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出生来,周遭便是充斥了血色与嘈杂。
我天生的觉知便比一般人敏感些,光亮、温度、声音、气味、视觉、味觉、触感,无一例外。
待我睁眼看这世界的第一幕,便是一张悲悯的脸,望向我眼底。
那时,光很暗淡,像是黑夜里,只有微弱的红烛摇曳于光影下,空气有些湿凉,身上裹着厚实的襁褓,露在外头的肌肤仍旧是冰凉的;
耳边全是急切的交谈,后来竟成了尖锐的呼叫以及凄厉悲惨的哭泣声,着实令人心惊,空气里也飘荡来了缕缕腥咸的气味,让人窒息,我张着嘴,想尝尝这味儿,像是尝着了点,嘴里生了苦涩,却又觉并未尝到些什么,反倒是有些饿了;
后来,怀抱着我的人拍了我的臀部,哭着叹息说我不会哭,说我全无良心,还是煞星。我只觉疼痛,泪水却未生。当时只是纳闷,为何打我,我并未做什么。如何哭?为何哭?何为煞星?为何成煞星?全不知晓。
后来,我知晓了,那黑夜里摇曳的红,并非只是红烛滴的泪,亦是生母淌的血。
那夜,不过是不幸之开端。
最初我生于一户江南商贾家,从事盐业,家大业大,不过也只是听后来人说的。
在我出生的那一日,整个家族陷入了怪圈。
平日里祖母也不待见我,她素来吃斋念佛,身上满是香火味儿,呛人十分。因我八字全阴,煞星之命,不仅冷眼相待,还不让我同他们一起用膳,只派一老婆子服侍我,她身上有股恶臭,像是腐烂的菜味儿,老婆子待我我极凶蛮,常常唤我煞星,暗地里捏得我疼,我也皮厚,从不哭闹。
乳娘待我也好,她身上带了膻味的奶香,是我无限回味的。她会温柔抚摸我,同我讲话,虽然我全听不懂,却记得她唤我“心肝宝贝”。
爹爹并未因我克死了母亲,而同其他人那般嫌弃隔离我,他身上味道极香甜,像是清甜的糖果味儿。平日里也只有爹爹待我好,不仅教我念书,还同我玩耍、讲他运盐时发生的故事。
因我常常吃不饱,爹爹便偷偷拿了馒头包子来,催着我快吃,我也真像是饿鬼,毫不客气地三两下吞入腹中,他会轻抚我的脑袋,温柔似水,我却从未看他脸上神情如何,一心在这吃上。
我想,爹爹那时脸上应是充满爱意与哀愁的,他常说我像娘亲,见了我,应是爱恨交织,幸亏,爹爹对我的爱胜过了恨。
因爹爹常年在外,回来时总会带些各地的特产回来,虽也是偷偷拿给我的,可味道确是极好的。尤其是那绿纸包着的糖果,像蜜一般甜。有了这糖,其他的吃食皆逊色了多。爹爹知我爱吃,便次次带来,笑着看我吃。
然而,在我七岁那年,爹爹的运盐船沉了。自然,爹爹也在船上。奇怪的是爹爹的尸首竟捞不到。那一夜,我夜里梦见了一条蛇,冲我张着血色大口,让我冷着汗惊醒过来。那一夜,整个周府都是沉浸于哀痛与哭泣。隔着院墙,我听见了祖母,泣不成声。
我再没有等到那绿纸糖。
自然,没了爹爹,无人告知于我,反而蒙在鼓里的我,成了罪魁祸首。关于我的事像是成了奇闻轶事,除了在这府中,连府外都开始流传起了我这煞星之事,当作茶余饭后的笑谈。
最后,爹爹的事竟是祖母告知的,她此次并没有冷眼相待,只是眼中如死灰,亦无我。
后来,十四岁时,连老婆子也因夜里绊着什么摔死了,乳娘听说也于同一日走了。我的罪名不知不觉间又多了一项。无人再来照看我了。却也无人阻碍我了。
我早已学会自己去厨房里找吃的,也学会了爬墙爬狗洞出去寻乐。外头的世界果然多彩多姿。热闹的小摊贩、人来人往的街市、莺声燕语的怡红院、鱼龙混杂的赌市等等。令人奇怪的是,我对这些全无兴趣。只是当个过客罢了,全当作尝鲜。街上人也将我当了鲜,背后议论纷纷,甚者拿石头扔我。痛也并不算痛,只是因我不反抗,身上淤青多了些,多了的伤集在一处,却是疼的。
我学会了如何生存,却没有学会如何生活。
周氏盐行的生意越来越差了,周府裁了不少丫鬟园丁。府里冷清了不少,对我来说,却是同先前并无迥异之处。
未待我过了十五生辰,盐行便破产了,有传闻说是叔伯暗地里动了手脚,因盐行生意全转到他名下去了。可周氏盐行的管事本就名存实亡,这结果也在意料之中。
本以为我会流落街头,没想到祖母带我一起走了。我们搬到了一处偏远寺庙里住。祖母日日吃斋念佛,并不管我。我也学着吃斋,却实在念不了佛。佛经于我,简直折磨,仿佛耳边有千万人的细语,纠缠至心底。
整日无所事事,成了我唯一的消遣。
只是未料到,祖母在我二十一岁时,于净庵中沉沉睡去了。前一夜,祖母将我唤了去,仍旧是沉闷的香火味和怀着怨念的双目,她对我说——“日后别再害人了,权当是我为你烧了香,请了愿,带去你身上的邪煞。”除此之外,别无他话。这话听了二十一年了,并不觉新鲜,心底确是悲凉。带着苦味的香火味儿,于鼻翼处消散了。
我坚信,祖母去了天上。信佛之人,归处应是如此。
说来,定无人相信,我只睡了一觉,便肉身同魂魄分离了。竟真有人因嗜睡而亡的。我心想,定是祖母为我请的愿灵验了,上天只有带走我,才能除了身上的邪煞。
成了幽鬼的我,却十分淡然,想来是习惯了,练成了不受事事牵绊的本事。
幽鬼之身,自然引去了鬼门。形形色色之鬼,倒是让我生了趣味。幽鬼万千,随着阴使,沿着忘川,到了孟婆处。
在人间就听说了孟婆汤,有忘却前尘之效。各式幽鬼,喋喋不休地述尽生前事,可饮尽一碗,却全沉默了,只幽幽往前走,毫无生气。
排了许久的队伍,才轮到我喝这汤水,排这队伍,我也是倒数第二位,人生尽不如意。这孟婆竟是眼盲的,可无鬼敢在此放肆。我虽常常像是无情,却也识趣。这汤水呈黄褐色,倒是澄澈,只是喝时太苦,心里未做准备,让我差点吐了出来。
此时,脑海里便想起了那绿纸糖,只觉可惜,爹爹去世后,我便未尝到过了,那镇上也不见卖,想着来世再去寻这味道,却又忆起了,孟婆汤的功效。此世未尽之事,来世竟也不能。便生惆怅。
喝过孟婆汤,便渡忘川桥。
前边已经无鬼了,这桥幽森森的,全无光亮,周身皆披着浓雾,冥域果然阴暗湿冷,是鬼才来的地方。
不知为何,孤身只影了这么久,此刻却想有人陪着。
我踌躇着,等待在我之后最后一位喝了汤水的有缘人。
“踏踏~”
脚步近了。
待他走到我前头,我才准备往前。
只是未料到,这有缘人乃是一位姿色绝美的女子——不过二八芳华,长发及腰,发上髻海棠滴翠珠子碧玉簪,两眸春水生魅,红唇轻点,气质美如兰,一袭藕粉色长裙,裙上用细如胎发的金银丝线绣成攒枝千叶海棠栖枝飞莺,线穿金珠,华贵而不显庸俗,模样娇俏可人,应是大家闺秀。
奇的是,她手上竟有一提灯笼,灯笼上绘了花草,栩栩如生。
她竟知这桥暗,提了灯来!真是稀奇。
一步一步,她在前头开了路,我便跟在后头,追随她的光亮。
可到了桥中间,她竟停下了,愣神望着一处。
我循着她的目光望去,才发现了,这桥边上也躺着一提灯笼。灯笼上并非花草,却是山水图。虽并无灯芯火光,可这样式,却瞧着相似。
我不好一直停留,装作不经意得路过。
瞥见她放下了手上提着的灯笼,将它摆到了那山水灯笼一处。
心底纳闷着:何不继续提着,前路漫漫未知,万一依旧暗无天日,该如何是好。奈何我并喜多管闲事。
“呲呲~”
刚准备踏下桥去,桥上忽的发出了细微的声响。
“呲呲~”
再一声的。
这桥面上竟闪了光来!好不神奇!
想来是这桥受了那姑娘的恩赐,当作回报了?还是良心发现,听了无数幽鬼的声音,选择仁慈一回?如此看来,后者可能太小了些。
这桥面有了光,便能清晰地寻其纹路了。大体上同外面的桥并无二致,只是这桥面斑驳,细细看倒像是层叠的鳞片。
应是巧妙的设计。
未等我走远,身后竟传来一阵抽泣声。
实话说,在此境地,听此声响,确是瘆人。
不知是否是那女子,只恨我并无怜悯之心,也无凑热闹之意,停留片刻便走了。
后来,度过这桥,我才知晓,往生之道,并非全是暗的。
对了,为何到了往生道,我还存有记忆?
这令我不解。却并未多想,只当是过了往生道,自会忘了。
我已暗暗下定决心,
来世,定好好活着,好好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