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外传来一阵整齐的步伐声,很快一队人马杀到了陈翊面前,最后一袭军装露面的人正是军备处处长霍羽。
陈翊搁下手中的笔,抬头望了一眼霍羽:“霍处,来找我,何事?”
“听闻6月陈公您新任命为省府主席一职,恭喜!恭喜!”霍羽双手抱拳,彬彬有礼。
“无功不受禄,不降反升,是想来夺我的兵权吧?”无事不登三宝殿,见霍羽此刻的表情,陈翊大概猜出来了。
“现如今抗战结束,该收收心了。”霍羽知道陈翊继承了陈大雷骁勇善战的个性,但今时不同往日,那些打打杀杀的日子已经告一段落。
陈翊似乎早就料到,没有太大惊讶的反应:“是你的意思?还是……”
“不管谁的意思,识时务者为俊杰。谁让您刚刚释放了警保处报批的百余名共党,蒋座自然不高兴了,陈主席您这可是要密谋造反啊?”霍羽将手中的一份名单递到陈翊面前,一个个熟悉的名字,陈翊当然知道这可是触犯了龙颜的大事。
“我要见蒋座,我可以向他解释。”陈翊知道事情闹大了,临危不惧,义正言辞地说道。
“大可不必劳师动众,蒋座正与夫人度假中,一切我都安排好了。”霍羽双手撑着桌子,两人对视,“您毕竟不是嫡系,蒋座如何放心得下。望您体恤部下,别伤了家属的心,别再做无谓的牺牲。”
陈家军,原是从北洋军阀分裂而来,人称笑面虎的孙传芳为浙系军阀主要将领。九一八事变后,孙传芳拒绝与日本人合作,放弃了华北伪政府主席的虚衔,民国二十四年被刺身亡。之前驻守安徽的军阀,外号光头司令的陈大雷倾向国民革命军,没有接受好兄弟孙传芳的挽留,十万大军无条件地归附了国民革命军,还给他挂名了浙军第一师师长的头衔。虽说陈家军归顺,但兵权一直还在陈家人自己手里。
“你居心何在?”陈翊拍桌起身,质问霍羽。
“陈主席息怒,您还是准备准备,自己向军事法庭说吧!”
“你处心积虑就是为了今天?”陈翊一直留意着这个人,神秘而又冷漠,想不到最后会栽在他的手里。
“小不忍则乱大谋,这句话当年在医院,还是您告诫我的。”霍羽靠近陈翊耳边,突然话锋一转。
“你果然是霍翀!”听到此话,陈翊再也不对他好奇了,反而如释重负。
“对,我就是当年被您威胁,被迫离乡背井的霍翀。你知道我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吗?”
话音刚落,门外碎了一地瓷器,沈翎霜呆呆地站在办公室门口,一动不动。
这隐藏的十多年,对于霍翀来说是人间炼狱,他经历了一般人不一样的童年和青年,他回想起出国前夕。
“爹!”这是一直流浪在外的霍翀,第一眼见到陈翊的反应。
“看清楚,我并不是你爹,我叫陈翊。”
“可您明明长得和我爹一模一样啊!”
“不是就不是,你别乱叫。”
“爹,你记忆还没恢复吗?我娘亲呢?你问娘亲就知道了。”
“我带你来见你娘,但你必须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见完之后就消失,我会送你出国留学,没有我的命令,不准你擅自回国。”
“爹,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们一家人好不容易团聚……”
“不管你信不信,我不是你爹,希望你记住你爹是霍翊龙,不是陈翊。”陈翊很严肃地告诉霍翀,他们之间没有任何关系,他不希望眼前的这个男孩影响到他们夫妻之间的关系。
“不,你一定是我爹,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我和娘好不容易找到你了,你为什么不认我?”
“来人哪!将他带去见少奶奶。”陈翊没有再听他的解释,直接将他推给了下人。
翀翀来医院见过昏迷中的沈翎霜,后来她发现了枕边的照片,质问陈翊,可那时已经晚了。
霍翀转身,发现沈翎霜一直用一种很特别的眼神望着他,使他浑身难受。他早就知道陈府的二少奶奶就是自己的娘亲,他想到孩童时期还来不及享受母爱,就被迫远离了她,这种亲情的割裂,实在难以康复。往后的日子,他越来越抵抗,越来越恨她。
“你是来帮陈翊求情的吧?”霍羽的语气十分冷漠。
沈翎霜摇摇头,她颤颤巍巍地伸出右手,扬手去抚摸她心心念念多年的儿子。
“你要干什么?”霍翀下意识地躲开了她。
“翀翀,我是娘亲呀!”
“别碰我,我没有娘!”
“你不记得小时候……“沈翎霜一时激动,只记得儿子翀翀,哪有心思管陈翊。
“不要和我提起小时候,从小你就三番五次抛弃我,手术台上、教堂、街边……”
他知道每一次与娘亲的分别,委实掺杂着无奈和心酸,但又难以平复。
霍翀红着双眼,质问她:“你有什么资格做我娘?”
“翀翀,对不起!是娘错了!”
“小时候我求着你们认我,你们都不肯,一个口口声声不承认是我爹,一个屡次将我无情地抛弃,现在陈府快遭殃了,你们倒是贴上来认亲了!”
沈翎霜试图去抓霍翀,让他听一听自己的话:“不是这样的,儿子,你听娘解释。”
霍翀一甩手,指着沈翎霜和陈翊咆哮:“晚了,一切都晚了!你们加注在我身上的罪孽,我会加倍还给你们。”
“陈翊,都怪你,都怪你,你为什么把翀翀从我身边带走?他多年来缺失的亲情,我拿什么还给他?”沈翎霜突然转念一想,她劝不动儿子,跑向陈翊,抓着他的双臂,让他好好回忆一下往事,“陈翊,如果你是霍翊龙,你就承认吧,翀翀是你的亲生儿子。你告诉他,我们是一家人,我们不能相互相害彼此。”
陈翊望了望眼前几乎疯狂的妻子,又将视线落在霍翀身上,他指着这个陌生人直摇头:“我只有沈翱一个儿子。”
“陈翊,像你这样的人也配有儿子,我流亡国外的第二年,你就断了我的学费,你当初那么残忍,有没有想过终有一天,我会活着回来找你报仇?”
“陈翊,你疯了吗?”沈翎霜听到陈翊曾经如此对待自己的儿子,不断地捶打着他的胸膛。
“他若是个唯唯诺诺的人,也不会有今日的成就。”
“你是想让我感激你的残忍吗?”
“翀翀,你把我的命拿走吧,我这一生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说完,沈翎霜瘫坐在地上。
“留着,看他们怎么一个一个在你眼前消失吧!”
“霍翀,你有什么仇什么怨冲我来,伤害无辜的人算什么男子汉。”
“你还要为陈家人说话吗?”
“你什么意思?”
“你顶着一张霍翊龙的脸出现在大家面前,就没有怀疑过自己的身份吗?”
陈翊初次遇到沈翎霜的时候调查过,但毫无头绪,慢慢的就淡忘了。
霍翀强调说:“那是陈家的阴谋,你居然相信了被他们安排的人生。”
“不可能!”陈翊否认了他的假设。
“如果你就是霍翊龙,你可以让霍家人少受一点罪,霍府即使倒了,还有我们。可你偏偏那么自私,牺牲了我和这个女人的人生,继续享受着陈府带给你的荣华富贵。”
“你的话,我一句都不信。”
“无论你信不信,你都造成了太多的伤害,你应该下地狱。”说完,霍翀拍了拍放在桌上的文书,提醒陈翊记得翻阅,随后转身带着门外所有人撤退出去。
霍翀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消息,他也开始怀疑陈翊就是霍翊龙,但他太过残忍,对他的恨越积越深。他告诉自己,他不需要爹,也不需要娘,他自己的命格,自己说了算。
回到军备处,霍羽召开了紧急会议。
“我们军备处领了圣旨,可我发难,谁能出色完成任务呢?”
一众人齐齐望向新任的大队长,沈翱正襟危坐,不动声色。
“新人总该放出来磨练磨练,不然怎么服众呢。沈翱,交给你,我放心。”
沈翱依旧一脸沉默,所有所思。
“怎么?”霍羽见沈翱犹豫,又说道,“自家人说话总强过外人,相信陈司令会听进去的。”
“陈系十万,早已归附我国民革命军,为何还要赶尽杀绝?”沈翱开口,表明霍羽是要将陈家十万军队调到西南方自生自灭。
“军令,只有服从,没有为什么。”霍羽拍案而起。
会议后,沈翱跟着霍羽去了处长办公室。
“霍羽,你站住!”
“你叫我什么?”
“你若行事作风服人心,我便叫你霍处长,可你现在,没有资格。”
“你小子不要以为当了军备处八组大队长,就可以和我叫板。”
“你是不是十年前就计划好,让我和我爹走到父子相残的地步?”
“你若能劝服陈翊交出十万大军为我所用,我就放过你们。”
“那十万部下,忠心耿耿,岂能轻而易举换主帅。”
“当年陈大雷带着十万精兵还不是降了,舒舒服服在浙江当了这么多年的师长,还不够吗?这司令的位置还搞起了世袭,你们陈家人真想得出来。将来,你也是官三代。”
“果然,你居心叵测。”还没等霍羽反应,沈翱就挥拳过去了。
数日后,沈翱迫于无奈,领兵往西南而去。
“小少爷,你打过仗吗?”借着篝火,老兵老窦坐到了沈翱身边。
“打过。”沈翱一赌气,顺口就来。
“和老爷,还是老太爷?”老窦可是两届元老,见过陈大雷拿命血拼的,也见过陈翊智取城池的。
“我打过霍羽!”沈翱想起几日前的一幕,还是替陈家军忿忿不平。
“你打过处长啊?”老窦诧异,瞬间不看好这次上前线。
“怎么了?瞧不起小爷我?”沈翱听到老窦失望的语气,更加不服。
“你不觉得这趟上前线,哪里不对劲吗?”老马就是老马,牵出来溜溜,就知道几斤几两。
“军备处下的命令,我能怎么办?”沈翱都动手打长官了,还没撤了他主帅的位置,说是戴罪立功,下令要他去西南方剿共。
“我们这趟,说实在更像出走。”老窦见部队的行走路线,又算了算粮草,感觉就出来放放风,随时可能回城,“不会有什么埋伏吧?”
“不好!不是埋伏我们,杭城内还有多少兵马?陈府内又还有多少兵马?”沈翱不惊担心起家人的安危。
“小少爷,不都在这了吗?”老窦朝后方手一指,更加明确了。
沈翱朝着老窦的方向一望,整整十万,细数在场。
坏了,中了霍羽的调包计,原来他要对付的是我爹,不是陈家军。
“老窦,我的命令,你听吗?”
“只要能救司令,我什么都听你的。”
“好!帮我挑选出一万精兵,其余部队继续向西南前进,你们要随时向军备处报告行踪。”这支部队打着剿匪的名号驻扎潜伏在大西南,说不定某一天还能邀一功。
趁着月色,沈翱马不停蹄,带人悄悄潜回了杭城。
与此同时,霍羽已率领数千人包围了陈府大院三天三夜,断水断粮,这是要逼宫的节奏。
“翀翀,你这是要干什么?”
“霍翀,你把沈翱调去哪了?”
“沈翱,他可是你的亲弟弟,你千万不能伤害他啊!”
“放心,只要你们配合,他会很安全。”霍翀觉得百无一失,此刻的沈翱深居千里之外的大西南,他越往里走,就越不可能回头。
“你想拿着当年我的那一套来威胁我?”
“陈主席,真的太瞧得起我了,我怎么可能学您学得这么像呢?”
“陈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您还没知会老太爷呢?”
“你给我住嘴!”
“这不是军师吗?既然大家都是熟人,为何要兵戎相见呢?”
“老太爷,改日找您下棋叙旧。今个儿我是来找您儿子儿媳的。”
“我儿子儿媳伺候了我半辈子,他们会有什么瞒着我。”
这一切都得从二娘命人找回出逃的陈翊讲起。
陈翊回城坐的车正好与霍翊龙出城的车相撞,阴差阳错,两人被抬进了同一家医院。
二娘见到陈翊的时候,他已经不行了。她却无意间发现躺在隔壁病床上的人和儿子长得一模一样,于是她决定改变自己和儿子的命运。
“子衿人呢?”陈大雷听得稀里糊涂,自己的儿子怎么就变成了别人的。
此时,二娘从大门缓缓出来。
她一把年纪,本以为再活几年她就可以带着这个秘密进棺材,想不到揭开它的竟然是霍翊龙的儿子。
二夫人见事已至此,不妨说明白了:“是我做的,我私通医院,用药物致使霍翊龙失忆,并给他重新安排了陈翊的人生。”
“你为什要这么做?”陈大雷拄着拐杖,直摇头叹息。
“陈鹏死了,陈翊死了,我不要像大姐那样,我也不可能让四妹得意,老天爷帮了我一把,但还是遇到了沈翎霜,没想到霍翊龙爱她爱的那么深,即使药物也阻止不了他重新爱上她。无奈之下,我只好接纳她,并一步一步教她走上陈府女主人的地位。”
“娘,这么多年来,丧子之痛,还有保守这些秘密,您一定很辛苦吧?”
“陈翊叫我20年的娘,你叫了我30年的娘,听到真相后,你还愿意叫我一声娘吗?”
“我醒来第一眼看到的人就是您,您当然是我的娘,一辈子都是,娘!”
“有你这句话,我死也值了。”说完,二娘冲向门柱,血溅三尺。
“娘!”二娘倒下,陈翊急急向前去扶抓,却扑了个空,跪地仰天大喊。
“娘!”沈翎霜也随着陈翊跪在地上。
“子衿……”陈大雷转身一看这一幕,大声疾呼。
杨子衿,是二夫人的名字,陈大雷驻军在徽州的时候,遇到了这个温柔似水的女人,她不嫌弃陈大雷是个粗人,还有家室。在她心里这个男人上了战场拿命拼,回了家全心全意对待妻儿。
这相守相伴的大半生,二娘几乎没有和陈大雷争吵过,她心里不在乎地位,不在乎钱财,只求家人健康平安。
突然,霍羽脖子感觉到凉凉的,有人挟持了他。
“霍处,你放了我爷爷,还有我爹娘。”沈翱突然出现在了霍翀身后,他的一万精兵已经拿下了军备处的数千人。
“哈哈哈……”霍羽仰天长笑,笑声中带有一种苍凉。
“你笑什么?”沈翱从未见过霍翀如此反常,一点都不像那个在战场上处变不惊的军师大人。
“我在想,我终究是赢了?还是输了?”
“我并不想这么做。”沈翱虽然控制住了霍翀,但他心里一点都不想伤害这个曾经手把手教他的恩师。
“你以为我怕死吗?要不要尝试一下刀子划下去的快感?”霍翀紧紧抓着封喉的利剑,用力往下按。
“霍处,你疯了?”霍翀脖子上一道血痕,沈翱颤抖着手。
“如果你娘不介意多办一场白事,我倒可以成全你的心愿。”说着霍翀又使了几分力道,刀口更加深了。
“翱儿,住手!他是你大哥。”看到两个儿子兵刃相见,沈翎霜痛心疾首,脱口说出了真相。
霍翀内心毫无波澜,他盯着沈翎霜,眼神冷漠极了。
此刻,沈翱手中的兵器已经躺在了地上。
第二年年初,陈翊被解除省政府主席职务,罪名为试图说服煽动军备处投共,有叛变的重大嫌疑,下令被软禁起来。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霍翀不解,放着大官不当,荣华富贵不享,做一些出格的事。
“国民党大势已去,难道你还不清醒吗?”陈翊言语间透露着试图说服霍翀的想法。
“那你以为你能看见新中国的太阳吗?”只要背叛党国,即使是功臣名将,都逃不过法律的制裁。霍翀言外之意是在劝说陈翊摒弃前嫌,保他性命无忧。
“你可以处决我,但我求你,放了你娘亲和弟弟。”人到中年,陈翊还有什么看不透的,但他心里还一直牵挂着沈翎霜母子俩。
“她告诉过我,她心里一直没有忘记霍翊龙,你不在乎吗?”霍翀记起曾经沈翎霜和他的谈话,故意提起此事。
“你们不是一直都说我就是霍翊龙吗?何来计较!”陈翊虽然记不得他和霍翊龙究竟有何渊源,但大家都认为他是,他也就不那么反感了,起码他可以像霍翊龙那样堂堂正正爱着沈翎霜。
“你还是记不得?”霍翀再次强调他的疑问。
“不管我记不记得以前的事,都无碍于我向往新的生活,以我多年官场的摸爬滚打,快要变天了,劝你也早点放下吧!”
之后,霍羽又去见过几次囚禁中的陈翊,谁都没有成功说服对方。
想来半生驰骋疆场,落得此刻清净收场,伴君如伴虎,哪有什么岁月静好。
陈翊戎马半生,回首往事,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