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似乎遭到威胁，颤声答了个“是”，然后转身就跑了。许久后，一阵风从甬道深处吹出，落在唐宁滚过的斜坡上。
“怎么是你呀？怎么，还想和少爷我温存温存？可惜，本少爷从不吃回头草，再见。”
这声音虽然娇气得能挤出水来，可唐宁听得很明白，这人根本就是个男人，扭扭捏捏过于娇气，听得唐宁浑身起鸡皮疙瘩，莫名想起一些传言，说宫里的太监阉得早，声音没变的，说话就很娘娘腔。
忽然一阵金石之声响起，片刻又消停下来，只听常夫人怒道：“你对我女儿做了什么？”
李尊娇气地哼了一声，道：“别提那小贱人，一想到她本少爷就来气。”
“素容新婚那晚，你到底干了什么！”常夫人的声音愈发张狂，李尊不屑一哼，刚转身要走，常夫人又动起手来，唐宁听不出两人交手过程，只觉得一阵混乱，忽闻一声尖细的惨叫，也分不清是李尊还是常夫人，紧接着就是一阵砰砰的翻滚之声，顺着斜坡滚到了唐宁身上，撞得唐宁五脏六腑都开始抽搐。
一人在高处冷笑：“常夫人，你还真是不长记性呀！昨夜本少爷将你翻来覆去玩了个爽时，可是一没下毒，二没点你穴位呢！”
常夫人一脚踩在唐宁胸口，却又趔趄倒下，摔出一阵阵水声，恐怕受伤不轻，已站立不稳了。
李尊似乎很陶醉昨夜的风流，继续道：“本来按照我的性子，轻易是不会让你们这种老太婆脏了我身子的，只不过嘛，我昨晚突发奇想，想想呐！沈素容这小丫头片子，看到老母竟然如此恬不知耻，和自己的情郎滚成一团，她会露出怎样的表情呀？”
常夫人扶墙而起，狂喘道：“我杀了你这禽兽！”然而刚往前跑了一步，常夫人就仰面扑倒，伏地不起。
李尊哈哈尖笑：“这算什么？只是让她看看？本少爷会闲得这么无聊吗？让你们母女俩一起服侍本少爷不是更有意思吗？哈哈哈哈哈！”
常夫人恨得气喘如牛，嘴里不断嘶哑喊着“畜生”二字，却无力起身反抗。
“本来都已经想好了的，没想到你这臭婆娘着实厉害，竟然缠得本少爷也欲罢不能，误了和那小娘皮约定的时候，不过嘛，本少爷却见到了更有意思的东西！哈哈哈哈！你猜是什么？”
“不准说！”唐宁也不知从哪里挤出来一丝力气，竟然大声喊了出来，只是喊完之后就浑身虚脱，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
李尊嘿嘿嘿狞笑不止，狞笑不够又仰天狂笑，直至笑得声嘶力竭，才调息片刻，忽而大声号叫道：“不准说？谁？是谁不准说的？本少爷偏要说，本少爷要说给天下人一起听，本少爷……哈哈哈哈哈！本少爷看到……那个老不死！臭瘸子！死胖子！他，竟然把自己的亲生女儿！拖到了柴房里！捂住她的嘴！抓住她的脑袋！往墙上撞！撞了足……足……二十三下，把那正打算和本少爷私奔的小娘皮撞得口吐白沫！然后！扒了那红灿灿的新衣！然后！扒……”
说到此处，后文不听也知。
常夫人对丈夫一片真心，对女儿无比爱怜，谁料想竟落得如此田地，自己遭这淫贼奸污，女儿更是惨遭丈夫毒手，一时间丹田轰然，真气暴走，常夫人似是突破了凡人的桎梏，发狂地朝那李尊冲了上去。
“呃啊啊啊啊啊！”
唐宁伤势极重，动弹不得，只听一阵凄厉嚎叫之声冲出去，随后戛然而止，接着便是李尊那恶心腔调发出的狂笑。
唐宁顿时怒极，恨极，他曾憎恨灵虚剑派滥杀无辜，憎恨黄断秋杀死自己最敬爱的师兄，逼迫师父交出祖传宝刀，但他更恨自己，恨自己胆怯，不敢帮助师兄，恨自己无能害二师兄险些丧命，如今又眼睁睁看着这恶人李尊欺凌践踏一个母亲的一切，自己却只能趴在臭水沟里看热闹。
他痛哭，痛恨，忽然莫名想到师父留给自己的那本小册子，写着什么《龙脉十八》，薄薄三十页，写的只是一些龙族成员的简要事迹，他想不通师父为什么要给自己这么一本小册子，也不知这小册子为什么不能被外人知道，他只知道，传说中的龙族无一不是顶尖的修真奇才，他们之中走出来的每一个都足以震烁东西方世界，如果自己也是龙族该多好，不是这么一身奇烂无比的修为，而是纵横六合、遨游八荒、无可匹敌的绝世高手！想救谁就救谁，想杀谁就杀谁！
可幻想终归是幻想，他冰冷的身体愈发冰冷，急促的呼吸愈发急促，此时此刻，只有死亡与自己最亲近。当常夫人的身体再次从斜坡滚下，自己依旧无力将其接住。
常夫人气息犹在，只是她的气息已化作了绵绵的哭泣。唐宁鼓起真气，颤微道：“杀你女儿的，不是沈老爷，是这个世界！我路过的地方，都流传着你的艳俗故事，说你下流，说你淫荡，可我知道，你一定很喜欢沈老爷，他那么老，又是个瘸子，人们都说他有钱，可区区一条吟春街，在任何宗门都算不了什么，快意门里那么多喜欢你的人，比沈老爷有钱的比比皆是，可你还是在沈府待了那么多年。可惜，流言蜚语太可怕了，人们乐此不疲的捏造是非，在茶余饭后讲得眉飞色舞，认为一个又老又丑又瘸的凡人配不上一个又漂亮又年轻又厉害的修士，就好像是矮个子的男人和高个子的女人成了亲，就好像是……猫和狗配了对。其实沈老爷很顽强，他一直顶着流言，尽管他总是跑去春吟楼里借酒消愁，可他却从未与姑娘同床共枕，直到……直到他亲眼看见李尊对你……做的事，才彻底放弃了理性，我想……他在杀沈小姐时，已经将谣言当真……认为她并非亲生女儿。”
被唐宁这么一说，常夫人似乎又也想起了一些回忆，发出凄惨的笑声，微弱道：“我与老沈成亲时，他还只是梁家的穷管家，而我爹却是刘家的宾客，当时刘梁两家势同水火，彼此都看不顺眼，我却和梁家的小姐情同姐妹，经常约会同游，帮忙牵线搭桥的，就是那个木讷又忠厚的老沈。呵！老沈这人……其实也就看着木讷老实，背地里十分鸡贼，那时我约小雨出来玩，怕被人发现就一直穿着男装，老沈引着小雨从假山里溜出来，他不在后头望风，却跑在小雨前头，一见到我就递来一张小纸条，悄悄告诉我说那是小雨写的，被他给偷偷拿了出来。那些小纸条，写的都是少女怀春、寂寞无处抒怀的小诗，说水平吧，也算上高，甚至有些句子为了押韵写得十分变扭。我起初不相信小雨会写这种东西，毕竟我们都是女儿身，但老沈却说，你每次都穿着男装来见，长得清秀俊美，风流倜傥，小姐虽然知道你是女人，也会忍不住动心呀！我居然信以为真，以后约会总是特意打扮得更帅气一些，甚至连身上的香包都用男人的那种，有一次听到小雨说她很向往江湖人提剑策马，浪迹天涯的逍遥生活，于是我就求着老爹教我修真，还练得特别起劲，哎——其实那时候我对小雨并没有那样的感情，只是觉得好玩而已，虽然我们经常做些很羞很暧昧的事儿，也都只是当作玩笑罢了。有时候我也一个人偷偷想过，假如我和小雨真的变成了情人，今后该怎么办呢？听说朝中曾兴盛过龙阳之好，可那终究是男人的乐子，两个女人厮混……似乎历史上从未有过，我一想到这里就忍不住打冷颤，骂自己龌龊，可那时我真的以为小雨对我别有情愫，每见一次面，我心里就动摇一点，到后来我甚至想要和她摆明感情，可是天不遂人愿，二十年前，有次在青眼湖划船，小雨告诉我，她就要和朝中某位高官的少爷成亲了，我以为小雨是喜欢我的，我以为她是被逼的，就急忙问她如何考虑，可小雨居然笑了，她笑得那么开心，我从来没见过她如此开心过，仿佛曾经笼罩在她心头的家族阴影已全部散去。她笑着说自己很喜欢那个人，她当着我的面夸他文采斐然，夸他武功高强，我当时惊呆了，痛苦极了，猛地一头栽进湖里，本想淹死算了，可那狡猾的老沈居然早有准备，趁我淹得半死不活时捞了起来。当我醒来后，见到小雨也浑身湿淋淋的，知道她也跳入了湖中，我居然自以为是的认为她想和我殉情，却没想到半个月后婚事照常举办。我的脑子一片空白，胸口冲出来一团火，等回过神来时，我已提着单刀在路上劫婚轿了，但梁府早就料到婚事期间会生事端，竟然准备了三路婚轿按照不同时辰，从不同的道路出发，而我所知的那一路正是老沈领头。我一见到婚轿，立即就冲了出去，踢翻了护卫，撩开帘子，却看到里面坐着一个道行高深的修士，那修士随手一刀就险些割了我的喉咙，逼得我急速退开。刚一落地，我就知道中计之后的自己已经再无可能劫走小雨，不甘之下居然和他们打了起来。哎……我那点三脚猫功夫逗逗小雨开心还可，真要打架根本就是送死，那伙人根本没花什么工夫就把我打得鼻青脸肿、晕头转向，有个梁家武将掐住我的脖子，质问我姓甚名谁，幕后指使者是谁，我吐了他一脸，呵呵呵——那是我这辈子唯一一次往别人脸上吐口水，现在想想，感觉好恶心——那武将非常生气，举起刀就要砍我的脑袋，突然老沈冲了过来，认出是我，就急忙向那武将磕头求饶，把事情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原来那些小纸条，全都是他写的，小雨根本就没有对我动过一点多余的心思，从始至终都是把我当朋友的，我心如死灰，躺在那里任由他们宰割，可那伙人却听信了老沈的鬼话，呵……真不知老沈那么木讷的一个穷管家，是怎么说动他们的，居然把我给放了。尽管如此，我已没脸再见小雨，就连夜跑回了快意门，天天在那里挥刀练功，不管山下的岁月。可老沈却经常上山给我送书信，他仍然说这些都是小雨送来的，我没心情看，可心里又痒得很，于是一边看一边揪自己的脸，骂自己不要脸。这些书信和之前一样，还是讲少女怀春，还是讲寂寞无处述说。经历了这些事，我也渐渐看出其中名堂，原来那个少女不是小雨，而是我，那个又粗又丑的老沈居然一直在心里揣摩我的心思，虽然诗词都是三流货，可我的心思却被他猜得一丝不差，我望着窗外的月亮，会想起小雨的音容笑貌，我看到风吹杨柳，脑海中会浮现出小雨随风招展的秀发，如此种种全部被他猜中，于是我把刀架在他脖子上，问他为什么会知道我的想法，他虽然吓得两腿发抖，说起话来却胆大包天，直愣愣盯着我的眼睛说这些诗词里的感情全是他自己的。我万万没有料到，他这粗陋外表下居然有一颗如此细腻敏感的心，更没想到原来我和他竟如此相像。从此我与他便敞开了心，经常笑他痴，笑他不敢向喜欢的女人表白，他也笑我痴，笑我至今还是单相思，可我们都知道，彼此喜欢的是谁。后来笑着笑，就莫名其妙成了亲。那时小雨的丈夫在钟洲被公务缠身，她便独自南下到道州来看我婚礼，结果一见面就冲我劈头盖脸痛骂了一顿，骂我无情无义，骂我狼心狗肺，她怨我没去看她成亲，怨我之后再也没找过她。我也没跟她客气，借着酒劲很粗暴地把她拉上了我的床，然后把这些年在心里积累的、发酵的感情全都吐了个明明白白，也从此，我的心里终于只有老沈一个人了。”
常夫人说到这里，便再无声息了，唐宁听她的声音愈发温柔，猜想她最后一定在微笑。
可李尊不然，他憎恨这些，可明明憎恨，他还是耐着性子听完了，他想哭，想笑，最后却发出了凄厉的咆哮，一刀一刀将常夫人碎尸万段。
唐宁见他发狂的模样，一阵阵胆寒，恰好甬道外传来一阵熟悉的声音，令他微微心安。
“是这里了，谁在下水道里鬼叫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