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笑罢,突然和蔼了起来:“说吧,你来京城我府上所为何事?你师父傲宇,近来可好?”
张居正突然问起师父靖远子是否安好,楚香云不禁潸然泪下:“师父四年前被奸人所害,师公难道未曾听闻吗?”
“嗯?”突然闻听靖远子遇害,张居正还是半躺着,连动作也未变分毫,难分悲喜的脸上看不出丝毫的情绪波动。
“我久居庙堂,多年不曾过问江湖。自阿钰和卫国死后,我一心于朝堂,失去了和傲宇及阿怀的联系,但我嘱托过戚继光,要他代为照看,他这当的好差!”张居正说到最后陡然提升了音量,如一只暗怒的猛虎,虽然面上看不出来,但听到这话的人都该知道,他张居此时的心情,并不算太好。
张居正继续道:“傲宇为何人所害,你来我府上究竟所为何事?”说话间语气已恢复平常,听不出丝毫情绪。
“回师公的话,香云无能,时至今日并不知道凶手是何人,只知道他一身黑袍,面带青铜纹黑面具,使的一把绿铜纹黑剑。
这些年从南到北我一直在追寻这黑衣人及他们组织的线索,前些日子和我一起探查的徐前辈才查到,这些黑衣人似乎与师公有所瓜葛,徐前辈说当年何心隐一事就是黑衣人组织在推波助澜。
香云当时不知师公身份,想着黑衣人目标既然是师公,我们就北上京城,昨日才到,本想看护师公安全,却不想大意之下,被张管事发觉,仓皇之中起了冲突。”
“哦?”张居正听着突然就陷入了深深的沉思当中。
何心隐?难怪他当年如此嚣张,似是有恃无恐,敢在我先父的丧事上羞辱于我,后来金学曾暗中替我出手除掉何心隐,却奈何引起学林轩然大波,天下书院学生纷纷暴起,险些发生大祸,我就说何心隐这个欺世盗名的假心学,为何有如此的影响力,若背后有歹人推波助澜,这就说的通了。
可我久不过问江湖之事,这青铜黑面的神秘人是谁?难道背后有朝堂之上的人?现今朝堂之上有何人有此手段,何人有此雄心?胆敢太岁头上动土?
楚香云见张居正思索不语,不敢出言打断,只得默默的等着。
想了片刻也没有头绪,想着自己圣宠正沃,乃是当今皇帝的老师,朝廷的元辅,用如日中天四个字来形容自己,都完全不为过,有什么样的人,胆子如此之大?敢捋虎须,杀了自己的弟子?
“你所说之人,我一时也没有头绪,你且呆在我这里,我派人好生探查,你乃我心学一派正传,虽然心学之言我并不十分喜欢,但恩师传了衣钵给我,我也当将此延续下去。
你就在京城陪我,也亏得你有心,来我府上护我安危,甚好,甚好。”张居正说着,看着楚香云满眼的欢喜,又似乎从那个朝堂上不可一世的首辅,变成了长辈爷爷,眼神中语气中无不充满着慈爱。
“香云斗胆,敢问师公是如何找到我的?”张严君找到自己时,楚香云虽然看上去与平常别无二致,但心中惊疑却也不小,昨夜自己回来时已十分小心谨慎,确定并无尾随,才回到客店中的。
一夜之中还小心提防,没想到一早,张严君就带着大批锦衣卫找上门来,若不是张严君开门见山表明来意,少不得要起一番冲突。
楚香云着实想知道自己哪里出了岔子,泄露了行踪。
“这个并不难,京中之人谁人不知我张居正,就算老夫抱恙,我张府也不是等闲之人能擅闯的,由此可见来人定不是久居京中之人,我素不喜锦衣卫,但他们探查这方面确实有过人之处。
于是我命严君找到锦衣卫都指挥使刘守有,命他严查今日进京之人。说来也巧,今日进京在册的,只有一行人里有双十年纪的年轻人,锦衣卫稍一暗访,就找到了你们落脚的客店。
我便命严君去请,要他言语间切不可轻慢。”
楚香云一听,原来不是自己疏忽暴露了行踪,问题出在了入城的登册,以后若有类似之事,定要小心注意。
“师公,香云听闻师公所言心学,可是阳明心学?”
“不错,我派正是阳明心学正传,我派祖师正是王阳明,无痕功相传就是王阳明所创,蕴含着他在贵阳龙场所悟到的道。
我十二岁参加童试,荆州知府李士翱怜惜我聪慧,替我改名居正,让我做了补府学生。李士翱还为我寻了一老师,正是吾师徐阶,嘉靖四十一年时的首辅,徐子升。
世人都以为我二十三岁成为庶吉士时才见到恩师,殊不知我一身武艺学问都是恩师所授。”
楚香云自小于海外长大,对于朝堂之事不甚了解,故不该随意接话,只得静静听着。
张居正见楚香云并不言语,自顾自的说道:“你是不是好奇,像吾师徐阶和我这样的人怎么会身怀绝学,有如此武艺傍身,却都只是文臣?
无痕功确乃当世奇功,只要潜心修习,武艺本领不说独步武林,但想要翘楚一方也并非难事。
有如此武艺,为何我会甘心留在庙堂?”张居正停下话语,看向榻前楚香云。
“香云不知。”
“因为武艺不过是祖师本领中的十人敌,百人敌。我张居正要学的就是这万人敌!武艺再高超,一人之力,如何抵挡千军万马?乖徒孙,你觉得呢?”张居正话语虽是询问,语气却不容反驳。
楚香云想了想,答道:“若能万军之中取敌将首级,也能挡千军万马。”
“不错,且不说想要做成,难度甚大。就算做成了,也不过是莽夫之勇罢了。我心学一派,人人心高气傲,自然要成为人中龙凤,世人间的翘楚。
恩师徐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我张居正更胜一步,就连天子也不过是我的门生。
日月并明,万国仰大明天子
丘山为岳,四方颂太岳相公。”
说着,双眼如锐利剑芒,直直的盯着楚香云,问道:“如果是你,你会选这万人敌否?”
“回师公的话,师父当年教我时并未言明我派乃阳明心学,香云自知所学并未精纯,但先师曾言:格物致知,知行合一,无非是去私欲,存天理,追求本心的不断提升,方才是正道。”
张居正听闻楚香云回话,哼了一声:“又是楚钰那无欲无求的歪理,去尽了私欲,人还是人否?人成道,道何存?
这天道本该是无意识,无意志的,无意无思方是天道,但人却是有的,故人永远也无法成道。
既无法成道,当然是心随本身,在满足自己欲望的前提下,去代行天道,去引领那些弱者变强。国家富余,我关心爱护的国民安居乐业。
人不该成为道,而应该成为人。我给阿钰号逍遥子,是希望天下逍遥,而非逍遥天下。
阿钰认为灭了私欲,人便是自由的,无所拘束的,这歪理一并都传给傲宇了,又传给了你。
香云你记住,逍遥是使人人逍遥,安享生活,不是仅仅只是自己逍遥快活。
天下人,不是每个人都能有能力去研习天理,很多人连活下去都是问题。苍生既然在世,天道应该就是让他们活下去,那么有能力者,就应该以己之力助天道,求苍生安乐。
知善恶,明心志,这才是我张居正的心学。阳明心学缺了法家的雷霆手段,墨家的兼世包容。影响的也不过是自身的心境,故我不愿承认我是心学之人,我太岳相公的心学所求,远高于阳明心学所求。”
张居正说着,自榻上坐起,继续道:“而何心隐之流更是下乘,他们心中的心学,乃是向内自求本心,嚷嚷着心即世界万物,无心无他。连带着君臣纲常,人伦常理也可不论。口中叫嚣着‘万物皆虚,万事皆允。’
我都不屑去了解他们所言为何?非我本脉,还自诩本源主流,笑话!”
话语间无不透露着极为强大的自信和对欺名盗世者的睥睨。
指点江山间,能懂我张居正的并无一人哉!
“我自幼读书之志就是愿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如此数十载,并未有一丝变更,香云徒孙,你可明白?”
“师公所言,香云大概能懂一些,人总是会变的,人也是复杂的。寻求超脱物外是一种方法,但何尝不是一种逃避?
知理想,有良知,不畏这世间万恶,不惧这尘世万苦。
香云见过满口仁义道德,表面功夫滴水不漏,背后行的却是是男盗女娼,杀人放火的勾当的仁义豪侠。
香云不知道天下有多少这样假仁假义的人,但自我出海以来遇到过和见到过不少。有些人是被生活所苦,有些人是被欲望所累,香云不知自己在他们那样的处境下会做和选择。
但人世间若都是这样随波逐流,尔虞我诈的人。该是何等阴暗乱世的局面?师公所行,我听戚英说过一些,香云不敢随意谬评,但师公所求的理想和良知,这么多年看来,确无变化,就师公所求的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我认为至少对天下百姓来说,大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