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郡守府。
早春二月,风还能吹来丝丝凉意,后院那棵高大的榆树招摇着郁郁葱葱的叶子。
刘牢之从院子门口进来,看着坐在石凳上悠闲晒太阳的范宁招呼道:“夫子好惬意,将军又去甲室了?”
范宁眼睛眯开一条缝,“这个时候,除了甲室他还能去哪儿?泽国江山入战图,生民何计乐樵苏。看你这样子是有什么好消息?”
“林旭那边递过消息来,说司马珣之护着郗府的姑娘回兖州了,想问问将军他们下一步该怎么办?”
“这倒真是个好消息。”范宁暗叹口气,“建康情形如何了?”
刘牢之在他身边的石凳上坐下,苦笑道:“让您老人家说着了,大司马拜谒皇陵后病倒了,十日前已经撤回姑孰。”
“哼,一场闹剧!”范宁讥讽道:“谢东山当年弃他而去那是早把他吃透了。废帝立威,乱军破京,这可是我朝百年来未有之事,新帝的江山不好坐啊!”
咸安二年十月,彭城人卢悚自称“大道祭酒”,聚信徒八百人起事。
十一月,遣弟子许龙到吴欲迎海西公(废帝,降迁至吴),海西公坚拒,自此深闭大门,有子不教,颓废度日,朝廷见其毫无反心,优加抚恤。卢悚只好率众攻宫城广莫门,诈称海西公还,由云龙门突入殿廷,夺取武库甲杖。游击将军毛安之入宫与左将军殷康、中领军桓秘共同抗击,卢悚与其部众数百人皆败死。
二月,桓温带兵入朝,说要入京朝见孝武帝司马曜、拜谒先帝陵寝。京中流言四起,都说他此次入京是要诛除王坦之、谢安,另立新朝。
刘牢之想起听到消息时自己极为惊恐,将军只是微皱了一下眉头,范宁面色大变旋即气定神闲的扔了一句:无事,桓温老贼绝不是谢安的对手。
“夫子,有句话我憋好几个月了,一直想问问你,”他疑道:“当时那局面,你和将军就一点不怕?大司马一旦举事、”他偷眼看看门口的方向,压低声音,“一旦失败,咱们可就……”
可就是叛军嫡系,要被诛九族的,这句话刘牢之没敢说出来。
范宁端正脸色,“如何不怕,我这把老骨头倒没什么,担心的是将军,他兄弟桓冲可是将军的亲师父!不过,桓温老贼做事向来有贼心没贼胆,功亏一篑的事又不是只有这一桩。”
刘牢之点点头,“那倒是。夫子你听说没?太后命谢安和王坦之到新亭迎接时王坦之极为恐惧,谢安却神色不变说晋室存亡决于此行。大司马抵达后,百官夹道叩拜。他宴请百官时在墙后埋伏刀斧手,全场鸦雀无声,无人敢窃窃私语,王坦之吓得汗流浃背,连手版都拿倒了,只有谢安从容就座,他坐定以后对桓温说:我听说诸侯有道,守卫在四邻,明公哪里用得着在墙壁后面安置人呀!桓温笑着命左右撤走,与谢安笑谈良久,像一对多年未见的老友,始终没敢对二人下手。”
“像不像鸿门宴?”范宁冷笑,“他与楚霸王项羽一样刚愎自用,自然也只能跟他一样落个功败垂成。桓温对谢安心情微妙,谢安不算朋友也不算仇人,但绝不是同路人,完全可以快刀斩乱麻及早清除这个隐患,但就像他篡位一样反反复复下不了手,最终肯定会倒在谢安面前。王坦之向来自负应与谢安齐名,经此一事两人优劣自明啊!”
“这倒是,”刘牢之点点头,“好在后来王大人回过神来,终究没辱没世家风范。”
桓温在建康呆了十多天,主要做的事情就是杀人。他和郗超以守卫京师不利为由连夜拟定诛杀名单。第二天早上叫来谢安、王坦之,把准备好的名单给两人看,谢安看后没说话递给了王坦之,王坦之早已恢复了刚正本色把生死置之度外,他看完直接扔回桓温,说了一个字:“多”。
桓温拿笔想减掉几个人,减谁又迟疑拿不定主意,郗超在帐子后面偷偷地和他说话。谢安发现后,讥讽道:“先生真可称得上入幕之宾了。”经过王坦之的据理力争,桓温的滥杀没有再扩大化。
“真是洋相出尽!”范宁冷笑,“还有什么消息吗?”
“夫子这次可真说错了,洋相还真没出尽。”刘牢之想到这件事就一身鸡皮疙瘩,“杀了一批人后,大司马开始拜谒先帝陵寝。在拜谒先帝的大队人马中,大司马走在最前面,大臣们战战兢兢地跟随着。走来百十米的时候,他们奇怪地发现平时步伐坚定、身体挺拔的大司马突然恍恍惚惚、举止失常。等到了皇陵前,他口里突然不停念叨:臣不敢,臣不敢。身后听了吓得不敢出声。拜谒后,他登上车突然转身对众人说:刚才我看到先帝了。”
“哦,竟有这等事!”范宁惊诧道:“这是开鬼眼了啊!”
刘牢之点头,“周围人顿感毛骨悚然。大司马站在踏板上没有上车,若有所思的看着皇陵。过了一会儿问:殷涓长什么样子?随从回答:矮矮的,有些胖。大司马慢慢的说:哦,他刚才也在先帝身边。”殷涓是殷浩儿子,刚刚被他杀死,但他从没有见过。
范宁听了沉默良久,“杀人固然可以立威,但心里却无法抹去一个个冤死灵魂。”
他起身道:“走,去跟将军禀报一声,咱们也该早作准备,老贼的大限怕是到了。”
刘牢之一惊,连忙起身跟上。
甲室面积不大,是郡守府最后面东北角一个不起眼的小屋子。
里面只摆放一样东西,铠甲。各种各样能搜罗到的,前朝历代的,大晋的,北秦的,前燕的,吐谷浑的……残破或完整的铠甲。
听完刘牢之的禀告,子野放下手中的一面圆铜片,掸掸下摆道:“让林旭他们回来吧。姑孰那边仔细留意师傅的消息。”
“是。”刘牢之应道。
范宁瞅着子野面无表情的脸忍不住又叹口气,伸手拿起那面圆片:“琢磨出门道了没?”
“是有点收获。”子野眼中闪过一道亮色,这三个月处理完公务后,他的时间基本被消磨在这些铠甲残破上了。
“夫子你看,”他指着范宁手中的圆片,“护心镜的好坏决定受到攻击时起到缓冲、转移正面攻击的效果差异巨大。曹植《先帝赐臣铠表》有提到:先帝赐臣铠,黑光、明光各一领,两当铠一领,赤炼铠一领,马铠一领。这片护心镜少见的圆滑,正面凸亮较其他部分甲片厚。送来的人说是当年曹植铠甲的一部分,不知真假。”
“这倒是真不好判断。”范宁摸摸手中护心镜,“前朝就出现了俩裆铠、明光铠,我朝盔甲承继前朝。盔甲的结构完善,保护周到,除了有长及膝部保护腿部的髀裈甲裙下摆,保护脖子的鏂鍭,还有这镶嵌在战衣胸背部位用以防箭的铜镜,所以这种护心镜的存世数量应当不少,是否曹魏所有倒是很难断定。”
“可也只有大将才会佩戴金甲,”刘牢之插话道,他对这些武将的东西更熟悉一些,“像大汉与匈奴战争里的那个汉雉翎铁胄,也就刘胜,刘戊,赵昧,长安武库的那几件。北方边郡的铠甲和燕国铁甲胄差不多,可能和制作工艺有关。大部分甲胄都是皮甲,青铜有限,皮甲的来源多,汉以后很少大规模使用皮甲,能够制甲的水牛和黄牛都是耕牛,耕牛不能乱杀是各朝例法。这片护心镜是将甲片穿在牛皮上的,这就是个牛皮甲,属于低级将领穿的!”
子野若有所思的点点头,“那这护心镜为何都放在前胸的正中央,难道人的心真的是在这个位置?哪为何战场上即使有这护心镜的保护,一旦中箭几乎立刻死亡的还是那么多?”
正在琢磨护心镜的范宁一惊,抬头道:“你想到了什么?”
子野接过护心镜没说话。
“这……”刘牢之一愣,莫名其妙道:“将军,人心当然在正中啊!自古以来不就这么说?”
“也真不一定,”范宁深吸一口气,“《汉书》曾载:王莽使太医、尚方与巧屠将他的政敌王孙庆刳剥,量度五脏,以竹筵导其脉,知所始终,说是以后可以作为治病的参考。”
子野和刘牢之听了这话顿觉毛骨悚然,古训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人不是牲畜,身体是绝不能动的,中医都是望闻问切。活剖人身这是逆天之举,怪不得新莽亡的那么快。
“我明白你俩的感受,”范宁苦笑,“所以那份记载应该是在王莽被灭后销毁了。”
“毁的好。”子野低声道,“总有办法解决的。”
范宁放下心来,真怕他魔障了,“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将军,若是把这件事琢磨透了,那可真是千古功德一件。”
“仵作!”刘牢之一拍大腿,“将军,找丁武啊!”
子野眼神一亮,一拳打在他肩膀上,“行啊!”
“哈哈哈哈!”
夜深,各院的灯渐次熄灭,隐隐的有笛声穿墙入窗。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
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
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
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
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
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
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
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
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
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
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
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将军很久没动笛子了吧?”
“嗯。”
“要进三月了,江南的好时候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