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仲夏了。”
“又怎样呢?”
“戴着黑帽子,未免太闷热!”
“是吗?”
“你不妨把它摘下来,这样你就会发现,偶尔的山风跑进青丝的愉悦。”
这是一家酒馆,店家是北方人,附庸风雅之徒,偶读欧阳修“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拍案叫绝,三年而择此泉边山前开一酒馆,名曰——山水间。
“我不喜欢热风,也太懒。”
“小二,”说话的大汉大声喝道,“取一盆水来。”
“客官,您要的水。”小二打来一盆清水。
“姑娘,看好了。”
大汉把双手放进清水,轻哼一声,暗自运气。不一会儿,一阵清凉袭来,盆里的水已然成了冰。
“现在,”大汉把冰放在她面前说,“没有热风了。”
“你是韩江雪?”女子看了他一眼。
“你认得我?”韩江雪笑嘻嘻说道,“那你一定知道——我这人最是勤快,让我来帮你摘掉帽子。”
“你最好别!”女子微笑着对他说,“听说你的掌上功夫不错,三十年功力,要好好珍惜。”
“倘若我执意呢?”
“那你可以一试。”
仲夏的太阳太烈,刚刚被韩江雪冻成冰的水已经融化,水面上起了一层白色的水泡。
“韩江雪,”店主对他说,“化水为冰的把戏,只怕你这辈子是再变不出来了!”
“自然变不出来,”韩江雪满脸汗水,“任谁,没了双掌也变不出来,多谢姑娘手下留情!”
韩江雪走了,没走完全,他留下了自己的双掌。
“姑娘好手段!”店主对女子说,“仅凭单指,就硬生生切下韩江雪的双掌。”
“你也是他请来的?”
“王兄弟送过我一幅字。”
“动手吧。”
“我想请姑娘喝一口酒。”
“我不喝酒。”
“我想试一试。”
店主斟满一杯酒,平平推出去。
北方人一生之中都未尝有机会经验飓风,如果你此刻恰巧在店主对面——那就是飓风。
女子,和她面前的一切,纹丝不动。她甚至还能优雅地夹起一粒花生米,轻轻咀嚼。
“姑娘好手段!”
店主走了。
今晚月色不甚佳。
“你可还有朋友?”
“有,”书生对戴着黑帽子的女子说,“只剩下读书人。”
“死心了?”
“死心了!”
书生无意间看过女子的脸,女子就决意要嫁他。
“多谢姑娘美意,小可已有婚配。”
“这好办!”
女子杀掉了书生的未婚妻。
“现在,”女子对书生说,“你可以娶我了!”
“你,好狠毒!”
“我在师傅面前起过誓——第一个见了我容颜的人,将会是我的丈夫。”
“我不愿意!”
“我不管!”
韩江雪与山水间店主,都是书生的朋友。
绿林豪杰从来不乏附庸风雅者,书生写得一手好书法、作得千古好文章。
韩江雪与书生相遇,与其对饮六十碗,书生乃书《酒赋》于雪地,大雪只一盏茶间就覆盖此赋,韩江雪闭关三日,创“江雪十三式”。
店主雅好六一书法,书生凡北宋名家书法,无所不精,以六一、东坡、黄鲁直最精。
店主偶游西湖,得书生《采桑子?群芳过后西湖好》一书,引为知己。
“帮我杀一个人!”
“谁?在何处?”
“一个想做我媳妇的人,”书生说,“就在我家!”
知己之间,不必有太多解释。
“很厉害的角色?”
“未尝一败!”
“韩先生,我们去会一会?”
“会一会!”
“兄弟这里谢过了!”
“兄弟快起!”
“哪里话!快请起!”
书生从此再不言语。
书生活了七十二岁,女子陪他到七十二岁。书生死时,女子已经成了老太婆,依然戴着黑色的帽子。
火化的时候,老太婆扑到了书生的身侧,人们头一次看到她的脸——含着泪在微笑,眼神里充满了柔情。
书生死前立下遗嘱——与妻合葬。
但是,人们分不清哪是书生、哪是那女子的骨灰。
既然事与愿违,索性三人合葬,立碑——
王先生与二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