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忙停止争论,“只管说来听听。”
支道林捋捋胡子看看子野,沉吟道:“古来有夙慧孩子并不鲜见:甘罗十二为相,霍去病十七出征、二十为将。正所谓慧极必伤、过刚易折,甘罗活了十二岁,霍去病也不过活二十三岁。”
郗超三人微微颔首,不说天妒英才,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的例子也不少见。
“是以老衲看来,子野小友虽慧根深种,不进红尘历练一番就轻易取舍恐为不智。子野小友,你觉得老衲的顾虑可有道理?”
子野忙施礼:“大师所虑正是家父担心之处,如何破解,还请大师指点。”
“霍去病史书记载因病而亡,此乃天意不去说他。甘罗呢,死的着实可惜,小友可知他死于何故?”
子野点头,“甘罗十二岁出使赵国,使计让秦国得十几座城池,得秦始皇赐任上卿(相当于丞相)。一日,甘罗在帮皇后拾棋子时故意捏她脚,以示对她一惯骄横的不满。王后羞恼至极让秦王斩甘罗,秦王爱才如命说甘罗不小心碰着而已,可甘罗却一字一板地纠正:我不是不小心,是故意的。秦王无奈,不得不依律对他实施斩刑。”
子野默了一刻,“大师,甘罗是死于说实话吧?对自己才华太自信忽视皇家尊严不可侵犯,他再优秀也只是王后臣子,以下犯上罪无可恕。”
“不错!”范宁点头,“不过,为一个骄横王后杀护国良才,这样的朝廷二世而亡也就不足为奇。”
“可甘罗已死。”郗超看着如碧树般直立的小小少年,“子野,你觉得当今圣上比始皇如何?”
子野想也没想道:“不如。”
一个浪荡子弟好男风毁掉不过一个家庭。一个皇帝好男风,这是要将整个江山社稷拖入深渊!
“司马氏比汉朝刘氏如何?”
“不如。”
范宁狠狠瞪郗超一眼。不过就连他这个毕生维护所谓皇室正统的老顽固也不得不承认,司马氏这些皇帝实在混账透顶!
历朝历代,皇帝们大多在主观上还是想当个好皇帝。或者礼义廉耻什么的,至少也要装装样子。当然每个朝代都会出那么几个昏君、暴君,能力和才德所限也是正常。
可司马氏皇帝们就不一样了。
人人都有自己的道德观,皇帝们当然也有。但在司马氏皇帝身上,所有遮羞布都被抛的干干净净。人性中所有凶恶、险毒、猜忌、攘夺、虚伪、奢侈、荒淫、吝啬、颓废等等龌龊行为,司马氏皇帝们表现得淋漓尽致,偏偏还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架势,老子就这德性,你们能拿老子怎样?!
“阿弥陀佛,”慧远大师附和道:“子野小友如此奇才自然不能毁于荒诞之手,老衲也同意道林主持观点,小友方七岁与我佛机缘未到,到红尘历练一番待心智成熟再做取舍不晚。”
范宁接道:“大师此言有理。”他看向眼前少年,“子野,你武略和武艺如何?”
子野见双目中隐含泪意,“世伯,子野自三岁起便跟着大哥桓戎修习,可惜大哥前年在抵挡燕军南下时为国捐躯。”
郗超闻言皱眉道:“可是那个镇南将军桓宣之子、新野太守桓戎?”
“正是。”
四人惋道:“天妒英才,可惜!”
“武略一途我倒是可以给你指点一二。”郗超沉吟道:“至于武艺,我也一窍不通。”他眼神突然一亮,击掌道:“哦,有一个人,若他肯答应传授你……等我回南郡公府问问他。”
“出将、入相,不是朝堂便是疆场。”范宁看向郗超,诚恳道:“眼下朝堂确实不适合子野。老朽只有少许文韬,武略只懂皮毛。你在大司马府做参军等于身处半个疆场。子野尚在幼齿跟着你最合适,如此子野小友就拜托贤弟。”说着,竟对着郗超深施一礼,吓得郗超连忙跳开躲了过去。
“范老头、不,范夫子,你老可比我大十多岁!”赶上我爹了!他边躲边慌忙摆手,“您这是想折煞嘉宾吗?”
范宁直起身肃然道:“老朽这一礼拜的可不是你,拜的是晋朝未来社稷栋梁!你若把孩子教歪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哈哈,哈哈!”两个老和尚瞧着他俩架放声大笑。
郗超这才领会老夫子意图,这老头虽有些迂腐也是个为民请命、爱才惜才之人。郗超心中不由对他刮目相看。
他对范宁执手还礼,“夫子,我想我明白大师意思。儒家主张‘不知生焉知死’,只管怎么活不管怎么死、死了去哪里。可人人最怕便是死,这是人心中最深的恐惧,这个恐惧时时存在儒家却避而不谈。一门显学缺了对灵魂与人性真正关怀,如何让国人变得自信强大?所以儒家只能被当做治国治民工具,进不得民心深处。”
范宁静默不语,这一点确实点到儒家软肋。
郗超转身看向慧远,接着道:“大师,释家倒是关注人死后皈依。但释家所谓修行来世,那这一世意义何在?难道说我们来这万丈红尘走一遭,生就为等死?何况即便做到六根清净,谁也没死而复生过又怎知今生禁绝七情六欲来世就一定修得正果?”
活着就为等死?禁绝今生凡间人情,就为等一个未知来世因果?
慧远高宣一声佛号,“阿弥陀佛!老衲明白,子野小友未经世事如何甘心舍弃这俗世诱惑?”
支道林点点头,“大师说的不错,这也正是老衲顾虑之处,心有不甘粘连红尘如何修得正果?”
“至于玄学,”郗超紧皱眉头,“方才范夫子有句话说的对,很多人就是把任性自然理解成随心所欲、为所欲为。人人不问世事、只顾清谈纵欲,才使五石散这种迷人心性东西大行其道。”
五石散始于秦始皇为求长生不老到处求炼仙丹。汉武信奉方士李少君、栾大等,命他们烧炼金石一类矿物为药名曰五石散。
五石为丹砂、雄黄、白矾、曾青、慈石五种矿石。三国魏时清谈家、驸马何晏是寒食散提倡者,当时王公贵族服食五石散蔚然成风。
五石散药性燥热绘烈,服后使人全身发热并产生一种迷惑人心的兴奋感,实际慢性中毒。
服食此药必须冷食、饮温酒、冷浴、散步、穿薄垢旧衣,如不散发则须用药发之,因此也称寒食散。
传说何晏耽声好色,服五石散后顿觉神明开朗体力增强,在他带动下五石散广为流传。由此看来,五石散其实与成仙毫无关系,服之者多称去病强身实际上为济其色欲,许多长期服食者因中毒丧命。
“何晏之罪,深于桀纣!”说起这件事范宁满脸忿恨,他颓然坐在蒲团上,“先帝在时,老朽曾力荐朝廷遇此方即焚之勿久留,可先帝为方士所惑整日不理朝政一味访仙求药终致不治。”
民间传闻晋哀帝司马丕暴病而亡,而接近权力中心的范宁等人却非常清楚他实际是死在这个五石散上。
一个平民服食此药最多戕害自身和家人,可一国之君呢?又是好男风又是迷信求仙问道,这样荒唐的一帮子皇帝、这样一个让人绝望透顶的混账朝廷,让人如何甘心对他忠心耿耿、肝脑涂地?
郗超了悟:“子野年幼未经世事,难以做出理性选择。我想主持大师意思,既然我三家学说各有所短,而我三人所学又各有所长,那便各尽所能倾囊相授,至于子野日后走哪条路二十年后再抉择不迟。”
支道林双手合十,笑着点头。
桓子野闻言立即双手相合,对着三人躬身跪拜:“子野拜见三位先生!”
郗超、范宁、慧远大师三人含笑还礼。
“老衲原本就四海为家,”慧远对郗超笑道:“如此,日后郗檀越处怕是要多有叨扰。”
郗超欢喜道:“荣幸之至,荣幸之至啊!”
范宁一拍巴掌,“反正我三天不骂桓温老贼就觉得浑身难受。既如此,跟着你们去姑孰便是!”
真是狗改不了……算了!郗超自嘲道:“范夫子,咱俩也算有缘啊!”
“咱俩有什么缘?”老头儿又故态萌发:“有也是孽缘!”
郗超得意的看着他,调侃道:“我徒弟是你徒弟,我女婿是你半个徒弟,你说这是孽缘还是善缘?”
“啊?”老头儿一愣,可不,还真是!“哈哈,哈哈!这回倒真叫臭小子给说着了,还真是善缘啊!”
众人顿时哄堂大笑!
子野郁闷的在心里撇嘴,又是司马珣之,怎么哪哪儿都有你。
“子野,”郗超看着他:“你可愿随我先去南郡公府?”
子野伸手捏捏袖子里荷包,恭声道:“好。”
拜师大事定下郗超等人放松下来,四人坐在北厢房饮茶清谈让子野回自己厢房。
丹阳尹桓景知道自己这个长子自小脑子大喜清静,加上云锦寺中有支道林主持照应,所以只为他留一个十二岁书童相伴。
书童名字吗?子野唇边浮起一个大大笑意。
“阿宝,”他在门外笑着喊一句,想起那只傲娇凤头鹦鹉,“我方才在韦陀菩萨那里见到你弟弟了!”
阿宝素来知礼,往往他脚步声刚刚传来门就开了,今日却有些安静,许是去了别处?
“唔唔,唔唔!”门内突然传出一阵模糊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