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朝歌在一片混沌中睁眼，环顾四周，竟发现自己在云端之上浮沉。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脏污的衣物早已换下，如今身着纤尘不染的月白长袍，周身还笼着一层淡淡的光——有多久，没感受过这样平稳而充沛的灵流了呢？
正疑惑着，他远远瞧见两名童女款款而来。他双手撑地，努力起身，身上似乎还能感受到残留着的不久前留下的痛楚。
“寒渊仙尊，恭喜您成功渡劫，飞升为仙，陛下吩咐我们带您去寝殿稍作休整，稍后带您前往大殿，为您恢复先前所有记忆。”
楚朝歌虽对此感到震惊，脸上依旧是一副淡淡的样子，无论什么时候，他都是这样，即便是在人间，痛失爱徒，也是这样，不咸不淡，无怪那人会觉得自己心里没他这个徒弟。此劫于他而言，太过残忍，残忍到飞升后每每想起，都能让本应抛却繁杂世事的他心情沉重。
后来，许是没有抛却执念，暗修禁术，楚朝歌堕魔。由仙入魔，多是因为暗修禁术，被天帝逐出上天庭，而封印灵力的锁仙印不够强悍，被汹涌的灵力震碎，重归本体，重获灵力的仙人继续修习禁术，禁术多有蛊惑人心之能，便以执念为惑，诱仙人堕魔，是为魔仙。
然而修习禁术并非易事，一旦修习之人灵力减弱，禁术便会反噬。
堕魔后，楚朝歌继续修习禁术，一边前往魔界，寻找他的“故人”。
“云迟，师尊来寻你了。”
一路上，他见魔便杀，灵力逐渐减弱，禁术开始反噬，咒文渐渐覆盖了他的身体，他来到魔尊大殿前，听到大殿上坐着的人及大殿下侍从们充满嘲讽的嗤笑声，他听见大殿上深受魔尊宠爱的女子这样说：“尊上，你看，他的好师尊，果真寻来了。”语气是妩媚的，柔和的，却像是淬了毒的箭，生生插入心脏，楚朝歌听到座上之人的一声冷笑，稳了稳心神。
“楚朝歌，你的好徒弟，薛云迟，可真是帮了我大忙啊，不仅帮我灭了反对我称帝的人，如今还像一条狗一样懂事，臣服于我，我让他杀谁，他可从来不会犹豫——虽然他一开始想尽办法自杀，我尽力阻止，没成想如今身死后更懂事了，可真叫我舍不得还与你。”
此人便是魔界尊主，扈戎。
大殿外的人低着头，神情瞧不清晰，只见他缓缓步入殿中，周遭冷气森森，踱至殿中，他终于开口，只是语气是隐忍的，隐忍之下，是巨大的痛楚，痛到双肩颤抖，痛到心脏撕裂……
“鹤归山楚朝歌，请教阁下高招。”
“云迟，出来罢，好好会会你的好师尊。”魔尊如是道，刻意加重了师尊二字，殿中的人微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只是这颤抖，也被座上之人敏锐地捕捉到了，又是一声冷笑。
突然，一阵劲风裹挟着杀气从殿外袭来，楚朝歌回头，堪堪躲过，煞气砸到地上，地面裂开一道狰狞的口子。很明显，昔日的徒弟，此时早已丧失心智，成了座上魔尊最为忠诚的狗，最为锋利的武器。
来不及细细看那故人的容颜，那人便又放出杀招，初时，楚朝歌尽力闪避，之后，似是徒然想通，也放出杀招来。
两人由殿内打至殿外，周遭皆被夷为平地。
楚朝歌的咒印随着灵力的消耗，迅速蔓延，从心口，到洁白纤细的脖颈，再到苍白的面庞。他一手做出刺剑的假动作，一手迅速结印，直往那人心口打去，这招，他放出了七成灵力，他笃信，薛云迟躲不过的。
果真如他所料，薛云迟被打中了，恍惚间，楚朝歌听到他的一声闷哼。
这声闷哼，他太熟悉了，在薛云迟修行时，常给他找麻烦，某次，他与一门派大弟子起了争执，打斗过程中生生废了那人修为。那时，他是怎么做的呢？他没有阻止那门派怒火滔天的长老把自己的徒弟羁押上惩戒阁，在那儿宣读他的罪行，打了他三百戒鞭，回来后，薛云迟像是变了个人，在楚朝歌给他上药时，薛云迟努力压抑着不发出一点声音，却在心口的一处伤口上抹药时，他终究抑制不住，发出一声闷哼，与现如今被楚朝歌打中时发出的声音十分相像。
楚朝歌心头一痛，回忆往事，竟差点落下泪来。他有悔，悔似海深，悔在少年最无措的时候，选择无视了无措；悔在少年最美好的时候，选择辜负了美好。
对手似是感觉到疼痛，竟受不住，跪俯了身子。灵力流失，楚朝歌的皮肤开始腐烂，原本俊秀的脸变得苍白，长出点点黑斑，黑斑与咒印交错的地方，似是开了一枝黑色的梅花，扭曲而美好。
“是时候了。”他想。
苍白皴裂的嘴唇嗫嚅着，念出他这些年修习的禁术咒语，喉间涌起阵阵腥甜，他感到五脏六腑逐渐衰竭，似是在洇出黑红的血液。
他回忆起往事来——
“徒儿拜见师尊！”
“师尊，等我学会空间传唤术，一定要带你去梅花开得最好的地方修行……”
“师尊，今日是你的生辰，徒儿…徒儿实在没准备很好的礼物，这是徒儿给师尊做的干梅花剑穗，希望师尊喜欢……”
“师尊，下雪了，山上沾了新雪的梅花开得格外好看，我给您折来一枝，摆在这房里……”
“师尊……”
“师尊……”
直到最后，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呢？楚朝歌想。
啊，是了，最后一句话是：师尊，杀了我。
楚朝歌受不住了，受不住铺天盖地的回忆，受不住滚滚而来的悔意，他用尽所有力气下定决心，在神武剑寒冰上画下最后的咒诀，往跪着的那人心口刺去。万籁俱寂，只有微风吹过的声音，衣帛与皮肉撕裂的声音，鲜血流出的汩汩声，蓦地，跪着的人渐渐开始化作灰烬，站着的人似是终于忍受不住，跪坐下来。
你说过的，要与师父一道锄奸扶弱。
你说过的，一旦做了坏事，就让我，杀了你。
可是，师父还是来晚了，还是让你等了太久。
你说的最好看的那梅花，这一世，师尊终是不能陪你同看了。
对不住啊，云迟。
他伸手，轻抚徒弟的面颊——苍白的，甚至泛出尸青色的面颊。
他哽咽了一声，继续喃喃着念出最后的禁术咒诀。
“好啊，好一出弑徒大戏！”座上之人抚掌大笑，甚是快意。
殿外之人喃喃念咒，皮肉腐烂。
“时空回溯阵，开！”楚朝歌用尽最后的力气道。
他闭眼的一瞬间，听到大殿内慌乱一片，终于满意地笑了，闭上眼，面颊有水色划过，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