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周日早晨六点，赵晓白准时醒来。
他走出房间，看见叶荷已经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等他，手上拿着一本英语专业八级词汇手册。
赵晓白有一个从高中起就形成的习惯：晨跑。自从叶荷搬进公寓，他发现她也有一个良好的习惯：晨读。
因为公寓距离春城大学只有一百多米，赵晓白晨跑的地点于是选在春城大学的校内操场。而叶荷就是在春城大学读博，每天早晨都会去校园的一角记英语单词。两个人很快就知道对方的习惯，每天早晨都会结伴一起去春城大学。
本来，叶荷晨读的时候，一般都在校园的英语角。自从知道赵晓白在学校操场晨跑之后，她也选择在操场的一角。
叶荷静静地等赵晓白洗漱。这是她和他的默契。他洗漱完，一定会换上一身运动装，白色T恤，黑色运动短裤，白色运动鞋，身姿矫健，跃跃欲试。
赵晓白洗漱完后，果然换了一身运动装，颜色的搭配也不出叶荷所料。
看见赵晓白朝她走来，她嫣然一笑。
“准备好了？现在就走吗？”她微笑着说道。
赵晓白对着她点了点头，然后走在叶荷前头打开公寓的门。
走出公寓，迎面扑来的新鲜空气让赵晓白的头脑清醒许多。他马上想起昨晚和唐菲卿的约定。他很快就要和唐菲卿见面了。顺利的话，两个人就会确定关系。他就不用再左右摇摆了。
自顾自地朝前走了几步，他才想起来叶荷还在后面。他停下脚步，转过身，等叶荷走到自己身边。
面对赵晓白的时候，叶荷总是笑容不断，发自内心的快乐仿佛泉涌。赵晓白停下来等她，他的眼睛还是一如既往地注视她，她就很开心。她的步子都轻盈了几分。
两个人默默地下楼梯。
赵晓白有心想打破沉默，但不知道说些什么。他和她更多的时候，只有默契，没有太多的话说。她是工科博士。他是程序员。一样秉着多听少说的原则，一样严谨。都是行动派，都是说的少，做的多的人。他和她很少说一般男女常说的废话。他走着，她跟着。
很快地，他们从五楼走到一楼。
叶荷很享受两个人之间的沉默，没有打算开口。他走着，她跟着。这就很好了。
赵晓白没有开始跑步。在叶荷和他结伴之前，赵晓白会从这里开始晨跑，一直跑到学校操场，然后，一圈一圈地绕，跑足两公里。
现在，他会陪叶荷走到操场。然后，他才开始跑。
此时，赵晓白要是手牵着叶荷的手，或者叶荷挽着他的手，两个人就和一般的情侣没什么不同了。即便两个人并肩着走，协调的步调，不时对视的眼神，也说明两个人亲密的关系。这是赵晓白和叶荷三年来形成的默契。
赵晓白越来越觉得自己是在玩火。不仅在燃烧着叶荷，也在灼烧着自己。
他有心拉开和叶荷的距离，停止眼神的交流，但是害怕叶荷因此难过。毕竟，他们还是朋友。
可是，他和唐菲卿之间是有约定的。他和唐菲卿相识已经七年。他在心里不断强调他和唐菲卿的感情。
然而，叶荷就在他的身边。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活生生的女人。她也有感情。
不知不觉，赵晓白和叶荷走完一百多米，来到校门口。从校门口，远远地，他就能看见校园里一大片的海棠花开。
走进校门，在开得最盛的一株海棠面前，竖着一块石碑。石碑上面刻着春城大学海棠诗社的社歌：
那年那天，那雨那风，海棠花下，你我相逢；
清眉如黛，细眼明眸，轻盈倩立，沐雨随风；
少年新伞，踏步迎风，穿过花雨，步履从容；
相视一笑，把伞雨中，相伴相随，带起春风；
时光匆匆，时光匆匆，海棠花落，杳无芳踪。
据说这首诗是第一任海棠诗社的社长留下的。当时，面前的这一片海棠已经长成。粉红色的记忆里，一个不再年少，一个杳无芳踪，叙说着时光的匆匆流逝，现实的物是人非。石碑刻字已经成为春城大学的校园一景。
每一次经过这里，赵晓白都要驻足，看一遍这首诗。而叶荷会用好听的声音轻声诵读那个社长的绵绵情思。一个凭吊，一个享受。
“失去了，才知道遗憾。”再一次看这首诗，赵晓白还是忍不住说出自己的感受。
“没有擦肩而过，就已经很好了。”叶荷却是很羡慕诗中的女主人公，有一个痴情的才子纪念她。
看着微笑的叶荷，赵晓白不由得想到，若是自己最后真的和唐菲卿在一起，不再和叶荷见面，自己会不会和这首诗的作者一样遗憾。或许吧。说不定自己也会背着唐菲卿偷偷写一篇小说纪念叶荷。叶荷也许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她喜欢的赵晓白也是喜欢她的。
赵晓白默默地从刻字石碑走过，叶荷紧紧跟在旁边，道路两边是开得热闹的海棠花。但他无心欣赏灿烂的粉红色花海，眼睛散漫地直视前方，想到的却是自己对唐菲卿的感情。
他和唐菲卿从来都是语言文字上的交流，没有在一起散过步，没有在一起吃过饭，从网络视频传来的声音也有些失真。他接触到的唐菲卿只是一段段视频中的影像，没有温度，也不够立体。甚至，他也是在一些她的头条新闻中，方才见过她的全身像。平常视频聊天的时候，他也只是见过她的上半身。
在认识叶荷之前，有唐菲卿存在的网络是他的一处桃源。他可以轻松地和唐菲卿交谈，没有任何负担，尽管他说的话仍然算不上多。工作的，生活的，甚至一些埋藏在心里的，他都敢对唐菲卿说。而唐菲卿呢，更敢说。他甚至知道唐菲卿的生理周期。
他觉得，他和唐菲卿算是很铁的关系了。但是，那是爱情吗？
他不知道。他恐怕唐菲卿自己也不知道。因为他们太熟悉了。甚至，他觉得他对唐菲卿的熟悉，还要超过和他朝夕相处的江明。而他认识江明已经十一年了。
直到三年前，他认识了叶荷。不同于他和唐菲卿之间逐渐的相识相知，最后才产生的亲近，他和叶荷之间，从一开始就有发自内心的亲切感。和叶荷相处，他就像穿了一双极其合脚的鞋子。叶荷的一颦一笑，无不让他觉得熨帖自然。连他不想说话的时候，叶荷也不觉得尴尬。他清楚地知道，这不是因为叶荷老练世故，而是因为叶荷知道他，明白他，理解他，还有对他独有的母性的包容。
不知不觉，他和叶荷走到了学校操场的门口。他才惊觉，一路上竟然没有和叶荷说过一句话。
他觉得愧疚，默默地陪着叶荷走到她常常晨读的一角，等到叶荷坐定，才开始绕着操场跑起来。
他不知道，叶荷追着他的背影，直到很远才收回目光，打开英语词汇手册，开始晨读。
这个时候，叶荷总是特别安宁。四百米的操场仿佛宿命的轮回，她和他总会相遇。赵晓白肯定会跑上五圈。她的心里也会默默地数上五次。
赵晓白跑近，她在前面等待，仿佛不期而遇。赵晓白跑远，她在后面期待，他还会回来。她能把每天的这个时候过得像诗境。
在赵晓白看来，叶荷所在的那个位置，既是起点，也是终点。奔跑的过程，他不再摇摆。
周日的早晨，操场上没有大一、大二学生的晨跑，显得分外的空旷。但他的心里被叶荷填得满满的。每一次经过叶荷那里，他都能听到独属于她的悦耳的声音。声音直抵他的心田，似乎有阵阵回声。
五圈，两公里。跑完，他仿佛穿越了时空，时间还在起点，距离还在原地，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有自己的喘气声是真实的。
他慢慢地走向叶荷。他知道，自己走到叶荷身边的时候，叶荷一定会抬起头，对着他嫣然一笑。然后，她合上书本，站起来，走到自己的身边。他也会情不自禁地还以微笑。最后，他们俩一起慢慢地走回公寓。短短的一段路，他们仿佛要走一生。他知道，下一次，他们还会再走，永远不会腻。
可是，他和唐菲卿之间是有约定的。君子一诺，驷马难追。
所以，当叶荷一如既往地嫣然一笑时，他控制住了自己的面部表情，没有还以微笑。他在想，是不是该画上句号。比如，自己的晨跑。
叶荷愣了一下，随即迎了上来。
“渴了吧，给。”叶荷递上一瓶矿泉水，眼睛里都是希望他接受的期盼。
他心软了。同时，他自责。因为早上一路走来时，叶荷手里拿着的矿泉水，他居然没有发现。
“谢谢。”他最后还是接受了叶荷的好意。他不愿意一个小小的拒绝浪费了叶荷的感情。
回去的路上，他恍恍惚惚，只知道脚步在前进，手里握着矿泉水瓶。
叶荷却显得分外的开心，脚步快乐轻盈，为自己的细心打一个漂亮的满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