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江村内,有一傩戏班子,名为琼酣堂,红白喜事,奉节祭祀,乡里内外皆要请着班子唱上一唱,是尊奉鬼神,也是做个热闹,图个吉利。
傩戏俗称“脸子“,分为一未、二净、三生、四旦、五丑、六外、七贴旦、八小生。
戏班子班主姓洪,人称洪老,副班主姓李,世人皆称,洪李。
只洪老班主的师祖爱吃酒,班子便叫琼酣堂。果真,洪老也爱吃酒。
洪老原是旦角,如今却已不唱戏,尽教些新来班子的学徒,李班主则唱花脸,领着大家台上摸爬滚打。
李班主原是洪老徒弟,学艺时便买酒来予洪老吃,如今做了副班主,这习惯也未曾有改。
虽说着李班主随洪老时日最久,做了副主,却不得洪老器重。
只李班主艺虽精湛,为人甚差,常唤着学徒同别家做着见不得人的勾当,洪老有时提醒,嘴上说罢,背地却偷偷做了。
这日正逢初雪,一台子将完了,洪老先回了班子,却见着门口正放着一篮子,凑上前去,只见破布盖着一女婴,嘤嘤哭着。
洪老见这女婴嘴唇冻得铁青,身子冰冷,便先将女婴抱进屋去了。
裹了被子,煮了些粥水来,怕这女娃吃不下,便磨得稀碎才喂。
待那女娃睡得熟了,众人将戏罢回来,见着一女娃,新奇的很,问是哪里来得,洪老回道,门外捡的。
“怕是个不健全的丫头。”
“许是患着恶疾,没人要了。”
众人一言一语,洪老也觉着明日贴张布告,是问谁家丢了孩子,又想着,许是哪家拮据,有意将这女娃置于门前,谁会领这女娃娃。思忖未久,忽得女娃踢了自己一脚,继而又睡去。罢辽,与这孩子有缘,将养着罢。
这女娃便唤为瑜臣,随着洪老学旦。
起初瑜臣面生得很,遇场子怯懦,洪老便予瑜臣一串玉珏,晶莹墨色,镂着一睡狮面,旁缀海棠。
这玉珏本是老班主传予洪老作登堂礼的。洪老予了瑜臣,班子人内皆不喜。
瑜臣便日日同玉珏唱戏,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白日同这玉珏对戏,夜里便置于枕边睡着。
瑜臣愈大,生的愈发娇媚,嗓子也好,若是有戏,能讨来好些彩头。都吃这碗饭食,不论男女,免不得生妒。
如今瑜臣成了名响关中的旦角儿,戏衣内衬里还是佩着那串玉珏。最喜的本子,便是月老祝寿。
琼酣堂名声愈旺,却是赞着洪老后继有人,若提琼酣,还是旦戏一绝。
李副班主可十分不悦,如今学徒众多,唱花脸的可谓少之又少,却不露于面上,也时常打酒来予洪老吃。
忽得一日洪老倒地,许医来瞧,是患了顽疾,卧榻几月便好。洪老却嘱托众人,若他殁了,琼酣堂由瑜臣接手。
堂里的戏子可怒了,只是一捡来的野娃,何德何能接得洪老的班子。
再有人请着瑜臣唱戏,李班主便拢了好些混混来砸她的场,这也罢辽,净有人偷了戏服,砸台子的。
瑜臣虽不言语,却也知晓是何人所为。
洪老卧榻未出一月,便殁了。
临终前,洪老只留了瑜臣旁伺候着。嘱咐着,琼酣堂且要尽心接着,如何看不惯李班主,却也是你师叔,且敬着,日后坏了规矩是要说,也不必留情面。说罢,便殁了。
虽说瑜臣接着新班主一位,也有人随着自己,唱反调儿的更多。
一日下了台子,人都叫李班主请去吃酒了,留着后台瑜臣一人拾掇。摆了台子不收后台,便是坏了规矩,如今班子皆与自己反着调儿,也无奈,便自己拾掇。
忽得听得门外有动静,瑜臣出门看时,被一将大手锁了过去,未缓过神来,叫两个蒙面壮汉摔在地上,撕了衣服,扒的只剩亵衣。
瑜臣哭着喊,扯破了嗓也无人来寻,两个壮汉体型彪悍,瑜臣可僵持不过,正无力扛时,只听一阵熙攘,侧眼瞧时,只见班子一行人正窸窣过来,有说有笑,却见这瑜臣这狼狈一幕,惊诧的很,怔怔未动,只叫睁眼瞧着,也不拦着,任凭瑜臣哭喊着。
一行人只当不吉利,悻悻走了。
未过几日,这档子事便传开了。
来听的人,都当做是笑话,百般嘲弄,砸了台子不说,说是毁了琼酣堂的颜面。
未过几日,瑜臣便上吊自尽了。
新班主殁了,李班主便接了堂子。
此事约过二十年有余。
——
戏班子风气乱的很,原先着还有堂会,如今却也是只待班子里唱罢。班子里的老人大多也走了,如今旦角儿彩头且少得可怜,大都是花脸。
一日,班子来了请柬,说是有家公子请着唱堂会。问着可是为何,说是家中老人寿辰,最喜旦角儿,莫唱花脸,更不许敲锣打鼓。
班子人皆备着,至了地方,已是夜里,见偌大一宅子。
李班主只砸到:“怎的就不许唱花脸?”旁人劝着,好不容易有人来请唱堂会,旦角儿就旦角儿罢,且叫班主候着。
只瞧宅子偌大,台子更是不小。
有人引着进了偏宅,上了好些冷食与酒来,便走了,也不说话。
该跳戏了,台下人满着,却嘶嘶着说话,听不太清。
却也罢辽,前台旦角儿正唱着,后台李班主正扮着花脸,如今琼酣堂的花脸名号打的比旦角儿响,今日却是指了名的要旦,这李班主却还非唱不可了。
旦角儿刚下,忽闻一声敲锣打鼓热闹模样,叮叮当当,李班主顶着花脸便上台来了,只一声“逮——”,一个亮相,眼睛一瞪,台下人皆惊了。
李班主正兴起欲往下唱时,忽得瞧台下,见不着人脸来,嘶嘶声愈渐愈大。
正一个转身,忽得从台下腾出一墨色狮子来,吓得李班主怵在原地。
那狮子且张着大口朝班主跃来,李班主一个踉跄瘫在地上,吓得面色青白。
只瞧那狮子未予班主如何,眼中煞出一道红光来,李班主正瞧着,忽得双目通黑,嘶嘶一笑,起了身,便唱起戏来。
狮子见状,往后台去,只听众人凄叫声起,未久,往后台看去,只见满是化了旦面的尸躯,横死着,皆睁着眼,胸上透着血,通着两个大洞,定是那狮子咬的。
瞧着,那狮子没了踪影,只地上有一坠玉珏。
白日瞧着,十里荒郊野岭,无一宅子,只李班主于一坟前唱着花脸,只见那坟前碑上,刻着:洪弦齐之墓。碑上飘玉珏。
足足七天七夜,李班主于这坟前唱着,双目通黑,不见眼白,只唱着,不足八日,便力竭殁了。
李班主僵僵倒地,才见眼白,死不瞑目。
忽得一纤手刮了眼皮,才合上。
储衍将那玉珏于碑上取下,递予祭嬴。
祭嬴只在上头缠了根红绳,瞧着,说道:“衍儿可是爱听傩戏。”
储衍垂眼一笑,回道:“不曾听过。”
祭嬴笑笑说道:“那且来瞧罢。”说罢,只将那玉珏一甩,抛到空中,那玉珏刹时化成一道墨玉狮子来,啸了三声,前爪还系着根红绳。
只瞧着墨玉狮子轻悄悄地往祭嬴处来,低下头,讨着摸呢。
二人笑笑,祭嬴伸手轻抚着,说道:“你且去哼戏来予衍儿听听。”说罢,那狮子抬头,往那洪老坟旁去了,倚着坟边,四爪盘着趴下,低下头,便哼哼唱起戏来,是旦角儿的声儿,像极了瑜臣的调调儿。
“回阁子也是寂寥,且叫它陪着吧。”祭嬴一笑,便与储衍回阁子去了。
——
“琼酣堂的旦角可是一绝,快些去罢,莫迟了。”众人推搡着,正往戏台子去。
台上女旦正唱着,腰间佩着一墨色玉珏。
女旦瞧着台子底下,正有二位美艳的娇娥,只瞥眼笑笑,接着跳戏,风姿绰约,眼角稍掠风骚,台下人纷纷叫好。
祭嬴笑笑,且轻言道:“如今成了角儿,可是要勾着不少小生去了。”
储衍只笑,瞧着台上女子婉约,回道:“改日便带老头儿来听听,这玉珏唱得都比他好的不知多少。”
祭嬴只笑笑,便赏戏了。
“越珏,其为玉珏,其能哼戏,声绵百里而不绝。”
佥生刻·卷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