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的医院,格外静谧。
消毒水在安静中挥发,熟悉又亲切;仪器守着床上的人,平缓有序;过道上的屏幕,一动不动,没有再像先前那般,急速地滚过一个个床号。
在这里,一切都在向更好的方向发展,不再有往日的惊慌失措,也不再有往日的焦急绝望。而今,一切都渐入佳境,即使是习以为常的消毒水、按程序运作的仪器,都略显柔和,温情可触。
医院,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存在呢?
有人把医院当作救赎,趋之若鹜;
有人对医院避而远之,望而生畏;
还有人,以医院为战场,争分夺秒把病人从死神手里抢。
能和死神抢人的人,他们是更可怕、更凶神恶煞吗?毕竟,他们连恶名远昭的死神都战胜了啊。
然而并不,他们是可爱的、可敬的。正因为他们的可爱可敬,人们对这人间有了更多的眷恋和期待。
00:00,病区里呼吸声此起彼伏,偶尔有几声轻微的咳嗽,也很快停下来了。
一个医生,手里拿着一叠患者资料,脚步轻缓,从一个病房走向另一个病房,仔细查看病人的情况。厚实的防护服和口罩遮住了他的模样,他原本清瘦的身影更显高大。在他身后的人,只是看着他的背影,就能感到无比安心。
在一张床上,有个老人迟迟未睡,布满岁月沟壑的脸上亮着一双眼睛,像是在等人。
听到门被轻轻推开的声音,他连忙看向门边的人,叫了一声,“程医生”。
听到叫唤,那个医生走上前去,弯下腰,轻声问:“张伯伯,身上有哪里不舒服吗?”他的声音清冽,又带柔和。
“没,没有,都好了,全身上下都好利索了。”老人拍了拍自己上身,爽朗地笑了起来。如果没有意外情况,他明天就可以出院了,心里别提多高兴了。可在出院前,他还得做一件事,感谢眼前这位程医生。
刚被送到这所医院的时候,他连站都站不起来,更别提从床上起来上厕所。他想上厕所,但实在不好意思麻烦护士姑娘,就一直憋着。那天晚上,程医生过来巡视,发现了这个问题,便背着他去厕所。之后,还叫来男护士帮助他。刚开始,他怕给医生护士添麻烦,尽量少喝水,少吃东西。程医生不久便察觉了,还过来开解他……
多好的医生啊!老人心中感叹。
这十几天来,他虽然最常看到程医生,但从没看见过程医生的模样,只能透过有水雾的护目镜,隐约看到一双布满血丝但很精神的眼睛。
这些医生护士,一直都很有耐心,从不在病人面前表现出累的样子。
老人知道,他们大多数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人,因为这次疫情离开了自己的家人,来到湖北。都还是孩子啊!想到这儿,老人的眼角不由自主地涌上酸涩,他飞快地坐起,走下床,朝着医生作揖,说道:“谢谢你啊,程医生!真的谢谢你们,你们辛苦了!”
程之谦一边把老人扶上床,一边笑着说:“张伯伯您别客气,这是我们医务人员应该做的。你们康复了,我们不知有多开心。”是啊,看着一批批患者康复离开医院,这是他们最高兴的事情。
离开病房,程之谦回到隔离区。
02:00,交接班的时间到了。
上班的医务人员早已到来,穿好防护服,带上口罩。
下班的人也有条不紊地换下身上的东西。脱下外层手套,进行手卫生,再摘下护目镜,拉下防护服拉链,松鞋套,又再次进行手卫生,接着脱下内层手套、防护服、鞋套,第三次进行手卫生,然后脱下N95口罩和工作帽,最后用消毒液洗手。
所有防护装备脱完后,程医生露出了他的真实面容,此时,再不必靠防护服上的名字辨认了。
他的头发很短,脸上落着或深或浅的勒痕。和其他人一样,这是一张典型的一线医务人员的脸;但也有不太一样的地方,他的眼睛虽布满血丝,却深邃有神,这还是一张异常坚毅的脸。
他的双手骨节分明,很修长。但在这几十天中,经历过数不清次数的褪皮,逐渐变得粗糙肿胀,不见往日的白皙。
上一次换班后较有空时,和付言蹊视频,手被她瞧见了,还被打趣道“这双手更有成熟男人的味道了”。那时,他闻言,低头轻声笑了一下,却没错过她眼中闪烁的点点泪光。这泪光很细,很隐秘,不仔细看便发现不了。可是,程之谦最爱看付言蹊的眼睛,自然也能准确捕捉到她眼中的情绪。
三月底了,气温越来越高。六个小时下来,程之谦身上汗津津的,衣服紧贴着,甚至可以拧出水来。这实在让人很不好受,可他却没有一点儿外露的情绪。他站立的时候,从来都是笔直挺拔的。即使身形清瘦,也并不影响别人感受他的坚韧。他单是整个人站在那里,便成了一道赏心悦目的风景。
陈临换下防护服后,看到程之谦站在窗前等他。他拖着步子走上前去,看了看窗外那轮缺月,戏谑着说:“程医生怎么了?望月感怀,在想念小师妹吗?”
未及程之谦说话,他又故作深沉感叹道:“我想起有句古诗很适合现在的场景啊,真是兴致来了,挡也挡不住”。
停顿了一下,他拖长着语调:“那句诗怎么念来着?‘同是天涯沦落人’?哦不,是‘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你看这月亮,虽然不圆,但还是挺亮的。你和小师妹还是能看到同一轮月亮的,别伤心别伤心。”说罢,用力拍了拍程之谦的肩膀。
程之谦不为所动,笑了笑,只说“走吧”,便向前走去。陈临也不恼,背着手施施然跟上。
陈临和程之谦既是大学同学也是同事,在医学院多年的学习生活中,早已建立了深厚的革命友谊。虽然程之谦性子沉稳可靠,而陈临活跃跳脱,但他们却出人意料地成为了好兄弟。对此,付言蹊的父亲付正平教授啧啧称奇。
作为医学院的老师,付正平教授教过他们几门学科,觉得这两个学生甚是不错,便常常邀请他们到家吃饭,顺便交流学习。
某次去付教授家里时,陈临便注意到了付言蹊,得知付言蹊比他们小上两岁,为表亲近,随口叫起了“小师妹”,即便这位小师妹并没有学医。
他们做了院感处理,坐上公交车回到酒店,然后各自回房间了。
开门进房,还没来得及开灯,手机一闪一闪的呼吸灯亮光就跃进了程之谦眼里。
手机被放在床边的柜子上,程之谦大步走过去,伸手拿到手机,点开微信,如愿看到了那个头像旁的数字红点。
顿时,他眉眼里都扬起了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