼嗅到血液那样敏感地表现出捕食欲望,其实那口袋里装着的不过是半干半湿的玉米片和小麦胚,尽管饥饿得不行,却没有一个人想起生火来煮熟这些食物,他们只是呆呆地把一袋食物围在中央,眼睛紧盯着半打开的口袋,连唾液都忘了咽,这情景让海普忍不住再次笑起来,他拍拍裤腿上的灰土,从刚坐下的地面上站起来,在一口几近烤焦的大锅里倒进水,从床下掏出一盒火柴,燃起了火。
所有人久违地吃了一顿饱饭,饭后已经是下午两点半,屋外又开始下起小雨,毛球蜷缩在煮饭火焰的余焰旁打盹,两只眼睛紧闭着,海普的一只手抓挠着它的耳根,其余的孩子围拢在另一个房间的大床上因为吃饱喝足而睡得比平常更香甜。
挠毛球后耳根的那只手慢了下来,从毛球的松软毛发上移开,脚步声随着毛球呼吸的节奏起伏不平。
海普溜出屋子,后面跟着塞哈亚。
“谢谢你。”塞哈亚跟在海普身后走得极其慢,雨水溅起地上的泥浆打在他的裤腿上,甚至从一旁的树藤叶溅到他的衣服领口上,他不得不放慢脚步,越发觉得天气冷得不正常。
海普把衬衫外套搭在塞哈亚头上,衣领从塞哈亚左肩一直延续到右肩,显得格外硕大。孩子们的换洗衣服都是由养母提供和照管的,因此只要他们掌握洗衣技巧,穿衣就不成问题,但海普不一样,大奥塔拉会把他的每一件小得穿不下的衣服带走——现在看来正穿在这些孩子身上,因此海普的换洗衣服常常一年只有两件,他给塞哈亚搭上的这件外套来源,和那袋食物完全相同。
“我得道歉,你们还不知道。”
“知道。”
海普第三次笑起来:
“那么我就更需要道歉了。”
“大奥塔拉死了,这跟你没有关系。”
“假如有关系,你们也只能默认没有关系。利益至上,这个观念是从你们这个年纪就开始萌发的。”
“可惜我们还没有胆量同你一样做那些事情。”塞哈亚伸出两只手拉住快要从他头上滑落的外套,一双黑亮的眼睛在阴影中发着光。
“你是指偷窃?”
塞哈亚点点头,两只手依然拉着外套,雨水顺着他的手臂滑到他的手肘,再顺着手肘滑向地面盘虬着的树根。
“人在走投无路时可能的确会有做出违背道德的举动,但这种情况少之又少,可能你无法理解,这些赃物是一个衣食无忧的人偷来的,很明显,他是个惯犯,这些东西对他无用,但他还是把它们完好地保留在那里,这是因为习惯。”
“习惯?”
“你可以理解为怪癖。”
“世界上存在那样的人?”
“如果不存在,那么我的行为就可以被称为罪行了。但我实在没有理由承认某个虚无的‘罪行’。”
“事情不是你做的,你是怎么找到它们的?”塞哈亚垂下一只手,那只手因为半举已经有些酸软,他不得不用一只手撑起外套,遮挡四面八方被风刮来的雨点。
“很简单,我认识真正的窃贼。”
“那么你是共犯?”
“我是他的替代品。”
“替代品?”
“替代他受到惩罚,换句话说,我曾经是他的替罪羊。”
“这和你知道赃物的位置有什么关系?”
“毫无关系,但关系大了。一些穷凶极恶的罪犯会除掉所有知情人,哪怕是自己周围很亲近的看似不知情的人,因为他们知道,那些看似不知情的人可能恰恰会对他们构成最大的威胁——这种想法大多数时候不是空穴来风,在这一整个盗窃事件里,我就属于这一类人,看似不知情的这类人,因此我手里掌握着大部分信息。”
“前面几天你出去是因为……?”
“实地考察,看来还是起了点作用。”
“那个真正的盗窃犯是谁?”
“我希望你不要这样称呼他,我之前说过,这只是他的一个习惯,就像你的某一个癖好那样正常,容易被他接受却难以得到别人原谅。”
“抱歉。”
“我接受你的道歉。他的名字不是秘密,完全值得向你敞开,特里瓦尔——”他停顿了一刹那,思索是否要说出后面的姓氏,“——弗曼斯。”
“弗曼斯?”塞哈亚微微呆住了,衬衫外套终于从他头上滑落,掉进他脚下的泥水坑里,他的目光顺着滑落的外套看下去,变得脸色微红。
“这我之前也提到过,这是个衣食无忧的人。”
“你和我说这些是为了……?”塞哈亚弯腰捡起外套,扭干里面的雨水,抬起头对海普说道。他的脸上还带着一丝温暖和尴尬的红晕。
“我可能会出去旅游一段时间,但是随时会回来照看你们,这段时间内你们需要食物来源,这就又回到特里瓦尔的事情上了——他是个惯犯,那么赃物肯定就不止这一小袋,今天傍晚我会出发,那之前——也就是现在——我要带你去他隐藏赃物的据点,如果食物不够了,你们可以随时来这里补充,但是切记,每次来的人数都要控制在两个人之内,并且不可来得过于频繁,弗曼斯家族的人并不知道特里瓦尔的这个小习惯,如果引起他们的注意,”他格外温和地笑了笑,“我希望你能记得大奥塔拉生前做的最后一件事。”
塞哈亚点了点头。
……
奥塔拉靠在屋门口,浑身湿透的塞哈亚和海普走进她漠不关心的视线。
她的眼睛慢慢聚焦。
海普的手里握着一本书,白色的书皮在阴暗的雨幕中格外显眼。
当海普走近时,她看清了上面的署名:
“奥塔拉·达佩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