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什么呢?”
“没,没什么…”
老方猝不及防地这么一问,倒令我有些难为情。我躲闪着自己的目光,他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转过头,一脸没趣。
“以为你在看美女!”
我只笑笑,装作漠不关心的模样,朝那里看去,她,还在。
第一次见到她,是夏季的一个雨中。下班时间忽然落起了雨,噼里啪啦,车子是不能骑了,天桥下避雨的人越来越多,拥挤不堪。
旁边坐着一位大爷,边抠脚边找人搭话,呵,那叫一自在!他是自在了,然而口水与随风而至的脚臭,让他变得“炙手可热”,所以无论外面再来多少人,他四周总留有许多空余。
公司附近有一个午餐店,也经营早餐,但主食只有烧饼,还有的就是各类的粉了,店名也很有趣——妙粉娘。
我们曾一起打趣,这名字乍看像是在夸赞一个姑娘长得粉嫩而妙不可言,又有老板娘做的粉很好吃之意,可惜的是从未见过老板娘。
“一个饼,一杯豆浆。”
“七块。”
我喜欢坐在东北角,那里靠墙,一抬眼就能纵观整个店。高中时特幻想自己能成为一名伟大的作家,学到福拜楼教育莫泊桑用了蹲在街边观察世界之法,深以为然,所以,从此养成了观察人的习惯。
她就在我右手两个座位外坐着,手里只有一杯热豆浆,但自始至终从不见她喝,看两手抱着的模样,更像是取暖。
头发齐腰上五寸,粉色的连衣裙,弱不禁风的苗条,葱白而细长若杨柳的胳膊,在粉色连衣裙外裸露,我特别理解鲁迅先生所谓“一见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胳膊,立刻…立刻…立刻…”
只不过,连衣裙很长,她又如此高冷到近乎不近人情。
因为早起的习惯,我通常在店员还没把饼烤好就已经到了,公司九点上班,我足有两个钟头半的时间无聊,所以对妙粉娘的客户做过一次很有趣的调查,这里通常会坐四十二位常客,每个人都有各自的习惯,所以我能清楚地记得他们每个人爱坐的位置。有一位黄衣服的少妇最有趣,假如她见有人坐了“她的位置”,会眉头一皱转身就走,而且两天后才来,下次一定会来得特早,好把自己的东西给抢过来。
她是个新客,我极力搜寻,脑海中,西南角这个位置从来极少坐人。然而看她的模样,应该也是位常客。
“或许是暑期外出旅游刚归。”我对自己说。
从那一天起,就每天早晨都见到她,而且,无论我来多早,进门的时候,她就已经在那儿坐定。我的在她到来之前抢她座位的企图每每落空。
妙粉娘对面是一所高中,市区最有名的一所。为抢时间保证更高的升学率,高三的孩子通常早开学一个月。他们的开学令我猝不及防,早上悠哉悠哉地到店里,发现座无虚席,清一色的校服。
成人们知学子的苦,大多会带走。
“打包吗?”店员问我,
“不用。”我看了手里依然握着热豆浆的她一眼说,
一杯豆浆一个饼。
我拿着饭向她走去。
“你好,这里有人吗。”我问她,
“这儿,”她对我一笑,“这儿没人。”
“谢谢。”我于是坐下,
“你叫什么名字?”她突然问我,
“我?”我抬头看了看她,有些不可思议,我告诉了她我的名字,
“你呢?”我问,
“粉娘。”她笑了笑说,“你知道我等了多久?”
“等什么?”
“啊——”
她还没来得及回答,我听见店里喧闹起来。
我清晰地看到,一个跟我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也是拿着一杯豆浆一个饼,直挺挺地倒在地上。
“死了吧?”
“没气了!”
“这是第二个了吧?”
“对!上次是一个穿粉色连衣裙的姑娘,也是这样,突然就死了。”
“是啊!多年轻的小伙儿!”
“这是…”我转过头要问一问粉娘,对面哪里还有人在。
我,死了。
我亲眼见到我的亲人怎样伤心地哭泣,父母亲一下子苍老起来,妻更瘦了。
雨夜里,趁着白无常在阴暗里寻找黑无常的时候,我溜了出来。
偷了一杯豆浆,像我们这样的东西,出了地府来到人间,就如进了冰窖,寒得很。我需要一杯热豆浆来暖身子。
南方属火,西方为阳尽阴始之位,所以,我要坐在西南角。
东方,阳气最盛,而北面极阴之地。东北角的人是徘徊阴阳两界的人。
所以,我要等一个人,一个坐在东北角的人,只要我得到他的名字,他就能替我去死,而我就能重新投胎人世。
“叔叔,你能陪我玩吗?”是一个小姑娘,她因为吃少了饭而被母亲训斥,所以她跑过来,不跟妈妈玩了。
“你几岁了?”我问,
“五岁,”她伸出一个小手掌,“你呢?”
“我?”我二十八岁死去,在此地徘徊三十载有余,“快六十了吧!”
“哈哈哈哈!”她笑得灿烂极了,“你骗人!我爷爷还不到六十!”
“阿红,”她妈妈喊她了,“快回来!”
阿红,阿红!
我得到了她的名字!
三十多年来,我一直在等着这一刻!
我可以回到人世,像她一样,再经历一次童年!
可是,为什么我的心在痛…
一盏茶的时间,很短。只需要一盏茶的时间,我就能重新转世为人,而她,一个五岁的小女孩儿…
“叔叔,再见!”她跳着回到了妈妈的怀抱。
桌子在晃动,我知道,下一刻,小女孩儿就会因为磕在一张忽然坏了腿的桌子而夭折…
“啊——”
真痛!
阳光穿透身体,每一寸肌肤都被刺破,然后是消融。雪人的消融是一层又一层,而我是一瞬间地被扎透。
“你一个人瞎跑什么!”母亲在呵斥她,
“没有,我在跟一个叔叔玩!噫?叔叔呢!”
“哪有什么叔叔!快走了!”
小女孩儿还在寻找我。
我们这样的东西,不能见光,所以,在桌子倒塌之前,我冲了出去。
初秋的天气,早晨还是盛夏的旭日,我很快就会消融。
有时,就是这么残忍,想要拯救一个人,就得牺牲你自己,所以,英雄,不是这么好当的。
如果我愿意去等待,一万年之后,还能重新为人。一万年太久,想起粉娘,我选择了冒险,但,运气太差。出逃者,一旦被阳光消融,将永世为鬼。
“你可知罪!”
“知罪!”
“来呀!压下去,打入死牢!”
夜晚,灯下,人家。
“妈妈,”我偎在母亲怀抱中,“怕!”
“好,那妈妈把电视关掉,我们出去走走。”
“嗯!”我点点头。
不知道为什么,我从小就特别害怕古装电视剧里审问死囚的镜头。
爸爸开玩笑说我上辈子肯定被审怕了。
爸爸说这话的时候我脑海中忽然出现了这样一个场景:
一位衣着粉色连衣裙的女孩儿,被绑缚在一根被烧得通红的铁棍之上,她的半个身子被浸在油锅之中。
身边有一个旗帜,上写道:
私逃
害忠良
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