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行的月色遮掩住乌云。
我看见长夜的尽头站着一个人。
当他漫步于夜色之下朝我走来时,我听见竹林摇曳之声。
“熙儿。”来人这样唤我。
我翻身下马,那人穿着夜行衣,根本看不清他的面貌。
“你知道我是沈熙?”
他并未言语,下一秒,却是一把利刃直直地插入了我的胸口。
鲜血流淌,胸口袭来剧痛,我震惊之余,拼命抓住了白刃,用尽最后的力气运起法术。
在一片青光中,我看清楚了那个人茶色的眼睛。
杨,杨坚?
厚重的血色模糊了我的眼睛,铁销味充斥了我整个口腔。
血液从胸口涌出,我倒在建康城外冰凉的土地上。
我的身后是一片黑夜,我的前面是黎明缓缓升起。
从那一刻起,太阳的光晕回溯了整个从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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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557年,高祖陈霸先废萧方智建立陈国。长江以北的土地除了后梁一角弹丸之地,已尽数落入齐国;而襄樊以西,汉中,巴蜀则均被周国占领。
此时,陈国国内则是陷入割据,永定这年,虽是陈国新生,但建康城内的平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不用四处奔波,流落他乡。
大多平民都不识文字,只求能寻个安身立命之地,有得一亩三分地便是最好。
虽说又是一个新国度的建立,但他们不知道这次的政权更迭是否又是同此前的一样,是否又是不历四代便夭亡。
平民尚且如此想,当官的更是深谙这样的时期的朝代更迭有多迅速。
官员们三三两两谈论的国家大事,也是以意见不合的居多。耍笔杆子的文臣们则互相攻击,舞刀弄枪的武官们干脆赤膊上阵。
而对于新朝未来走向,则分为一忧一喜的迷茫派和积极派。
忧则拿着地图哀嚎着说,看看那些土地原本都是我们的却被北方那群野蛮人趁火打劫了,实在心痛难耐。此时,他们又会将那个七年前被千刀万剐拿去煲汤了的侯景再次挖出来,把他架在火上烤,戳着他恶性的灵魂叫骂,大好河山都被一个羯人糟蹋了!要知道南朝士子骂起人来,剥皮抽筋,连骨头也不会吐。
而欢喜的积极派,则忙着宽慰新登基的帝王,又有人道:前有白袍将军陈庆之北上长驱直入敌人腹地。而我大陈新立,自是百废俱兴,招纳贤才良将,反攻北方。
陈主听得这样的进言心中或许舒展不少。夜半时分梦中与盟友王僧辩相会时,他会觉得自己少些负罪感。
朝臣中,刚当上陈国中书令的沈众对未来的态度显然就是迷茫派中的一份子。
然更令他感到万分担忧的是修行玄学的好友尉谞不久前赶来了建康,秘密见了他,让他近来多多留意朝堂。
尉谞还神秘地说,若他的嫡孙女及笄最好送至黎山随他修行。
沈众身为世家士族,深得儒家修养教诲,对于这些怪力乱神的事情自然一向敬而远之。
这尉谞是他在梁朝时便结交了的至交好友。原先他也是萧衍的得力能臣,作为朝臣代表之一还前前后后去过几次佛寺赎萧衍。但没多久尉谞就辞官跑了,对外说是厌恶世俗而玄学清净,便去终南山隐居。
他走时,当时的梁朝朝臣多以惊讶居多。
后来,侯景向他们证明了,尉谞是对的。
从此,沈众便发觉他这位友人对很多事都有一种神奇的洞察力,诡秘得像是可以通晓未来似的。尉谞一遍又一遍地对他念叨此事非同小可,故而沈众也将信将疑,对外闭口不谈这件事,了解此事的人也寥寥无几。
沈众战战兢兢地在任上,对于他来说,更重要的是不辱没先祖遗风。
早在梁朝,沈众的祖父沈约乃为梁朝的开国功臣,乃是开国皇帝萧衍的至交好友。自此萧氏皇族对沈氏一门也十分倚重,到沈众这一辈家世显赫,又如祖父颇善文辞,明神斐然,陈国皇帝陈霸先因而很是优待,赏赐厚余。
但皇族的厚爱总归是有限度的。
天下战乱四起,陈国刚刚建立,管辖的地方比起早前的梁朝又少了很多。国力衰微,江南疲惫,大兴土木建造宫殿的事情一直拖到了两年以后。
沈众又兼任起部尚书,监管建造太极殿。
许是沈家满门名声太高,惹得当时的公卿中许多人妒忌他,又暗暗寻了他的短促,说他吝啬成性,明明府中金银满室,绸缎千万,偏偏每天穿粗布短衣,还携带干鱼作以干粮,实在是有辱风范,觉得他虚伪狡诈。
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不出半月,这些言论便传遍了陈国。一哄而起,士族竟纷纷以他为耻,甚至有的还在朝堂上跳出来羞辱他。
“沈大人的门面实在有辱我南朝士人风范,真是不堪入目。太极殿辉煌,乃是陛下威严所在,沈大人这等寒酸之风何以驾驭督造,莫不是有损我朝风范,令我朝蒙羞!”
为首的那人满面络腮胡,双目瞪得浑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那市场上的屠夫。此人名为陈销,累家士族,身份尊贵,位极人臣,就是同皇帝一道的开国功臣也要顾及他的门府在江南的影响。许多人虽说同情沈众,但也大都缄默于口,可见在经历了侯景之乱后的士族影响仍旧很大,就像欲将倒塌之高楼就算腐蚀了很多,倒头来看始终也是一栋高楼。
沈众寡不敌众,在多次言辞激烈的交锋后,他有些喘不上气,胡须像是一团白花垂挂在胸前,面色如土,身子如同石膏一样僵硬。他吃力地抬起手,但双眼仍旧是有神的。
“你!我朝…我朝初建,诸事尚未安定,奢靡之风当以止之才是,何故你……如此之言!”他不甘心地道。
说罢,一些鄙夷之声如细碎的蚊子声,又如同敲击骨头般强烈地撞击在沈众的心里。
“啧啧啧。”
“你看,他居然还敢说这种话?”
“沈大人,要我说啊,你家中富贵,何必要以此番面目示人?不是造作欺瞒?”
他一把年纪了,又怎么能忍受这样的酸讽与挖苦,当即在袖中握紧了拳头,又苦苦地环视了那群同僚,可他们脸上竟然全然是一幅看戏的样子。
他原本是想说些什么,可刚刚等他张开口的那一刻,坐在高台上的人开了口。那眼睛瞪圆,眉毛粗短的脸上俨然一副发怒的模样。陈霸先是个极其狡诈又极其果断之人,容不得沈众再有丝毫的辩驳的机会,他没有再想各中缘由,很快地定了沈众欺上瞒下侮辱朝廷的罪名,将他贬谪回了吴中旧地。
这老咸菜似的家伙终于可以滚回家了,陈霸先恨恨地想。
沈众当然不知道他的君上是这样想的,于是眉头拧在一起,还是挣扎着。
“老臣实在冤枉!”
他的声音晃荡在大殿上,这朝堂每一个列班都站满了人,而朝臣众却是不置一词。沈众觉得自己就像一粒很小很小石子,被抛入了一汪死寂的潭水,只一小圈波澜之后,没有泛起任何的回声。
朝堂的事情对于风雨阴晴来说并不会改变。
南国多雨,在酝酿了多日的阴霾天后,雨水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
冰雨浇在石阶上,这一夜无月风雨,有人注定无眠。
明明是七月应当是高温天气,可这氛围却是如此冷得吓人。朝堂上皇帝的一言一行已然将他的意思说得明了。
黑夜压着浓重的云色,黑鸦也在夜空盘旋,那封从御前传来的诏书被秘密地呈放在木匣之中。
雨水顺着送信密卫的帽檐往下淌,他的衣裳全然被雨水打湿,雨水与身上的汗水融在一起摸着衣角已是有些黏黏的。他来不及去想这些,因为加急密件便如一种烈火要将他的手心烧得滚烫。
不错,自打他加入密卫,他便清楚地明白,他的每一次任务都是皇帝亲批的催命符。明天,只会有奏报来说,某某大臣畏罪,导致惊惧而亡。
这是他第三次来执行秘密事件,虽然每次他将那木匣交给他们时,他都不明白为什么皇帝要他们死。忽而觉得这些臣子都是极其可怜之辈,为君主踉踉跄跄得了江山,到最后也是兔死狗烹。不过,以他的身份这些事情是轮不到他来考虑的。当然,作为一个杀手自然是不会有这么多的怜悯。
他只知道这次的任务一旦完成,他便可重赎自由之身,若是做得好甚至还可以拿到官籍。
于是,八百里加急,一人一马如同鬼魅一般奔向吴中府门。
大雨滂沱,只有冷寂,此时正是午夜时分,黑夜如盖。
沈府中只有沈众与一众家仆,他的子孙们都在建康。
听到门外的雨声,一滴一滴砸在了他的心上,他翻身,拉开了身上有些潮湿的被子,艰难地起身。
这时窗外闪过一道惊雷,刚好照亮了放在衣架上的叠放着的暗红官服。他闭上了眼,深吸了一口气,有些自嘲般地笑了,悲凉而凛然地说道:
“自古而言,君如豺狼,臣若狡兔,乱世之世,尔何惺惺!”
他将官服取下,自行穿戴整齐,此刻,他的身上已然生出蒙蒙的细汗。并非是他害怕而是竟不曾想自己竟是这般下场。
如此,他便又想起先祖沈约的诗作来。
“岂言陵霜质,忽随人事往。尺璧尔何冤,一旦同丘壤!”
咏罢,这屋子又便如同入了瓦罐中一般,沉闷得难以喘气,一串脚步声在门外响了起来。
“刷——”窗户被猛然推开。
“使君接旨!”
这漫漫雨夜还是如此寂静,沉默是夜的叹息。
尉谞打了一把伞,缄默地站在建康的中书令的府门外。
时光在他脸上好像没有刻下痕迹,若非是认识的人,都道他是才堪而立之年岁。
尉谞在一片暮色的雨中摇了摇头,眼神越发坚毅,已然是暗下了决心。
陈朝那金碧辉煌的太极殿将要建造完成之际,建康城中挂起了火红的灯笼,城墙旁的阙楼也点缀了些明亮的烛光,木樨飘香,中秋佳节,圆月高挂,那是一年的盛景。
已然是无人记得数月前建康中突然死去的中书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