噼里啪啦说完,妘旖才像是放下了心事,拿起茶杯喝了一大口。
用的,恰好是凤妩喝过的茶杯。
云景眼神微微一动,冥千随明显地皱了皱眉,心里吃醋。
凤妩自是不会在意这些,她放下了筷子,无意识地微微摩挲着手指,口中极快地问道:“隗玉山的士兵有多少人?奴隶又有多少人?青壮年和老幼的大致划分又是几何?隗玉山的玉不是特别珍贵稀有,不至于动用将士,可见并非采玉,可看清了他们采的究竟是什么?”
妘旖和冥千随微微一顿,他们根本没有想到这些。
妘旖夸奖凤妩:“一一仙心思如此缜密,回来找你果然没有错。”
凤妩摆了摆手:“你可看清,大概几个奴隶身边有一个士兵?”
妘旖思忖了一下:“十五至二十人吧。”
云景接着问道:“可有竹屋或者帐篷?”
这次是冥千随回答:“少数几间竹屋,两三千顶帐篷吧。”
凤妩与云景对视一眼。
凤妩率先开口道:“如此,将士怕是过了万人。”
云景立刻接口:“奴隶最少二十万人左右,三四十万也未必不可能。”
其他几人面面相觑,不知这个结论从何得来。
几人立时出了门,一边走,明霄一边问兄长,这个结论是如何计算出来的?
云景耐心替弟弟解惑:“他们对奴隶很凶恶,可见并不将他们当人看。自然,也不会让他们住帐篷。所以那些帐篷,都是士兵住的。”
凤妩点了点头:“士兵大多睡通铺,五人一顶帐篷,就这,还是往少了算的。所以两三千顶帐篷,人数起码在一万以上。”
沉碧恍然大悟:“噢!所以以此类推,一个士兵看守十五至二十人,一万个士兵,看守得就是二十万人了!”
凤妩略略勾了勾唇角,拍了拍她的头:“小沉碧果然聪明!”
能被一一仙夸奖,沉碧笑得喜滋滋的。
六人进了隗玉山,很快便找到一处隐秘高地,勘察起来。
隗玉山旁边还有好几座山峰连绵。这些山峰绕成一圈,便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山谷。
困者生恶,这样的山谷凶兽百出,易妖邪食魂,且隗玉的品质很是一般,故而无人敢轻易来。
众人向山谷里望去,只见其中密密麻麻的有许多人。
凤妩心中是一沉。这比她预计的还要糟糕。
几人隐藏着身形的草堆下方,就有奴隶在挖着矿藏。
“快点!不好好干活!老子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整个大矿场,这样凶狠的声音随处可闻,鞭子时不时抽在矿工的身上,带出一道道红痕。
有那支撑不住的,被一鞭子抽得栽了跟头到地上,然后再挣扎着爬起来,如提线木偶一般继续劳作。
看守们一脸小人得志,一手叉着腰,一手握着粗大的魔鞭,眼神如豺狼凶恶,四处巡视。
遇上干活稍慢的,或者是抱着石头蹒跚走着,不小心挡了道的,他们便会狠狠给上一鞭子。
几人看到不远处,有一个看上去力气微弱的老者,许是矿石太大太重的缘故,一时脱了力没抱住矿石,差一点砸到一个看守的脚。
这一下就触怒了看守,他手上的鞭子直直往老者身上落,任他如何躲,鞭子都如影随形。
许是这样的暴虐让看守心中生出了快意,他的鞭子越落越快,越落越重,直打得老者皮开肉绽。眼看老者奄奄一息,明霄忍不住身形动了一动,想要飞身向下。
却被云景一手压下:“阿霄,莫要轻举妄动。”
明霄不服气,压低了声音反驳道:“难道兄长要我眼睁睁地看着他被打死?”
云景默了一默,眼中闪过冷肃光芒。但他仍然没有放开自己的手,无声坚持。
明霄转向一一仙,他知道她最好打抱不平,在场的几个人里,若说有谁能说服兄长,非她莫属:“一一仙。”
谁曾想,凤妩也是摇了摇头:“小不忍则乱大谋。”
明霄生气道:“一一仙,你怎么也如此冷血?”
凤妩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这里有一两万的看守,一次性根本杀不完。
眼见那位老者渐渐没了声息,明霄心中更加着急:“那也不能见死不救啊。”
他看着下方,身形又动了动,明显是想上去。
凤妩见他听不进去,只能冷着声音说道:“我说你下不去,你就下不去。”
底下那老者的求饶声渐渐低了下去,再无动静,他的尸体被看守随意地抛到了一旁。
几人回到客栈中,气氛冷凝。
一进书房,明霄就对着云景大声喊道:“都说兄长清雅出尘,高华出世,可在我眼里,兄长从来都是如此冷漠,万事万物不能入你心,别人的性命也不放在眼里。”
云景微微垂着眼睑,没有开口说话。
见他沉默,明霄怒气更甚:“兄长为何不回答?这是心虚了吗?”
兄弟二人无声对峙,一个面容通红,一个神色清冷。
云景的面色也很不好,但他对着弟弟,仍然语气平和:“等你冷静下来,我们再商量不迟。”
云景举步走向窗边书桌,准备画下大致的地形和兵力部署。
明霄大力拉住了云景,手上青筋绽起:“兄长为何不敢回答我?”
云景仍是沉默,不愿与弟弟起了冲突。
凤妩推开了他:“不要将怒火宣泄在云景仙身上。”
她护在云景面前,目光含着冷意。
看到凤妩,明霄仿佛有了另一个发泄对象:“好啊,我还没说你呢,你也是凶手之一!”
凤妩刚刚亲眼见老者死去,心情极度恶劣。在她看来,明霄就是在胡搅蛮缠。
她这样的霸道性子,如何会像云景那般体贴,当下嘲讽道:“你若是打得过我,我岂能拦得住你?技不如人,又能怪谁?”
明霄脸色一白,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一一仙,你…你这是看不起我?”
凤妩冷笑一声:“是又如何?”
明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我们这样好的朋友,你竟然如此…”
凤妩仰着头,眼神中带着居高临下的威严:“朋友如何?云景还是你嫡亲兄长,你照样冲他发火!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无能狂怒,像只知道乱嚎乱叫的野猪。”
他们争执的时候,妘旖冥千随不好插手,因此在旁边喝了几口茶。
听到她这一句,妘旖明显呛了一下。
一一仙真乃神人也,能与之结交,三生有幸。
那老者死去,谁心中都不会好受,但刚刚的情形下,妘旖也是赞同凤妩云景的。
云景看着弟弟神色通红,大受打击的模样,他心中舍不得,轻轻拉了拉凤妩的袖子,替他解围:“一一仙,你不必为了我同阿霄争执。”
凤妩却是不为所动:“就因为你是大哥,便要处处迁就忍让吗?凭什么?凭他脸大?”
妘旖再次在心里默默鼓了鼓掌。
傲娇炸毛护内绝世少女叉温柔体贴高雅绝世公子,她站这一对。
一路同行,云景对大家照顾有加。
对明霄这个嫡亲弟弟,更是事事周到,先他后己。但凡明霄想要的,云景就没有不给过。
凤妩还记得,云景难得对一方端砚有些兴趣,明霄也非说要。
他平日里全然不爱读书,不过是看着哥哥要,所以自己也想着要的小孩脾气罢了。
可他一说要,云景立刻就给了。
凤妩当时有些看不过眼,但云景说自己并不曾喜欢这方端砚,她也没办法。
端砚到手之后,就没见明霄拿出来用过一次,更没在书房见过它一回。
一时间,屋内气氛如寒洞般冰冷。
妘旖劝了劝:“那个…刚刚那个情景,确实不宜轻举妄动。你们就不要因为这个继续吵下去了。”
冥千随站在妘旖身后,温柔地看着她。除了妘旖,他万事都不关心。
沉碧哪里见过这样的凤妩?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进的气息,她被凤妩脸上的冷凝给惊住了,眼中扑簌簌地掉落下眼泪来。
见她哭了,凤妩神色缓和了下来,走过去,用手替她抹干了泪痕:“莫要哭。”
等到沉碧收住了眼泪,凤妩才继续开口说道:“这矿场摆明了非同寻常,你刚刚若是上前,必定会打草惊蛇。我们仓皇之下,定然救不出全部的人,我们可以一走了之,那些矿工呢?”
明霄执着的问道:“可那位老者…”
凤妩再次直视他的眼睛:“一条性命换几十万条性命,难道不值得吗?”
明霄怒道:“一条性命就不是性命吗?”
大局在前,取舍必要干脆利落,容不得半分软弱迟疑。
能救的时候,一条性命当然万分珍贵;可只能救一边的时候,就必须要做出权衡。
凤妩的言语带着俯视众生的冷漠无情:“若今日只有他一人,我绝对不会拦你。可当另一边的砝码是几十万条无辜性命之时,他在我眼里就是草芥尘埃。”
明霄让人无法理解:“活生生的人,你居然说是草芥尘土!”
凤妩的声音,堪称冷酷:“跟鲜活年轻的性命比起来,那老者是将朽之枯木,将腐之落叶,将死之蝼蚁!”
明霄眼里带着不可置信:“一一仙,你…你太冷血了。”
见他怎么也说不通,凤妩的声音带了一丝疲倦:“随你怎么说罢。若想擅自行动,擅自出门,就先试试能不能过得了我这一关。”
她眼睛直视明霄,摆明了说给他听。
明霄气昏了头,口不择言:“若他是你的父母呢?你也能眼睁睁无动于衷,说些什么蝼蚁枯木这种冷血的话?”
“必定不能吧?就因为他老了,就活该被舍弃是吗?你的父母没有教过你爱护弱小吗?”
云景越过凤妩,一下子将明霄拉开了几步,他的眼神带着严肃和冷厉,声音不再如往日那边温柔,带着冷冽寒意:“阿霄!向一一仙道歉!立刻!”
提到父母,凤妩的眼神,一下子变得更加锐利冰冷,整个人像是一柄出鞘寒剑。
话一出口,明霄就后悔了。他也知道自己这样是在强词夺理,可他心中难受的很,热血涌上脑海,根本顾不了这么多。
凤妩冷笑了一声。
那是真真正正的冷笑,带着全然的蔑视不屑。她的气势太盛了,那种威仪之感看得人心中发怵。
明霄像是兜头被泼了一盆冷水,突然清醒了许多。他心虚不安地移开了视线,口中喏喏,不敢再直视凤妩。
凤妩心中涌上一股疲倦和厌烦,声音如同淬了寒冰:“你懂什么?”
说完这句话,凤妩大步迈向门口离去。
沉碧忍住心中的害怕,上前拉住凤妩的袖子,小声说道:“一一仙…我替表哥向你道歉…你这样…我害怕得很…”
凤妩身影顿了一顿,很轻很低地说了一声:“我必须这样。”
跟着她向外走去的云景,听到了她这声轻不可闻的呢喃。
门外,阳光热烈,光明灿烂。
就在这光明灿烂的不远处,有着如地狱一般的修罗场。
云景无声陪在她身边良久,才轻声道:“为着更大的利益,强迫自己做出了这样的抉择,一一仙也很伤心吧。”
凤妩仰头望天:“云景仙也是如此吧。”
眼睁睁看着一条性命在眼前消逝,空有一身本领无法相救,谁都会觉得自己很无用吧。
凤妩轻轻一叹:“有些事”
云景接过了话:“有些事,再难还是得做。一一仙想说这句话对吗?”
凤妩看着云景许久,才露出极为浅淡的笑容:“此次魔界游历,最大的幸事,便是遇到了云景仙这样一位知己。”
云景温柔一笑:“云景亦深以为然。”
晚间,云景敲了敲凤妩的房门。
她打开门时,一身黑色的窄袖束腰武衣。
再看云景身上,也是一样。
二人不谋而合。
凤妩极浅地勾了勾唇角:“出发吧。”
夜色深沉,二人隐于黑暗之中,身形飘忽,鬼神不可见。
他们先安葬白日里的老者,再去探查将士们的轮班作息。
明霄冷静下来之后,因着白日里的口不择言,想要来同凤妩道歉。
他去厨房端了碗夜宵来,半路上碰着了沉碧,他的脸一下子就红了:“我…我是来…来…”
沉碧眨了眨眼睛:“碧儿知道表哥定然不好意思,所以来陪表哥一起去道歉。”
明霄心中一暖,尴尬之意也渐渐散去:“好。”
二人走到凤妩房前敲了好久的门,碰到了风尘仆仆回来的云景和凤妩。
看他们这身打扮,明霄更加脸红了。
他站在凤妩面前,面色通红:“一一仙,我为下午的莽撞向你道歉。对不起。”
然后他又看向云景:“还有兄长,对不起。”
云景摆了摆手,淡淡一笑:“你我兄弟,无需道歉。”
凤妩顿了一顿,伸手接过了明霄手里的夜宵:“吃人嘴软,我也只好原谅你了。”
进了房中,他们又将妘旖和冥千随请了过来,说起了探查的情况:“我们刚刚去看了,那些守卫自己三班轮换,每日却只给奴隶两个时辰睡觉。”
明霄气愤地锤了一下桌子:“太过分了!”
凤妩接着说道:“那些守卫并不是同一族的人。”
其他人心中一沉,看来这件事牵扯更广。
云景伸手给凤妩倒了杯茶,示意她歇一歇,自己顺着她的话接了下去:“此处,是冥族,魔族,鬼族的接壤之城,怕是三方都有参与。”
提到冥族,众人不约而同朝冥千随看去。
他吊儿郎当地耸了耸肩:“我跟冥王关系恶劣,你们不必顾忌我。”
竟是连父亲都不称呼。
众人了然,皇族阴私,向来不足为外人道也。
云景接着道:“不管牵扯了哪几方势力,我们都是要救人的。只是不能暴露了神族的身份,否则后患无穷。”
凤妩点点头:“不能给三族以此为借口攻打蛮洲。”
蛮洲是神族所辖之地,与南洲和东南荒都接壤,以赤水之河为分界线。
妘旖看着凤妩和云景胸有成竹的样子,不禁问道:“一一仙同云景仙该是有了计划了吧?。”
凤妩点了点头:“小妘妘简直是我的又一知己也。”
此话一出,云景眼神微微一动,冥千随又是蹙了蹙眉,心中吃醋。
他们俩不由自主看了对方一眼,视线相撞,云景心中难得升起一丝尴尬。
冥千随心中却是了然。
他再看了看凤妩无知无觉的样子,暗笑一声,看样子,是云景先开窍了。
凤妩没有注意他们的眉眼官司:“我与云景仙发现三族将士虽然互相牵制,不过倒都听同一位将领的调遣,合作的甚为亲密。”
云景嘴角带着浅笑,眼底却毫无笑意,一片冷肃:“那将领每过一阵子便会去镇上寻酒作乐。”
等那将领出山之后趁机将他暗杀,拿到兵符,便可以把将士调虎离山。
冥千随提出疑问:“那些将士可会起疑?”
凤妩摇了摇头:“只要留下一小半人,他们应当就不会起疑。”
剩下的一小半,可用毒酒解决。
那些看守的将士多是手染无辜鲜血的凶穷极恶之徒,为了能得到恩赦,才在这里当守卫。
“我与一一仙决定,将他们全部杀了。”素来温润的云景,此刻声音冷冽,带着生杀予夺的寒意。