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晗说,梦里挂念一个人,醒来就应该去见他。如果是活人的话,天南海北也就是一段航行距离,至于逝者,去扫墓也算是一种会面。
说这句话的同时,她把一张写着“去找梦中情人,暂停接单三日”的图片发到朋友圈,然后迅速开始收拾行李,准备赶那班两个小时之后飞往安城的飞机,只是因为在昨晚的梦境里见到了那人。梦中,两人穿着高中时期的校服,牵着手走在夕阳下的小巷。
“旧情复燃啊?”常菀问她。
“哪有旧情啊?他是我当时男朋友的哥们儿。”她扣上行李箱,把虎妞的自动饮水机里加满水,“如果当年牵过手了的话,那还有什么必要去见,内心哪里还能有这种欲语还休的骚动?”
“他知道你要去吗?”
“当然知道啊!”
“他的态度呢?”
“自然是热烈欢迎啊!”
后来常菀才知道,章晗其实只是发了一条信息给人家说:我要去你那里,见个面啊!而人家回复了一句:好。
“你记得来给虎妞喂食啊,你没时间让万壹来也行。走,赶紧送我去机场。”
章晗是常菀从十四年前认识那天起就再没甩掉过的大学同学,虎妞是她养了五年的白色加菲猫。三年前,常菀买下了租住三年的那套房子,然后利用重新装修的时间成功地把合租室友章晗轰了出去。没想到她竟然在隔壁楼租下了另一套更大的,还在里面开了一家甜点工作室,并且经营得愈发红火。
有好几次,常菀利用职务之便安排章晗和她精心挑选出来的优秀男青年“意外”相见,章晗都会毫不领情地当即拆穿。她说,真正的爱情是冥冥之中有命运指引的,强扭的瓜不甜。而常菀是觉得,这个瓜甜不甜先暂且不论,至少能解渴啊。虽然常菀没有什么自己的生活,但也确实不想在养活自己五岁的儿子万壹之外,再拉扯着一个三十多岁的单身戏精老少女。
常菀进到办公室的时间是九点四十分。这是一家闹中取静、开在市中心别墅区的心理咨询工作室,她从研二那年就开始了在这里的工作。
办公桌上照例是一杯温度刚好的美式咖啡。秦朗是常菀的合伙人,他每周一上午九点半都有固定预约,把磨好的咖啡放在常菀桌上是他进入自己那间咨询室前的最后一个动作。当初常菀刚来这里给他做助理实习生时,就是从帮他磨咖啡开始的,那时候他跟常菀说话经常头都不抬。常菀知道,那是因为她是靠他当时另一个合伙人——她的研究生导师林雨舟的关系硬推荐进来的,而在秦朗那里,并不认可自己的工作范围里有实习生的存在。
“我不希望我的任何一位来访者成为教学对象。”
这是常菀在连续磨了三个月咖啡兼做办公室保洁后,实在忍无可忍地当面去跟秦朗申诉时,被秦朗直视着得到的第一句话。但每个故事都有个后来,五年后,她成了秦朗的合伙人。
结束了上午的工作,常菀从咨询室回到办公室,抓起桌上的三明治就咬了一大口。她早上匆匆忙忙的,还没顾得上吃东西,那杯美式咖啡让她胃里空得直发慌。
“章晗她妈妈的电话已经打到咱们座机上了,你最好抓紧给她回一个。”秦朗靠在门口,“三点钟有一个临时预约,点名找常菀老师。”
他脸上带着骄傲的表情,仿佛自己精心打造出来的作品受到了世人的赞许。常菀回一句知道了,便拿起手机回拨给那十五通未接来电的祸源。
章晗和她妈妈韩秀平时很少联系,而韩秀通过常菀这么疯狂地找女儿也不是第一次了。这会儿估计那姑娘正跟高中同学忆往昔峥嵘岁月呢,肯定顾不上接任何人的电话。
“常菀,章晗人呢?”
果然,常菀连“阿姨”两个字还没来得及叫出口,那边就立刻直奔主题。
“她好像出差了。”
“她出差?去哪啊?她一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人出什么差?”
“阿姨,章晗那甜点工作室现在做得挺好的,上周一个美食杂志还去采访了……”
“到我公司来上班、帮我打理公司事务才是正经事,其余的都是胡闹。行了,我知道就你能找到她了,你赶紧告诉她,章蘅今天下午回来,让她赶紧给我回家。”
“叔叔回来了啊!那等章晗回来我和她一起去看您二老。”
章蘅是章晗的父亲,常菀却从来没见过他。在章晗十六岁的时候他就和韩秀离婚了,净身出户去了国外。当时他留下的一家小贸易公司一直被韩秀经营到现在,虽然没有什么大的发展,但也算平稳地运转着。章晗说,她爸爸是跟别的女人跑了,毅然决然地连头也不回,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回国看她一眼。之后没几年,韩秀也跟一个比她小两三岁的男人生活在了一起,所以章晗上大学之后就干脆自己在外面租了房子,很少回家。如果不是因为拿不到户口本,章晗早去派出所把自己名字给改了。她觉得她的名字简直就是父母交织的阴影,明明是为了省事用了俩人的姓,看起来却像是在赤裸裸地秀恩爱。
“这次你最好让她不要跟我对着干,”韩秀的声调突然降了下来,“不然她这辈子再也没有机会见到她爸了。”
“阿姨,您瞧您说的,叔叔他……”
“他死了。下午,他们就会把尸体运回来。”
在接到章晗回过来的电话时,已经过了深夜十二点。此前常菀一直在用各种方式联系她,电话、短信、微信、微博、QQ、邮件,甚至各种购物和支付软件。她只是让章晗赶紧回电话,并没有说更多。常菀不确定章晗在知道十七年没见的父亲突然去世的消息之后会做出怎样的事,现在最要紧的是让她平安回来。
“怎么着,才一天没见,就想我想得睡不着觉啊?天天嘴上说嫌弃我,身体却很诚实啊!”
这点章晗倒是跟她妈妈很像,总是还不等人开口就自作主张。
“赶紧回来吧。”
“不。”
“为什么?”
“你不问我跟那个人见得怎么样啊?”
“你别闹了,赶紧回来吧。”
“怎么了你这是,担心我被人骗啊?他是我高中同学啊,怎么可能会骗我呢?我们今天一起回了学校,还在学校门口那家小饭馆吃了饭,竟然还是那个老板!神奇吧?后来他还陪我看了电影,还去护城河边的酒吧喝了酒。我跟他说我梦见他了,他说,梦里的人是因为想念做梦的人才会出现在梦里……”
电话那边的声音有些嘈杂,像是飞机广播的声音。
“你现在在哪里?”
“我在酒店楼下啊,他刚送我回来,我就想着赶紧跟你说一声,别让你担心。”
“章晗。”
“干吗啊……别这么叫我,搞得好像我怎么着了似的……”
“你,在,哪?”
“我……好吧,我在机场……我本来买了末班机机票,结果飞机晚点了,我真是一分钟都不想再和那个人站在同一片土地上了。常菀,他说他喜欢我,他上学的时候就喜欢我,虽然他现在已经结婚了,但我们还是可以像今天这样在一起。但是,这些……是那啥之后他才告诉我的……你说他为什么要这样啊?他这是欺骗我感情啊!他……”
如果换一天,常菀可能会跟她说,章晗这是你自找的。换作是你,如果一个多少年没联系的故人突然打着梦见你了的旗号跨越上千公里来跟你叙旧,你会如何理解?成年人不该在将自己置于普世游戏规则中的时候,却扮演无辜者的角色。可是今天,常菀只能在凌晨三点抱着睡梦中的万壹出门,去机场把她接回家。
章晗坐在副驾驶的位置,把身子探过去靠在常菀的肩膀上,眼神比车窗外的黑夜还要幽怨。
“我受伤了,今晚可不可以住你家……”
“可以。”
“真的啊?那,你明天可不可以免费帮我约秦大帅哥两个小时?让他抚慰一下我脆弱的小心灵……”
“可以。”
章晗突然坐直了身体,不可思议地看着常菀。
“你从来不会答应我这两个要求。说,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了?”见她不说话,章晗回头看了一眼躺在后座上睡着的万壹,气急败坏却压着声音说,“是不是万壹又喂虎妞吃巧克力了?”
“明天我得送你回家见你爸妈。”
章晗撇撇嘴靠回到座椅靠背。
“我妈又找你了啊?你这个叛徒。我不去她家,再说了,她家那个王青树也不是我爸啊!”
“你爸回来了。”
“啊?”
常菀很少做梦。她大学时的代课老师说,其实人每天都会做五六个梦,只是在睡眠周期的不同阶段醒来,记忆所反馈的存储信息也会不同。也就是说,梦是客观存在的,只是看你醒来时记没记住自己做了梦。
当初跟秦朗当面申诉了工作安排的不公之后,常菀就做好了走人的准备。没想到他不声不响,两天之后,突然通知她参加他的一个心理实验。即便是被当作实验对象,常菀的态度也立刻发生了一百八十度转变。她刚进大学那年秦朗恰好毕业,但这并不影响她一路听着关于他被几届学生翻新加工过的各种事迹,直到她站在他归国后开的这家心理工作室,亲眼见到他本人。所以即便成为小白鼠,常菀觉得自己也一定能被他点拨,修炼成精。
实验的具体内容,简单来讲,就是睡觉给秦朗看。他会在另一个房间里,通过各种仪器传输的数据和画面掌控常菀闭上眼睛后的一举一动,甚至是她自己都感受不到的身体反应。这让她觉得惶恐,导致连续几个晚上都以大段的失眠宣告实验失败。懊恼之余,身体的承受力也开始报警,结果某天午后,常菀实在扛不住了,便在咨询室里睡着了。再醒来时,常菀感到神清气爽,睁眼却看到亮着红灯的摄像机和连在自己身体上的各种仪器线。从那天开始,他们的实验顺利进入正轨。人就是这样,一旦第一道心理防线被突破,就格外容易被全面攻陷。可秦朗却说,常菀是一个潜意识自我保护能力极强的人,把所有的情绪都严密地封闭起来,即便在睡眠这种大脑对人放松了监控的过程中,身心都无法缓解那种紧张感。这样的人,连自己都不信任,几乎没有可供疏导的突破口,要么成为一块可供雕琢的好材料,要么把自己逼疯。
“当然,也有可能你只是单纯右脑不发达而已。”
秦朗说这句话的时候常菀已经成为他的正式助理,能帮他整理资料,并在来访者同意的情况下旁听。
接回章晗后,常菀断断续续地睡了两个小时,醒来时依然不记得自己梦到过什么。她走到万壹的房间门口,看着挤在一张小床上熟睡的两人。听到动静,万壹睁开眼睛看着她,把右手食指放在嘴边做出“嘘”的动作,然后指指身旁蜷成一团的章晗,揉揉自己的眼睛表示她哭过。常菀轻手轻脚地把他抱下床,反手掩上房门。
“妈妈,她哭的时候我都醒过来了,为什么她不会醒呢?”在去幼儿园的路上,万壹问常菀。
“可能太累了吧,做着很沉的梦。”
“人在做梦的时候哭,自己会知道吗?”
“就算做梦的时候不知道,醒过来的时候应该也会知道吧。”
“那不就为同一件事难过了两次?”
是这样吗?如果难过可以用次数来计算,也许可以不用那么难挨。当常菀回到家时,章晗已经不在了。拿出手机,她才看到章晗给她发了信息。章晗说:“昨晚我梦到章蘅了,所以,现在我得去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