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放了寒假，校园里冷清了许多，油坊里还有榨油人的号子声，麻雀叽叽喳喳满院子飞来飞去，尤其是油坊跟前落了一批有一批，在捡拾油渣。
腊月里，一般农家人的屋里是没有火炉取暖的，屋里和屋外都是一样的冷。家里的房檐是透气儿的，窗户虽然糊了纸也还是透气儿的，要是晚上起来撒上几泡尿，被窝子就得一晚上是凉的，所以，我们好多人都自小养成了憋尿的坏习惯，也有了不少尿被窝子的光荣历史。听大顺子说，他有一回憋着尿就不想起床，平躺着不行就弓起身子侧着睡，想方设法让尿泡子不那么憋得慌。他眯着眼睛熬煎着、等待着天亮，可是一次不经意的喷嚏，下面就失去了控制，一股激流冲出，尿泡子的压力得到了解放，他来不及下床，只好慌忙掀起盖在身上的被子，任由那一泡尿洒向黄土铺就的地面，等撒完了尿，他向里翻了个身儿又面向着墙睡起来。
腊月二十三，小年，辞灶。孙毓淑把一个莲花瓣的枣子馍在灶王爷前摆了供，用赭色透亮扯丝儿的红薯糖稀封了灶王爷的嘴，念念有词，揭下贴在灶前烟熏火燎得土头灰脸的灶王爷，在灶前焚了，恭送他老人家上天言说好事儿去了。
三奶奶神秘地告诉哲凡和春妮儿说，在腊月二十三天掩黑前一定要恭送灶王爷上天的，这时候大人和小孩儿都不能轻易说话，免得说错了话，惹恼了灶王爷……
小年一到，街上的人就成了群儿、打了绺。供销社门前人山人海一般，人们买碗儿的、买盆儿的、买酱油的……嘈杂成了一片。供销员小曾、小钟、老杨几个人忙得团团转，一会儿蹲下，一会儿站起，忽而向东，忽而往西，真是手、眼、身、法、步和脑子达到了极致的协调。
商四爷和四奶奶坐在供销社里抱着电话机在给远在青海西宁的儿子叫电话：“歪，歪歪，歪，我要西宁，找商承文……”
“歪歪，承文，今天小年咧，咋还没回来哩，赶年三十能回来不？”
电话那头传出来同样着急的声音，“爹，娘，您二老好吧，我还没请下假来咧，再等等吧……”
商四爷和四奶奶几乎是一起嗨声道：“咋弄哩，都三年没回来了，找领导好好说说，就说俺们年纪大了，想你们一家子，想小栓，想小华……”
尽管儿子一家还没从西宁回来，商四爷和四奶奶心里有些堵得慌，但是供销社里小年带来的热闹气氛，以及老邻居和晚辈们的亲切问候使得两位老人又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从山东来的卖烟花的占据了校园子这块宽敞的地方，他们在比着劲的放烟花爆竹。鞭炮既有节奏缓慢顿挫有力的，也有欢快响亮的，在我们小孩子看来从小年这天起这里是再热闹不过了。
气火儿屁股冒着烟儿尖叫着冲上天空，然后一声炸响，声传八方。
噔，啪！两响炮把地上呲出来一片黑印儿，纷纷落下的炸开的碎屑落在人们的头上、衣领里，空气里充满了好闻的火药味儿。
地老鼠呲着花儿在疙疙瘩瘩的土地上旋转并跳跃着……
我们一帮孩子满脸喜悦地捡拾着地上的哑炮，有的哑炮被剥出裹在里面的药捻儿，点燃后快速抛出，威力丝毫不减；有的哑炮捻子燃没了，就剥出里面的黑火药来散放在门墩或是直接放在地上，用纸捻子引着，一溜儿火烟过去，烟雾弥漫，好看极了，如果是在夜间，你就会感觉焰火就宛若一道流星划过夜空一般的美丽！
大顺子拍着鼓鼓的棉裤兜子，一脸的得意。他咧着大嘴说：“今天的战利品可真是不少哇！”说完还得意地哈哈大笑两声儿，他的笑声未落，便听见身边“啪”的一声儿，左边屁股上一阵儿发麻，他随口骂道：“妈的，谁的枪走火了，打中了老子的屁股！”跟在后面的小磕巴叫道：“司令，你的屁股冒烟了！”可不是吗！大顺子的屁股正在云山雾罩。张文见了吓了一跳叫道：“大顺儿，快把你兜子里的哑炮倒出来，是你兜子里的哑炮响了，可是危险，快倒出来！”大顺这时才感到大腿根发热，意识到不好，他急忙把棉裤兜子揪出来，哑炮散落了一地，灰色的裤兜布已然焦糊并起了火星儿，大顺子心中暗叫了一声好险！
小磕巴冲过去用手捉住大顺子的裤兜子，朝火星儿狠狠地吐了几口吐沫，用手捏灭了。
大顺子看着散落在地上的哑炮，一个个哑炮也好像在得意地看着他。
把这些“家伙”放哪里好呢？
张文见了笑着说道：“顺子哥，要不咱们把哑炮搁在袜子里？”大家听了觉得这是个好办法，就脱下袜子来把各自的战利品搁到了袜子里。
春妮儿和小春儿把她们的战利品搁到了肥大的棉手套里。
大家在街上玩够了，沿着后坑边的小路往家里走去，一路上还在讨论大顺子遭遇哑炮的事儿。张文笑着说道：“顺子哥，今天这要是胡汉三那狗日的开的枪你可就牺牲了！”大顺子咧着厚厚的嘴唇，拧着两道粗眉不无感慨地答道：“谁说不是呢？咱遭狗日的暗算了！”小磕巴接着说道：“俺看狗日的胡汉三枪法也不咋地，要不咋打司令屁股上了呢？”大家听了不由得纷纷大笑起来……
夜风吹得枯干的树枝发出嘎嘎的声响，巷子口的石磙子上面不断地闪烁着耀眼的火花，一股硫磺焰硝的气味飘散在空气中。大顺、张文、春妮儿、小磕巴手里快速剥着哑炮的纸皮儿，把火药倒在一个大口的罐头瓶子里，大家剥一阵儿，就在石磙子上面点燃那些剥出来的火药。
春妮儿手里的香火头儿在黑夜里像个红红的小眼睛在闪动；小磕巴兴奋地像驴子拉磨一样绕着焰火纷飞的石磙子转圈，并学起了小毛驴的叫声：“儿啊，儿啊，儿啊……”商革命就像猴子一样爬上了石磙子旁边挂钟的老榆树，攀着歪斜的手臂粗的树枝站到了三懒汉家的院墙上。大家玩得如痴如醉，吸着冷鼻涕，点着焰火，完全忘记了腊月里的寒冷。
院子里，大懒汉商有地身上披了一件开花儿薄棉袄正在粪坑边撒尿，热腾腾的尿水伴着一股子骚气飘出去多远，寒冷的天气使他不由得打了一个尿颤，他一抬头，看到迎面墙头上有黑影儿，心里不由得一惊，下意识地骂道：“哪个龟孙？”商革命被他这一喊也吓了一跳，转身从墙上跳了下来；二结巴见商革命爬上了三懒汉家的墙头，正仰起头来看着，思忖自己是不也要上去玩玩，正在这时商革命却从墙上跳了下来，夜色朦胧里，商革命一口啃在了二结巴的额头上，二结巴“娘啊”一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商革命也是仰面跌倒；就在二结巴坐到地上的一刹那，他感到脸上有热乎乎的东西在流淌；商革命也感到嘴好像合不拢了，麻得找不到了，口水顺着下巴流下来，用手一摸门牙没了！二人一轱辘身儿爬起来，哭嚎着向各自的家里跑去……
后来，二结巴没能升上初级中学，胖婶儿想起来就骂：“是商革命个龟孙一嘴毁了俺儿子的前程！”按她的说法是印堂主前程，二结巴被商革命一嘴啃在了印堂上，破了前程，罪莫大焉！
商革命为此也丢了当门儿的两颗门牙，他娘也大骂：“是二结巴子毁了儿子的财运、失了体面！”她说，当门大开守不住财帛，口齿丢了伤了门面、失了体面，怕是将来撑不起家门！
然而，事实是商革命因祸得福，改革开发后做买卖发了财，在嘴里镶了两颗闪亮的金牙，改了名字不叫商革命了，改叫商富贵了……
新年的脚步正在悄没声息的一点一点靠过来。
二十四年下气儿，二十五闻锣鼓，二十六割下肉，二十七插柏枝儿，二十八摆枣花，二十九喝年酒儿，三十包饺子儿……“年”像是赶着锣鼓点儿一样紧迫而充实，大家每天都有干不完的事儿。
村里的戏班子动起来了，锣鼓敲起来了，“咚咚咚，锵锵锵……”好戏一出接着一出的演。吹鼓手里“吹”占了一绝，喇叭张两腮鼓得像是运足气儿的蛤蟆，吹得是欢腾喧闹、激荡人心；吹笙的老胡，我们叫他“胡“吹，把个牛*一样的东西捂在嘴上，手里捧着一推竹筒子扎成的玩意儿眯缝着眼，两手的指头在竹筒子的口上一起一落，两个腮帮子吸进去又鼓出来就是只正在运气儿的蛤蟆；康瞎子瞪着两个无神的眼珠子，吱吱扭扭地拉着弦子，眼前的世界对于他来说兴许永远是光明的！
喇叭张吹得一曲好百鸟朝凤，康瞎子信手能拉二泉映月，连上吹笙的老胡，我觉得他们都是本乡里的能人，能吹能拉，家里不缺吃喝……
大顺子和张文爬上村东康举人家阴宅旁的柏树，折下一枝儿枝儿的柏树枝，小春儿和春妮儿她们在树下拣拾起来……
柏树枝插在院门的两边，像是柔软的手在招呼着新年的到来！
孙毓淑把猪肉切成十字见方的块儿，用清水洗过后，搁进锅里焯，再用温水清洗，又重新放进锅里煮，撒进花椒、茴香……
俊梅左手拉着风匣，右手不时地往灶膛里塞麦秸、豆秸，灶里不时发出噼噼啪啪的爆响，火星溅出灶膛落在地上，耀眼了一下便熄灭了。
灶膛里的火光映的俊梅的脸更红了，像是擦了浓浓的胭脂，她抬头的那一刻只见眉如弯月、杏眼闪烁，乌黑的发辫随着她劳动的节奏摇来摆去，好看极了。
孙毓淑一边干活儿一边和小姑子拉家常，她说：“俊梅，嫂子给你说个婆家中不？”俊梅头也不抬地答道：“嫂子，你别跟娘学，老想着让我嫁出去。”孙毓淑笑着说道：“我可不舍得你嫁出去，你嫁了谁来跟我做伴，只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不是？”孙毓淑又说道：“恁好个闺女儿，不知道那个男人有福气娶走做老婆哟！”在堂屋里做酥肉的春妮儿奶奶抖落着两手面糊进来说：“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取留成仇。毓淑赶明儿你给她看个人家，人甭管穷富、丑俊，只要家里好门风就中！”
锅里的猪肉飘出来甜腻的味道。俊梅又往灶膛里放了几把麦秸，任由灶里的火燃烧着，她站起来趴在娘的肩头撒娇地说道：“娘，俺不嫁，就在家伺候您和爹一辈子。”
蹲在堂屋门口和商明禄一起玩面人的春妮儿听见了姑姑和奶奶的说话，她接过话茬儿说道：“奶奶，俺姑有对象，不用您们给找。”春妮儿的话在大家听来不亚于耳边响了一个惊雷，俊梅迟愣了一下，风一样地冲出灶房来到春妮儿跟前用手捂住她的嘴，喝到：“小妮子，再胡说八道，看姑不撕烂你的嘴……”
商明禄见了笑着说道：“俊梅，找对象又不丢人，怕啥哩，哥支持你！”
春妮儿奶奶也乐着从灶房里出来说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有啥不好意思哩，瞧，这脸都羞成了块大红布了！”
俊梅辩解道：“俺脸红是刚才烧火热哩……”
春妮儿哏哏笑着说道：“姑姑骗人，商九成说前些天会上在村东小棠梨树那儿见一个小青年送给你一条红围脖儿。”
俊梅见被春妮儿说漏了秘密，一时间觉得没话可说，就转身向院门外走去，却见商三爷正瞪着眼睛像个石雕一样立在院门里面瞅着她。俊梅心里一惊却也面上不慌，她笑着说道：“爹，恁站这儿干啥，吓人倒怪哩。”商老耿面沉似水的说道：“又上哪去？”俊梅随口答道：“俺去大顺家借个顶针去。”她边说便躲过商老耿出了院门。
春妮儿见了说道：“看，俺姑溜了。”
哲凡见了向春妮儿使劲眨巴眼睛，并随手拉起春妮儿跑出了院门。
商老耿看着老伴叹了口气说道：“你就由着她疯吧，看弄出事儿来咱可丢不起那人。”
春妮儿奶奶不紧不慢地答道：“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当娶则娶，当嫁则嫁不是？”她对孙毓淑说道：“媳妇，恁姑嫂俩不隔话儿，赶明儿问问俊梅这妮子，看中意不，中意就两家见个面商量商量……”
自打那天商九成撞见了俊梅姑恋爱的事儿，一开始她的心里也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了些日子，可是俊梅姑姑的性子毕竟不和一般女孩子一样，她觉得找对象是她个人的事儿，不丢人，心里也就不再去琢磨了，让它听之任之顺其自然好了。
可是这件事儿却没有这样简单，三爷商老耿的担心是对的，事情就出在商九成他娘身上。那天，商九成回到家里把遇见的事儿跟他娘蔡巧枝说了。蔡巧枝外号“菜团子”，干黄的头发，一对大眼珠子像是要蹦出眼眶子似的，一张菜团子似的脸，短粗的身材，说起话来，嘴吐白沫儿，长着唯恐天下不乱的一张嘴、走东串西的两条腿，乡邻们送她个绰号叫做“搅屎棍儿”！这“搅屎棍儿”自打从儿子嘴里得知了俊梅的事儿后，就翻着大白眼，腆着蝈蝈肚子，抓个空儿就和别人嚼舌根子。
前几天，孙毓淑从街上回来打她家门前过，她立即凑过来说道：“弟媳妇，俺听说俊梅妹妹找婆家啦，也不知是那里的人家？”孙毓淑边走边回答道：“没有，没有的事儿，嫂子别听人乱说……”蔡巧枝却追着孙毓淑说道：“一个姑子一个婆，还是早点叫她嫁了的好……”孙毓淑笑笑却不再搭理她的话茬儿，蔡巧枝不满地翻着大白眼看着孙毓淑远去的背影呸了两声，又回到她家的门洞子下面和一群女人闲扯去了。
今天一家子说起俊梅的事儿，孙毓淑心里有数，姑嫂二人亲近得胜过姐妹，只是俊梅不说的事儿她不能说破，怕叫俊梅难堪，却不料话赶话被春妮儿给说破了，如今婆婆又安顿她俊梅的事儿，孙毓淑觉得赶明儿找个空儿还真得和俊梅说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