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吴生于一个战乱的时代,群雄割据,外敌入侵,帝王却又过于年幼,太后听政却尽干些糊涂事,国家人人自危,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
在这样一个时代里,有志气的人都会认为自己是特殊的,是天之骄子,定然能保家卫国,执掌一方,干出一番大事业。
那样的人们确实很特殊,他们有志气有才华有能力,还有着雄厚的野心或者热忱的爱国情怀,他们支撑着这个国家最后的脊梁。但他们和周围的人在生理上其实没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
而周吴不一样,虽然才六岁,但他很清楚自己和周围的人们是不同的,整个周家村,不,甚至整个石头乡都没有和他一样的人。
他能看到别人身上的运气。
当然,这也是他观察了很久才得出来的结论。
只要他把注意力集中在一个人身上,那个人在他的眼里,身上会浮现出不同颜色不同厚薄的烟雾,烟雾萦绕在人身上不断变化,有时飘散变薄,有时聚集变厚。
如果一个人身上雾气要是变薄,那么这个人就会遭遇一些倒霉的事,比如麻将输钱,被老婆骂,受些磕碰伤之类的。变厚的话就正好相反,会变得走运。而他们的运气变化程度和身上雾气的变化程度似乎也是有关系的。
但是雾气的颜色却都不会改变,而且也都是很浅淡的颜色,周吴猜测可能是和那个人的性格有关。
可惜,只要周吴放松了注意力,他就会立刻晕倒,一点缓冲都没有,而且昏迷的时间好像也和看到雾气的时间有关系,不然他大可以靠着这能力在村子里的牌桌上大杀四方。
虽然要是让周吴的妈妈知道他敢参合大人赌钱,那他多半两三天是不用吃上饭了。
另外,每个人“正常的雾气浓度”似乎也不一样,同样浓度的运气,放在一个人身上可能会走运,另一个人却可能倒霉。
在这一点上,隔壁家刚出生的小妹妹周颜尤其离谱,她“正常的运气”简直低的吓人,要是她被人抱在怀里,她的雾气很容易就会被那人身上的雾气遮得几乎看不到。
周吴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至少这不妨碍他喜爱这个一看到他就笑的可爱小妹妹。
周颜明明才出生三四个月,但却已经十分乖巧,很少哭闹,再加上见人就笑,讨了周家村几乎所有人的喜爱。就算是平时最阴阳怪气的富贵婶,见了小周颜也笑得合不拢嘴,据说还替他家那三岁的儿子说了无数次亲。
村子里所有人都说,周颜生的有福相,以后一定会嫁到大户人家里去。不像周吴,长得干了吧唧的,虽然有几分力气,但多半还是吃苦的命。
这些话把周吴的父母气的半死,越发卖力地耕田织布,希望能在周吴七岁那年攒出能让周吴去上私塾的钱。
他们听镇里的先生说了,只有读书才能有出息。
但周吴并不在意那些,他知道自己很特殊,世界上像他一样能看到运气的人少之又少,甚至可能一个都没有。
他觉得自己以后肯定会是一个大人物,没准能像那个路过周家村的说书先生所说的故事里那样,砍掉一条大蟒蛇的脑袋,然后当上皇帝。
到时候一定要让周家村里的人们都住上富贵婶家那样的漂亮房子。不是土坯房也不是茅草房,而是拿漂亮的红砖头垒起来的那种。
年幼的周吴很早就下定了决心。
可惜这一切都被一个外来人撕碎了。
就在他刚满七岁的那天黄昏,他兴高采烈地赶着牛回家,想象着父母承诺给他买的纸笔会有怎样的触感,想象着自己在镇上私塾里读书的样子。
他越想越兴奋,回家的脚步也越发轻快,只恨老黄牛走得太慢,恨不得自己天生神力扛着它飞奔回去。
他走到了回村路的尽头,却没看到熟悉的村子。
只看到了一堆废墟。
还有一个披头散发的外来人。
外来人衣衫褴褛,显露出精壮的线条,但他似乎并没有理智,他站在一堆瓦砾上疯狂地挖掘着,时不时还会发出类似野兽的嚎叫,口水顺着下巴滴落,又因为他剧烈的动作糊的满脸都是。
周吴回来的时候,他正好挖出了半截血肉模糊的手臂,他发出嘎嘎的声音,一把塞到嘴里,粗暴地咬着,发出令人恐惧的咀嚼声。
周吴看到那半截手的手指上戴着一只锈迹斑斑的铁顶针。
那是周吴他娘的顶针,明明已经锈迹斑斑,用起来也不再合适,娘却始终舍不得换,爹劝过好多次,但她却总是舍不得,总说还能用,省下来的钱可以给周吴再多买半两墨,没有必要浪费。但是她自己却总是在缝布的时候时不时痛苦地含住自己的手指,还总是悄悄的,不让周吴和爹看到。
那怪物在吃的是娘的手。
一种莫名的情绪瞬间充满了周吴尚且年幼的身躯,那股又像是愤怒又像是恐惧的情绪驱使着他,逼迫着他。
他就地找到了一棵拳头粗细的树枝,艰难地举起,冲向了那个外来人,那个在吃娘的手的怪物。
周吴集中了自己所有的注意力,比以往都更加认真地看向外乡人,却意外看到了一副足以让他铭记一生的景象。
那是周吴从来没有见过的,像墨一样的漆黑雾气,浓郁到几乎掩盖住这外乡人的身体,却又奇异地聚集在一块不断蠕动,就像是一只怪兽,依附在他身上,吞噬着他的身体。
周吴咬了咬牙,虽然越发害怕,却仍然没有停下脚步。
至少……至少要把娘的顶针抢回来。
周吴用力揉了揉逐渐被泪水模糊视线的眼睛,冲到了外乡人的面前。
周吴狠狠地用树枝向外乡人的手砸去。却看到外乡人身上的黑雾裂开一道口子,像是在笑。
周吴从来没有看到过一个人身上的雾气会做出这样生动的表情。
这让他毛骨悚然,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着向主人传达自己的恐惧。
然后周吴就横飞了出去。
他甚至没能看到自己是如何被打中的。
他就像是一块用来打水漂的石子,在地面上擦动着摔了四下,这才被一棵树给拦了下来。
从未体验过的剧痛从浑身上下的每一寸血肉传来,周吴眼中的世界也在逐渐被红色沁染,越发模糊。
他看到外乡人放弃了那片瓦砾堆,一边大嚼着娘的手,一边转而走向周吴,他身上的黑雾也在翻滚中变得越发庞大。隐约间,周吴感觉自己听到了像是猫在玩耍时所发出的咕噜声响。
爹,娘,孩儿不孝,别说带你们过好日子了,甚至你的手都没有抢回来就要死了……
周吴已经看不清外乡人的身影,他没有哭闹,也没有求饶,他无力地耷拉着身躯,感觉自己满脸湿热,原来不知不觉间已经泪流满面。
他强撑着身体,挣扎着,试图站起来,但已经遍体鳞伤的身体并没有成功完成主人的意愿。
这时,他听到了一个清甜而又温柔的女人声音。
“没事了,孩子,已经没事了。”
声音里满是愤怒与悲悯。
他的头被一双手小心翼翼地扶起,那双手纤细而又温柔,注意着没碰到他的伤口。
周吴已经看不清确切的景象了,但他仍然能看到自己身前出现了三团强弱不一的雾气,两团略远,一团就在周吴面前。虽然三团雾气的规模加起来都远没有外乡人的黑雾的一半浓厚庞大,但他们却坚定地将周吴与黑雾分隔开,没让黑雾再进半步。
周吴被眼前的这团雾气惊呆了,他头一次看见一个人的雾气会有这样的颜色,那是一种很难用语言来形容清楚的颜色,那有点像温暖的微黄,又带着些充满了生机的米白,还有着一点点金属一般的,肃杀的银白,三种截然不同的感觉混杂在一起,却很微妙地相互协调。
接着,周吴看到这团雾气小心翼翼地又靠近了一点。
“没事了。”
他感受到了一个十分温暖柔软的拥抱。
像娘一样温暖柔软的拥抱。
没来由地,他忽然感到很想哭。
周吴强忍住泪水,看向稍远的两团颜色稍微深一些的雾气,努力振动自己的声带:“快……跑,他比你们……”
“比我们什么?”周吴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一个轻佻的年轻男性声音打断,似乎是那两团雾气之一的主人,“你该不会想说比我们强吧?小兄弟你又没见过我们怎么知……”
“闭嘴。”这次是一个稍显老迈但又十分严肃的声音。
周吴还要说些什么,就看到那黑雾明显瑟缩起来,观察着四周缓缓后退,竟然是想要逃跑的样子!
但稍远的那两团雾气却已经冲到了黑雾身边,围绕着黑雾旋转着,时不时触碰一下黑雾,每次都一触即分,但每一次接触,黑雾都会实实在在地被撕裂一块,消散在空气中。
很快,那黑雾就已经虚弱无比,被两人压制在地上,整个过程甚至没有超过五次呼吸。
看着这一幕,周吴终于再也坚持不住,疼痛和疲惫逼迫着他放松了精神,眼前一黑,昏迷了过去。
在他彻底陷入沉睡之前,周吴听到那轻佻的声音轻咦了一声,说:
“诶,这里居然还有一个活口诶。”
来不及去想还有谁活了下来,周吴的意识就沉入了无边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